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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五我是你挚爱的姨丈

我的名字叫红 奧罕‧帕慕克 4740 2023-02-05
我是布拉克的姨丈,他的恩尼须帖,不过其他人也叫我恩尼须帖。有一阵子布拉克的母亲鼓励他称呼我为恩尼须帖.埃芬迪,之后不只布拉克,大家也都开始这么称呼我。三十年前,当我们搬进阿克萨瑞地区外被栗树与菩提树遮盖的湿暗街道后,布拉克开始经常造访我们的屋子。那是我们的前一个居所。那段时间,如果夏天我出远门与玛哈姆帕夏一同出征作战,秋天回来的时候往往会发现布拉克与他母亲来到我们家避难。布拉克的母亲,愿她安息,是我亲爱亡妻的姐姐。曾经有一阵子,冬夜里回家时,我会发现妻子和他母亲正相拥落泪,彼此安慰。布拉克的父亲不但脾气暴躁,还酗酒,他在远方的小宗教学校教书,但始终保不住职位。当时布拉克六岁,母亲哭他也跟着哭,母亲静下来他也跟着安静。当他面对我,他的恩尼须帖,总是带着敬畏。

现在我很高兴看见在我面前的他,已长成一个坚毅、成熟而有礼的外甥。他对我展现的尊敬、认真亲吻我的手并用额头碰触、献上蒙古的墨水瓶做为礼物时,态度诚恳地说特别用来装红色,以及礼貌而端庄的举止、坐在我面前时细心地并拢膝盖:这一切不但显示他正如自己期望的,是一个正直的成年人,同时也提醒我,自己确实如我所期望的,是一个受人尊敬的长者。 他有几分神似他的父亲,我见过后者一、两次:他高而瘦,双手偶尔做出略微紧张但还算合宜的动作。他习惯把双手放在膝上;或者当我告诉他某些重点时,他会专注而深沉地望入我的眼中,仿佛在说:我了解,我带着敬意聆听。或者他会巧妙地配合我言语的快慢,有韵律地点头。这一切都颇为合宜。如今我已到了这把年纪,明白真正的尊敬不是发自内心,而是源于各种不同的规范和顺服。

那些年间,布拉克的母亲用尽各种理由带他往来我们家,因为她期望他在这里有前途。我明白他很喜欢书,这一点让我们有了共同的爱好。依照屋子里的人的说法,他可以做为我的学徒。我向他解释,设拉子的细密画家如何创造了一种新的风格,把地平线清楚地抬高到页缘的上方。此外,每个人都描绘莫札那为了疯狂爱恋的莉拉所苦,落魄地在沙漠中游荡时,伟大的毕萨德大师则以更巧妙的方法传达莫札那的孤独,描绘他漫步于一群试图升火、煮饭或行走在帐篷间的妇女之中。我指出一件荒谬的可笑事实,许多插画家描绘胡索瑞夫瞥见赤裸的席琳在弥漫月光的湖里沐浴那一刻时,突发奇想地为这对爱侣的马匹和衣服涂上颜色,这些人甚至没有读过内札米的诗。我的观点是,一位细密画家如果没有细心而勤勉地阅读过他所绘画的文章就拿起画笔,那么他的动机除了贪婪之外,别无其他。

现在,我满意地发现布拉克拥有另一项必备的优点:为了避免对艺术失望,一个人绝不能视它为一项职业。无论一个人拥有多么丰富的艺术美感和天赋,他必须在别处寻找金钱及权力,如此一来,当发现自己的才华和努力得不到同等的回报时,才不会因此放弃他的艺术热忱。 布拉克叙述他为帕夏官员、有钱的伊斯坦堡人,以及外省的赞助者制作书籍那段时间,如何一个又一个见到了所有大不里士的插画家和书法大师。这些艺术家们,我听说,不但贫困潦倒,更为他们同伴的怀才不遇心灰意懒。不只在大不里士,马什哈德与阿列波也一样,许多细密画家已经放弃绘画书籍,制作起单张图画可以吸引欧洲游客的新奇玩意儿甚至淫秽的图片。谣言盛传当年沙皇阿拔斯签署和平条约时呈献给苏丹殿下的手抄绘本,早已被拆散,图画被拿去用在别本书上。根据推测,印度斯坦的君王阿克巴正为了一本庞大的新书撒出大笔金钱,吸引大不里士和卡兹文城里最优秀的插画家抛下手边的工作,群集涌进他的皇宫。

告诉我这些事情的同时,他也轻松地穿插其他故事:譬如,他带着微笑讲述麦哈地伪造品的有趣故事,以及乌兹别克人广为谈论的事件,一个白痴王子被萨非波斯王朝送到乌兹别克做为和平谈判的人质,然而不到三天就身染重病,一命呜呼。尽管如此,他脸上隐约闪现的阴影告诉我,虽然我们两人都没有提起,但有一件困扰着彼此的难题尚未解决。 很自然地,布拉克,就如同每一个时常拜访我们屋子,或听过别人谈论我们,或者从传言中获悉我有一个美丽女儿莎库儿的年轻男子一样,也爱上了她。也许当时,我并不觉得事态严重到需要留意,因为每一个人包括那些从没亲眼见过她的人都爱上了我的女儿,美人中的美人。不同的是,布拉克不但可以自由进出我们的屋子,受到家人的接纳与喜爱,更有机会亲眼看见莎库儿,一切的优势,都使这位命运乖舛的年轻人被狂烈的热情折磨得痛苦难当。他没有如我所希望的,压抑自己的爱意,反而犯下错误,向我的女儿表达他的狂热爱慕。

结果,他被迫不得再踏入我们的家门。 我相信布拉克现在也知道,在他离开伊斯坦堡三年后,我的女儿,正当她青春年华之际,嫁给了一位土耳其骑兵,生了两个男孩。虽然如此,这位士兵仍缺乏常识地离开家庭出征作战,从此没有再回来。四年的时间,没有人知道这位骑兵的下落。我猜想布拉克知道这件事,不只是因为这种闲话在伊斯坦堡蔓延迅速,同时也是在我们两人偶尔的沉默中,从他直直望进我眼睛的神情判断,我感觉他早已知悉完整的故事。甚至此刻,当他瞥向摊开在X型折叠阅读架上的《灵魂之书》时,我明白他正侧耳倾听她的孩子在屋里跑动的声响;我明白他心里清楚,我的女儿带着两个儿子返回了父亲的家里。 我忽略了提起这栋在布拉克离开期间我盖的新房子。很可能,布拉克就像任何一个决心朝富裕和声望之路发展的年轻人一样,认为提出这种话题不甚礼貌。虽然如此,我们进屋后,我在楼梯口告诉他,因为二楼通常比较不那么潮湿,搬到二楼可以减轻我关节痛的毛病。当我说二楼的时候,感到有点莫名的羞惭。但是听我说:赚钱比我少很多的人,就连一个平凡的土耳其骑兵,只领到一块小小的封地,也会很快地建造起两层的楼房。

我们来到有扇蓝门的房里,冬天的时候,我将这间房间做为画室。我察觉布拉克晓得莎库儿正在隔壁房间,于是赶紧告诉他什么事情促使我写信到大不里士,邀请他返回伊斯坦堡。 正如你与大不里士的书法家和细密画家协力工作一样,我也正着手编纂一本手抄绘本。我说:我的客户,事实上,正是世界的根基,荣耀的苏丹殿下。由于这本书是个秘密,苏丹殿下隐瞒财务总督支付我报酬。慢慢地,我认识了苏丹殿下画室里每一位最具天分及成就的艺术家。工作已经在进行,我委托其中一位画一条狗,另一位画一棵树,第三位我请他绘制页缘装饰及地平线上的云朵,还有一位则负责画马。我想透过我所描绘的各种事物呈现苏丹殿下的帝国全貌,就好像威尼斯大师们在画中表达的。然而,不同于威尼斯画家,我的作品不仅描述有形体的物品,还要自然地反映内在的丰足,表现苏丹殿下统治的领土中包含的种种喜悦及恐惧。如果我最后加入一张金币的图画,它的目的是在贬低金钱;我囊括了死亡与撒旦,是因为我们害怕它们,虽然我不知道谣言是怎么说的。我想要藉由树的不朽、马的疲倦和狗的粗鄙,呈现荣耀的苏丹殿下与他的尘世领土。我也要求我的核心插画家,昵称为鹳鸟、橄榄、高雅及蝴蝶这四个人,选择他们自己的题材。苏丹的插画家通常在夜里秘密来访,把他为书本绘制的图画拿给我看,即使最寒冷、最严峻的冬夜也风雨无阻。

我们究竟在画哪种图画?为什么我们要用这种方式画?目前我真的无法回答你。不是因为我保留秘密,也不是自始至终都不打算告诉你,而是我自己也不很清楚它们将会呈现何种意思。不过,我非常清楚它们应该是哪种图画。 信寄出后四个月,我从我们旧居的理发师那里听说布拉克已经回到伊斯坦堡,接着邀请他来家里。我相当清楚,我这段同时预见悲伤与幸福的故事,将把我们两人联系在一起。 每一张图画的功能都是在说一个故事,我说:为了美化我们阅读的手抄本,细密画家描绘出最鲜活的场景:情人们第一次四目交投的刹那;英雄鲁斯坦砍下一个邪恶怪兽的脑袋;鲁斯坦的悲痛,当他发现所杀的陌生人,竟是自己的儿子;为爱憔悴的莫札那,游荡于贫瘠而荒芜的大地,置身狮子、老虎、雄鹿与豺狼之间;饱受折磨的亚历山大,在一场战役前夕来到森林里,想用禽鸟占卜战争的结果,却目睹一只巨雕撕裂自己的山鹬。我们的眼睛,在读累了故事的文字后,便落到图画上。如果文字中有些内容连我们用智慧及想像力绞尽脑汁也无法联想,那时,插画便能立刻帮助我们。图画是故事的彩色花朵。然而,一张没有故事内容的图画是不可能存在的。

或者,这是我以前的想法,我接着说,语带遗憾:不过,事实上极有可能。两年前,我以苏丹大使的身分,再度旅行到威尼斯。我详尽地观察了威尼斯大师绘制的肖像画。我完全不知道这些图画出自哪些故事、哪个场景,只是单纯地观看,并努力从画面上萃取其中的故事。有一天在一间展览厅里,我意外看见一张挂在墙上的画,顿时目瞪口呆。 最教人吃惊的,那张画里是一个人,某个像我一样的人。当然,画中的人不像我们,而是一个异教徒。尽管如此,当我瞪着他时,觉得我和他长得十分神似,虽然事实上他跟我长得一点也不像。他有一张圆圆的胖脸,好像没有颧骨;除此之外,他也丝毫没有我坚挺的下巴。虽然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我,但当我凝视着图画时,我的心脏却莫名地狂跳,仿佛那是我自己的肖像。

引领我参观这间展览厅的是一位威尼斯绅士,他告诉我这幅肖像是他的一位朋友,和他一样是贵族。在他的肖像画中,还加入了所有他生命中的重要物品:背景中一扇打开的窗户外是一座农场、一个村落,以及一片揉合各种颜色、看起来很写实的森林。这位绅士面前的桌子上,放置着一个时钟、书籍、一本《时间、邪恶与生命》、一枝书写笔、一张地图、一个指南针、装满金币的金子、各种小古玩、零星杂物,以及许多画得很清晰但不知是什么东西的物品,可能在别的图画中也常出现。画中还能看到邪灵与魔鬼的阴影,除此之外,绅士身边是一幅美丽慑人的女儿的画像。 这张图画的目的究竟是为了修饰或补足哪一个故事?在观看这幅作品的过程中,我逐渐察觉,它所蕴含的故事便是图画自己。这幅画不是任何一个故事的延伸,它的目的就是画本身。

我永远忘不了那幅令我目眩神迷的画。我离开展览厅,回到暂时客居的屋子。一整夜,我反覆思索着那幅画。我,也想要被人用同样的方式画下来。可是,不行,那是不合宜的。应该被如此描绘的,是苏丹殿下!苏丹殿下应该与他所拥有的一切一起被呈现,与所有组成并反映出他的王国的事物,一起被呈现。我作出决定,这本手抄本可以依此构想绘制。 威尼斯巨匠笔下的贵族肖像,让你可以一眼看出这个人是谁。即使从没见过此人,但如果人们要你从一千个人中指认他,借助肖像,你将能选出正确的那个人。威尼斯画师们发现了此种绘画的技巧,使人们能够分辨个别的人物无需仰赖他的服装或勋章,纯粹透过他独一无二的脸型。这便是肖像画的精髓。 你的脸孔只要曾经用这种方式画出来,没有人能忘得了你。而且就算你身在远方,凡是见到你肖像的人,都会感觉到你仿佛正在他身旁。那些不曾活生生亲眼见过你的人,即使在你死后多年,也会好像面对面地看见你,仿佛你就站在他们眼前。 我们沉默了许久。外头一丝凛冽的光线,从走廊一扇面向街道的小窗上半部渗入;这扇窗户下半部的百叶窗从未开启,最近我才拿一块浸了蜂蜡的布把它封死。 有一位细密画家,我说:为了制作苏丹殿下的秘密手稿,也和其他艺术家一样常来我这里,与我并肩工作到清晨。他最擅长的是镀金。这位不幸的高雅.埃芬迪,有一天晚上从这里离开后,再也没有回家。我担心他们可能已经把他干掉了,我这位可怜的镀金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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