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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九章

少年时 柯慈 6206 2023-02-05
在英国,女孩子都不注意他,或许是因为他这人身上仍有股殖民地的呆气萦绕不去吧,也或许,只因为他的衣服穿得不对。他不穿他那几套IBM西服,正式打扮的时候,就只有几件灰色法兰绒衫和一件绿色运动夹克,是他从开普敦带来的。他在火车上、街头看见的年轻人,却正相反,都穿着窄窄的黑长裤、尖头鞋、上面有许多钮扣的紧身四方夹克。他们的头发留得很长,盖到前额和耳朵,而他自己却还是那种前后两边都短短的发型,还有整齐的分边,是童年乡下小镇理发师在他头上压出的发线,并且获得了IBM的赞允。火车上,女孩子的眼光都溜过他,不然就是满脸不屑地瞧他。 他这种尴尬境况,实在不大公平:他要抗议,只要知道上哪儿去抗议或向谁去抗议。他这些对手们,到底有着什么样的工作,可以让他们高兴怎么穿就怎么穿?而且,又凭什么他就得被迫跟着潮流呢?内在的品质,难道不值一文吗?

照理,他应该也去给自己买一套像那些人一样的装束,周末的时候穿上。可是他一想像穿成那副德性,那种打扮,以他的个性来说不只是不搭调,而且看起来像是拉丁风而不是英国味,他就感到自己的抗拒更加坚定。他没法这么做:那等于让自己去表演比手划脚、做戏一般。 伦敦到处都是漂亮女孩子。她们从全世界各地来:来当打工保母【注】、上语言学校,或只是来观光游览。她们的头发披在两颊;她们的眼睛抹上深色眼影;她们有一股柔媚的神秘气息。最美丽的,是那些高䠷、蜜色肌肤的瑞典女孩;可是义大利女郎,杏眼、娇小,也有她们的魅力。义大利式做爱,他想像,应是激烈的、火热的,跟瑞典式很不一样,后者想来如一抹微笑、淡淡地懒散。可是他什么时候,才真会有机会去体验呢?如果他真能鼓起勇气,去跟这些漂亮女孩的哪一位搭讪,他又该说什么呢?会是撒谎吗?如果他自我介绍说自己从事数学,而非只是个小电脑程式员?能受到数学家的注目,会让一个欧洲来的女孩印象更深刻吗?还是干脆告诉她,虽然他外表无趣,却是个诗人,这样会比较好吗?

【译注】指年轻女孩从异国前来,住进当地居民家中,打工照料小孩与家务,以换取食宿并学习语言的工作。 他随身带着本诗集放在口袋里,有时是贺德林,有时是里尔克,有时是瓦耶霍【注】。在火车上他装模作样地拿出他的书,全神贯注地读起来。只有特殊的女孩子,才会晓得他在读什么,也才会看出他身上也有一股特殊的气质。可是火车上的女孩,没有半个注意到他。这些女孩子一来英国,首先学到的事情之一,似乎就是别去理睬男人放出的信号。 【译注】Cesar Vallejo,一八九三︱一九三八,秘鲁诗人。作品有《黑色使者》、《特里尔塞》和《人类的诗篇》等。 我们称之为美的东西,其实只是恐怖的初尝,里尔克告诉他。我们降伏在美之前,感谢它竟然降贵纡尊来毁灭我们。她们也会毁灭他吗?如果他冒险靠得太近,这些从其他世界来的美丽生物,这些安琪儿,或者,她们会觉得他太微不足道,根本懒得去毁灭?

不知在哪本诗刊可能是《域》,还是《议程》他看到有个诗会主办的工作坊活动通知,每周一次,为尚未有作品发表的年轻作家举办。他在通告所刊登的时间地点出席,穿着他的黑西装。门口那女人疑惑地打量他,问他年龄。二十一岁。他说。这是谎报:他二十二了。 四下坐在皮椅里面,他那些诗人同行拿眼瞟他,疏远地点头招呼。他们彼此似乎都认识。只他一人是新来的。他们都比他年轻,事实上,都只有十几岁,除了一个中年男子,带着点跛,是诗会的什么人物。他们轮流读出自己的最新诗作。他自己读的那首,是以我那一波波失禁怒浪结束。那跛腿男人认为他的用字不当。任何人在医院做过事,他说,都知道失禁是指尿失禁,或什至更糟。 他第二个礼拜照样报到,活动之后还和一个女孩去喝了咖啡,她读的那首诗,是关于某个朋友的车祸之死,不错的诗,有它自己的味道,安静、不做作。她不写诗的时候,女孩告诉他,是在伦敦,国王学院上课;她的穿着得体严谨,深色裙子,黑色长袜。他们讲好再见面。

他们在列斯特广场见面,一个周六下午。也几乎讲好要去看场电影了;可是做为诗人,他们有责任充分体验生活,所以他们不看电影,而是回到她在高尔街的住处,她让他把她的衣服脱掉。她那裸体的美好线条令他惊异,那象牙白的皮肤。所有英国女人,都是这样美丽吗?当她们的衣服除去之后。他暗自惊奇! 裸着身子,他们躺在彼此的怀里,可是他们之间却没有温暖;而事情变得很明显,温暖的感觉,也不会生发出来。最后女孩抽出身,在胸前环起双臂,将他的手推开,无语地摇摇头。 他可以试着去说服她,诱导她,引诱她;他甚至有可能办到;可是他却没有去尝试的心绪。她不只是个女人,有着女性的直觉,毕竟,她还是个艺术家。他试把她拉进的那个东西,并不是真实的她一定知道。

静静地,他们穿上衣服。我很抱歉。她说。他一耸肩。他并不恼火。他不怪她。他也不是没有他自己的直觉。她对他所下的判决,其实也是他自己的判决。 这事以后,他就不再去诗会了。反正在那里他也从来没有受欢迎的感觉。 在英国女孩中,他再也没有其他的机运。 IBM里有的是英国女孩,秘书、打卡员等等,他也有机会去跟她们闲聊。可是从她们身上,他感到一股抗拒,仿佛不太确定他是什么样的人,他的动机为何,他在她们的国家中到底在做什么。他看着她们和其他男生在一起的光景。其他男人和她们打情骂俏,用一种玩笑、哄劝的英国作风。她们也对这些调情有反应,他可以看出这点:她们如花儿一般盛开。可是打情骂俏这事,他从来不曾学过。他甚至不确定自己同意这种做法。而且不管怎样,他可不能让这些IBM的女孩们知道,他竟是个诗人。她们会一起咯咯笑他,会把这故事传遍整幢办公厅。

他最高的渴望,比有个英国女朋友更高,甚至比有个瑞典或义大利女友更高的渴望,是能有个法国女友。如果他能和法国女孩谈场热烈的恋爱,他很肯定,那他就一定会被法国语言的优雅、法国思想的幽微,所触动、所改进了。可是为什么会有法国女孩,就像英国女孩一样,愿意屈就来跟他讲话呢?更何况,他在伦敦几乎没见过半个法国女孩呢。毕竟,法国人有她们自己的法兰西,世上最美丽的国家。她们有什么必要,跑到寒冷的英国来,照顾这些当地人的小婴儿呢? 法国人,是世界上最文明的民族。所有他崇敬的作家,都浸淫在法国文化里面;多数更视法国为他们的精神家园法国,就某种程度而言,他们也同样看待义大利,虽然义大利似乎已经有点时运不济了。十五岁时,他邮汇了五镑和十个先令给帕尔曼函授学校,购来一本法文文法书,以及一套作业本,写好后寄回去打分数,自那时起,他就已经试着在学法文。他的行李箱里,一路从开普敦带来,有五百张卡片,上面是他写下的法文基本字汇,每卡一字,随身带着背诵;他的脑袋里面,啪嗒啪嗒跑过一串串法文惯用语je viens de,我刚刚;il me faut,我一定要。

可是他的努力却毫无结果。他对法语没感觉。听法语学习唱片,多数时候,他也没法分辨前一个字在哪儿结束,下一个字怎么开始。虽然他可以阅读简单文章,耳朵里面却听不见它们的声音。这个语言根本就在抗拒他、排除他,他找不出路子进去。 理论上,他应该觉得法语容易才是。他懂拉丁文;为享受阅读拉丁文的乐趣,他有时会高声诵读一些拉丁文段落不是黄金或白银时代的拉丁文,而是通俗版拉丁文《圣经》用的平民语(vulgale),完全不管古典拉丁文的语序。他也毫无困难就能念起西班牙话来。用一本双语对照本读瓦耶霍,读尼可拉斯.纪廉【注】,读聂鲁达。西班牙语里面,充满了野蛮音色的字,它们的意思,他甚至连猜都猜不出来,可是没有关系。至少每个字母的音都发出来了,直包括那个双重的r音。

【译注】Nicolas Guillen,一九〇二︱一九八九,为黑人艺术运动的代表人物。 不过,他真正最有感觉的语言,其实要算德语。他收听科隆来的广播,如果内容不太冗长乏味,他也听柏林的广播,而且多数时候都听得懂;他读德文诗,也颇能领会。他很赞同德文那种发音方式,每个音节都有它该有的比重。阿斐利坚语的幽魂仍在他耳中不去,因此他对德文的语法很能适应。事实上,他很享受德文句子的长度,以及动词在末尾复杂的堆积。有时候读着德文,他甚至忘了自己是在读个外国语文呢。 他再三读英娥柏格.芭赫嫚【注一】;读布莱希特、汉斯.安森柏格【注二】。德文里有一种讥讽暗流吸引着他,虽然他不太确定,自己是否完全懂得为什么会有这股暗流事实上他也暗忖,也许根本只是他自己在想像。他可以去问,可是他不认识其他任何也读德国诗的人,正像他也不认识任何讲法文的人一般。

【译注一】Ingeborg Bachmann,一九二六︱一九七三,奥地利诗人。参加过德国四七社。亦着有广播剧、小说等。 【译注二】Hans magnus Enzensberger,一九二九︱,为诗人、作家、文化评论家,闻名全欧的文艺复兴人,精通数种语言,创办《读本》杂志,对一九六〇年代的学潮影响颇大。着有科普书《数学小精灵》。 然而在这座巨大的城市里面,一定有数以千计的人浸淫在德国文学里面,更多的人在读以俄文、匈牙利文、希腊文、义大利文写的诗在读、在译,甚至在写:那些流亡诗人,留着长长头发、带着角质框眼镜的男人,还有那些有着尖削的异国脸庞、饱满热情芳唇的女人。在迪龙斯买的杂志里,他就找到了足够的证据证明他们存在:那些翻译,一定是出于他们的手笔。可是他要怎样才能见着他们呢?他们都在做什么?当这些特殊人物,不在读不在写不在译的时候。他,是否在自己不知情下,在人人戏院的观众群里,坐在他们之中,也是否在韩普斯德绿地,行走于他们之中?

某次冲动之下,他跟在一对看起来颇有可能是这类人的男女身后蹓跶,那是在绿地那个地方。男的个头高,蓄着大胡子,女的则有长长的金发,不经意地梳向后面。他很确定他们是俄国人。可是待他走得够近,可以偷听到他们说话时,却发现原来他们是英国人;他们在谈奚尔公司家具的价钱。 剩下来就只有荷兰了。至少,他对荷语有自己人的内部知识,至少,他占着这个便宜。在伦敦所有的诗人圈中,有个荷兰诗人圈子吗?如果有,他对荷语的熟悉程度,可以让他取得入场资格吗? 荷兰诗,总令他觉得相当无趣,可是西门.文克努格【注】这名字却老是在诗杂志里跳出来。文克努格,正是一个似乎已经突破藩篱、打进世界舞台的荷兰诗人。他读文克努格写的每一首诗,只要大英博物馆有,却不曾感到任何鼓舞。文克努格的文字喧闹刺耳、粗糙愚钝,缺乏神秘层次。如果荷兰就只拿得出文克努格来,那么他最不堪的怀疑就得到证实了:在所有国家之中,荷兰人是最板滞,也最反诗的。他的尼德兰遗产就只这样了。还不如干脆只会一种语言算了。 【译注】Simon Vinkenoog,一九二八︱,荷兰诗人,生于阿姆斯特丹。 有时候,卡洛琳会打电话到他公司,安排和他会面。可是他们一在一起,她却又不隐瞒对他的不耐。他怎能大老远地跑到伦敦来,她说,然后就每天把时间花在一个机器上面,加加减减?四下看看啊,她说,伦敦有说不尽的各式各样新奇、乐趣、消遣。为什么他不从自己里头出来,好好乐一下呢? 我们有些人被创造出来,并不是为了玩乐。他回答。她把这话当成他的小幽默之一,不打算去了解其中的意思。 卡洛琳也从没解释,她到底打哪儿来的钱付肯辛顿的公寓,还有她不断穿着出现的新装。她在南非的继父,经营汽车生意。这生意这么赚钱吗?能够供应一个继女,在伦敦过着寻欢作乐的生活。卡洛琳晚上在夜总会的那些时光,到底真的都在做些什么?在衣帽间挂大衣收小费?端盘子送饮料?还是说,在夜总会上班,其实是别种事情的委婉说法? 在她俱乐部建立的人脉关系当中,她告诉他,包括劳伦斯.奥立佛【注】。奥立佛对她的表演事业很感兴趣。他已经答应她,可以在他哪部剧里轧上一角;他也邀她到他在乡间的房子作客。 【译注】Sir Laurence Oliver,一九〇七︱一九八九,英国史上被授予骑士爵位的最年轻演员,一九七九年获颁奥斯卡终身成就奖。活跃于舞台剧及电影大银幕,是莎士比亚戏剧的行家及伟大演员。 这种事,他听了该怎么想?剧里轧上一角,听起来就像是个谎言;可是,那是奥立佛在向卡洛琳扯谎,还是卡洛琳在向他扯谎?奥立佛现在一定已经是带着假牙的老人了。卡洛琳能顾好她自己,对付奥立佛吗?如果那个邀她下乡作客的男人,真是奥立佛的话。那种年纪的老家伙,和年轻女孩在一起找乐子时会怎么做?一个可能再也没法勃起的老男人,吃他的醋,合适吗?嫉妒这情绪,难道说,如今已经过时了吗?在一九六二年的伦敦。 最可能的是,劳伦斯.奥立佛,如果那真是他,会摆开全套乡间别墅的谱来招待她,包括派司机去车站接她,还有个男管家在晚餐桌上服侍他们。然后红酒之后,她迷迷糊糊,他把她带到他的床上,瞎搞她,她也随他摆布,出于客气,谢谢他一晩的款待,也为她自己的事业前途。他们这样一对一独处的时候,她会不怕麻烦地提到,幕后还有位情敌吗?一个写字员,在加减机器公司工作,住高门路上的一间单房,有时在房中写诗。 他不懂,为什么卡洛琳不干脆和他这号写字员男友分手。大清早摸黑回家,在与她一夜风流之后,他只能祈祷,拜托她别再跟他联络了。事实上,往往也真的一个礼拜过去,没有她任何音信。然后,就在他开始觉得这场关系终成过去式了,她电话又来了,于是循环重新开始。 他信仰有热情的爱情,以及这种爱情有法力使人脱胎换骨。然而他实地的经验,却是种种情色关系吞噬了他的时间,把他累得筋疲力尽,让他的创作陷入瘫痪。有可能吗,也许是因为他生来就不能爱女人,可能他其实是个同性恋吗?如果他真是同性恋,那么他一向以来的悲哀不幸,就都可以找到解释了。然而自他十六岁以来,他就被女人的美所魅惑,被她们那种可欲却不可得的神秘所魅。做学生的时候,他就不断陷入相思病热,一会儿为这个女孩,一会儿为另一个女孩,有时甚至同时恋上两个。读这些诗人的诗,只能使他的热病更厉害。透过性那使人失明的狂喜,诗人说,会把人送进无法形容的光亮境界,进入静默的核心;和宇宙的基本力量合而为一。虽然这种无法形容的光亮,目前为止仍未能让他尝到,他却没有片刻怀疑,诗人之言绝对正确。 一天晚上,他让自己被个男人勾搭上。那人年纪比他大事实上,是另一代了。他们坐计程车到了斯洛恩区,那男人住的地方看起来像是他一人住公寓里到处都是带流苏的垫子,和黯淡的桌灯。 他们几乎没讲话。他让那男人伸进他的衣服抚摸他;他则什么也不回做。那男的如果有高潮,也不着痕迹。之后他自己出去,回家。 那就是同性恋吗?就是这么回事吗?就算还有比这更多的内容,感觉上也不过尔尔,若和跟女人的性比较起来:又快、又潦草,空空如也,没有任何可怖,也没有什么吸引人之处。似乎没有任何风险:什么都没有输,可是好像也没有任何赢。完全就只是小游戏,专为那些害怕大场面的人;失败家伙的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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