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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十五

屈辱 柯慈 7277 2023-02-05
两只半大的羊整天拴在廄房外光秃秃的地上。它们持续的、单调的咩叫,开始让他着恼。他走到贝德路斯那里,他正在把单车倒立修理。那羊,他说你不认为可以把它们拴在有草可吃的地方吗? 请客用的,贝德路斯说。星期六我会宰了它们请客。你跟露西一定要来。他擦手。我请你和露西来吃饭。 星期六? 对,星期六我请客,大请客。 谢谢你。但即使是为了请客的,你不认为它们还是可以吃草吗? 一个钟头以后,羊仍在拴着,仍在悲鸣。找不到贝德路斯。他气急败坏把羊解开,拉到水坝边;那里有茂盛的草。 羊喝了很久的水,然后开始自在的吃起草来。它们是黑脸的波斯羊,大小相似,斑纹相似,甚至动作也相似。八成是同胞胎。生来注定就要挨屠刀。好吧,这也没什么可说的。最后一只寿终正寝的羊是在什么时代?羊不是自己的主人,羊不是自己生命的主人。它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被利用,每一斤每一两都彻底被利用:肉被吃掉,骨头被碾碎做鸡饲料。任何部分都不剩或许只剩胆囊,因为没人要吃。笛卡儿应该想到这一点。灵魂,悬浮在黑暗的、苦涩的胆囊中,躲藏。

贝德路斯邀我们去参加宴会,他对露西说。为什么他要弄个宴会? 因为土地转手,我猜。下个月一号正式通过。这在他是件大事。我们至少也要露露脸,带个礼物去。 他要杀那两只羊。我不认为两只羊够吃。 贝德路斯是小气鬼。在往日,这要杀一只牛的。 我不能说我喜欢他做事的方式把那要杀的畜牲带回家,让吃它们的人先看到它们。 那你要怎么样?要在屠宰场先杀了,好让你不用去想? 对。 醒醒,大卫,这是乡下。这是非洲! 露西最近总是刺刺的,他觉得犯不着。他的反应是,默不吭声。有时候,他们两个好像是住在同一屋顶下的陌生人。 他对自己说,他必须有耐心,露西仍生活在袭击的阴影中,她复原需要一段时间。但设若他错了呢?在遭受这样的侵袭之后,如果永远不再能复原又怎么办?在遭受这样的侵袭之后,如果变成了一个阴沉的、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人又怎么办?

露西的情绪还有一个更不祥的解释,是他无法挥开的。露西,这同一天,他突如其来的问道:妳是不是有些事情瞒着我?妳没有从那些人那里沾上什么吧! 她这时穿着睡衣晨袍,坐在沙发上跟猫玩。那只猫年轻,机警,好玩。露西把晨袍的腰带在地面前摆荡。那猫抓那带子,又轻又快的抓,一二三四。那些人?她说。哪些人?她把带子摆向一边,猫窜过去抓。 哪些人?他的心脏停止跳动。她疯了?她在拒绝记得? 但显然,她是在逗他。大卫,我不再是小孩。我看过医生,做过检验,能做的都做了。现在我只能等。 我明白。妳說等,是指等我认为妳在等的结果吗? 对。 要多久才知道? 她耸耸肩。一个月。三个月。更久。科学没有定下时限,也许,永远得等。

猫很快的又捉了一次那带子。但游戏于此已经结束了。 他在女儿身边坐下:猫跳到沙发下,溜走了。他握住她的手。现在,由于接近她,闻到隐约的闷气,未清洗的气味。总不至于永远,我最亲爱的,他说。至少妳可以不用永远等。 羊在他拴的水坝旁度过了那一天。第二天早上又见它们回到了廄房边的光秃地面上。 也许它们可以活到星期六上午。还有两天。最后的两天这样度过,很可怜。乡下的样子这是露西对这种事情的说词。他却有另外的说词:冷漠,铁石心肠。若说乡村对城市可以有批评,则城市对乡村也有。 他想过要把这两只羊买下来。但然后呢?贝德路斯会用那钱去买新的动物,而动物与动物的不同对他没有意义。他自己又能把羊怎么办呢?在公路上把它们放了?关在狗笼里饲养?

在他和两只波斯羊之间似乎产生了什么连系,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不是喜爱。甚至也不纯是对这两只。因为如果把它们放在野外羊群里,他会认不出它们。然而,突然而说不上理由来的,它们的命运对他来说重要起来。 太阳下,他站在它们面前,等待脑袋里嗡嗡作响的声音落定,等待某个讯号。 一只苍蝇想要钻进一只羊的耳朵里。耳朵颤动。苍蝇飞出来,打转,又钻进去,落定。那耳朵又颤。 他向前一步。那只羊紧张的向后闪,闪到链子的极限。 他想起那只阴囊被咬烂的公羊,碧芙.萧蹭它、摸它、抚慰它,进入它的生命中。她怎么做到的这种跟动物的沟通?是他所没有的诀窍。也许你得变成某一类的人,比较不这么复杂的人。 春日的阳光挥洒在他脸上。他想,我是否必须改变?我是否必须变得像碧芙.萧?

他对露西说:贝德路斯的宴会我想了想。结论是,我不想去。不去是否可以不致无礼? 跟他要杀的羊有关? 对。不对。我的想法并没有变如果这是妳的意思的话。我仍认为动物并没有真正的个体生命。它们哪一只死,哪一只活,就我而言,还不是值得难过的事。只是 只是? 只是,这一次我有些不安。我说不上为什么。 贝德路斯和他的客人们,却不可能为了尊重你和你的感触而不吃羊肉。 我也没有要这样。我只是不想去参加这次宴会。抱歉。没想到我会落到说这种话。 天意难测,大卫。 别嘲笑我。 星期六近了:市集日。 我们要去摆摊子吗?他问露西。露西耸肩。你决定,她说。他不摆摊。 贝德路斯的宴会从星期六中午开始准备;那时,来了六、七个壮硕的女人,穿得像进教室一般。在廄房后面,生起火来。不久,风中就飘出煮内脏的气味,由此他推测该下的手已经下了;两次;现在,一切已经过去。

他该哀悼吗?那彼此不会互相哀悼的生物,人是否也不当为之哀悼?他反观自己内心,能发现的只是模糊的悲哀。 太近了,他想;我们住得离贝德路斯太近了。有如跟陌生人共处一室,声气相通。 他敲露西的门。妳想不想散散步?他问。 多谢,不想。带凯蒂去吧。 他带了那只斗牛犬。但它太慢,太没兴致,以致他恼起来,把它赶回农庄,独自走那八公里的圈子,走得很快,想让自己疲惫。 五点钟,客人开始到达:开汽车的,坐计程车的,走路的。他在厨房布帘后面张望。大部分跟主人同一代,结实,厚重。一位老妇人大家特别忙着招呼,穿蓝色套装,鲜粉色衬衫;贝德路斯老远就跑出来迎接。 年轻人到天黑才开始出现。微风中传来说话声、笑声和音乐声。那音乐令他想到年轻时在约翰尼斯堡的音乐。还听得下去,他想甚至,还蛮快活的。

时间差不多了,露西说。你要去吗? 一反平常,她穿了一件只到膝盖的洋装,高跟鞋,彩绘木珠的项链和相配的耳饰。他不确定是否喜欢这样的效果。 好吧,我去。我准备好了。 你没有带西装来? 没有。 那至少打个领带。 我以为这里是乡下呢! 就因为是乡下,才要打扮。今天是贝德路斯的大日子。 她拿了一个小型手电筒。他们走向通往贝德路斯廄房的小路,父与女,胳臂挽着胳臂,她照路,他拿着礼品。 到了开着的门口,他们站住,微笑。没看到贝德路斯,却有一个盛装的小女孩过来,把他们带入屋中。 老旧的廄房没有天花板,也没有真正的地板,但至少宽敞,有电。加了灯罩的电灯和一些画片冲淡了它冷寂的气氛梵谷的向日葵,崔契可夫的蓝衣女子,穿有氧舞蹈装的珍芳达,库玛洛医生踢球进门。

他们是唯一的白人。舞已在进行,伴着他曾听过的老式非洲爵士。众人的眼光投在他们身上也或许只投在他头顶的绷带上。 露西认识其中一些妇女。她开始为他们做介绍。这时,贝德路斯出现在他们身边。他并没有扮演热心主人的样子,没有端东西给他们喝,却说:没有狗了,我也不再是狗夫了。露西把这话当做是逗笑;所以,一切显得都还好。 我们带了一点东西来,露西说,但其实应该给你太太。是家用品。 贝德路斯把他太太从厨房设若有所谓厨房叫来。这是他第一次在近处看她。他年轻比露西还年轻与其说漂亮,不如说讨喜;她羞羞的,明显怀孕了。她牵露西的手,但未牵他的;她也不看他的眼睛。 露西跟她说了几句班图语,把礼物盒交给她。那时,已经有六、七个人围观。

她一定要拆开,贝德路斯说。 她十分小心的拆,免得拆破了那印有曼陀林与月桂枝的包装纸。是一块很吸引人的阿散蒂图案的布料。谢谢妳,她用英语小声说。 是块床单,露西对贝德路斯说。 露西是我们的施主,贝德路斯说;然后,转对露西:妳是我们的施主。 在他听来,是个很不是味道的用词:双面刃,破坏气氛。但你能说贝德路斯不对吗?他那么自以为得当的使用的这种语言设若他知道的话其实已经疲惫易碎了,犹如从内部被白蚁蛀蚀的木头。只有单音节的字还有点踏实,而且也不是全部。 要怎么办?他,这个曾经当过传播学老师的人,看不出来。必须从ABC重新来过。但是,当这些夸夸其谈的语言洗清过,重组过,又可以踏实的时候,他不知早已死过多少年了。

他打了个寒颤,像鹅从他坟墓上走过。 孩子妳预期什么时候出生?他问贝德路斯的太太。 她一副听不懂的样子看着他。 十月,贝德路斯插嘴道。小孩十月生。我们希望是男孩。 噢!你为什么不想要女孩? 我们求老天是个男孩,贝德路斯说。第一胎最好总是男孩。他会给妹妹做榜样让她们知道应当怎么做。没错。他停了一下说。女孩很花钱。他捻响拇指与食指。永远是钱、钱、钱。 他已经很久没看过这种手势了。以前,是犹太人惯用的:一边说着钱钱钱,一边捻手指,昂头。但贝德路斯也许并不知道这种欧洲传统。 男孩也可能花钱啊,他说,只为尽一点谈话的义务。 你得为她们买这个,买那个,贝德路斯话匣子已经打开,只说不听了。到了现在,男人却不为女人出钱了。我出。他在他太太头上挥手;她则谦卑的垂下眼睛。我出。但这是老式的。衣服,爱漂亮的东西;统统一样。钱钱钱。他一边说又一边捻手指。男孩比较好你的女儿除外。你女儿几乎像男孩一样好。几乎!他为自己的俏皮话而大笑。嗨,露西! 露西微笑。但他知道她有点窘。我要跳舞去了,她低声说,挪开。 她独自起舞这似乎是最近的流行方式,不久,就有一个年轻人加入,高高的,四肢柔软灵活的,衣着整齐的。他跟她面对面舞蹈,捻着手指,朝她笑,勾引她。 女人们开始向屋里走,端着烤肉。空气中充满香气。一伙新的客人涌到,年轻,喧闹,完全不老式。宴会正盛。 有人递给他一盘食物。他要传给贝德路斯。不要,贝德路斯说是给你的。不然我们整晚都会传来传去。 贝德路斯和他太太花了很多时间在陪他,让他不见外。和气的人,他想。乡下人。 他看看露西。现在那年轻人跟她离得只有一吋了;把腿抬高又踩下;胳臂上下抽动,自得其乐。 他的盘子里有两块肉,一块烤马铃薯,一勺鲁肉饭,一片南瓜。他找了一把椅子,跟一个骨瘦如柴、眼睛朦胧的老人共坐。他对自己说:我要吃了。吃了之后再求原谅。 露西却来到他身边,呼吸急促,神色紧张。我们回去好吗?他们在这里,她说。 谁? 我在后面看到其中的一个。大卫,我不想把场面搞砸,但是我们可不可以马上走? 拿着。他把盘子交给她,从后门出去。 屋外的人几乎和屋里的人一样多。聚在火边,吃,喝,谈,笑。炉火的那一边,有人在盯住他,刹那间,一切都各安其位。他认出那张脸,立刻认出。 他从人群中挤过。我要把场面搞砸了,他心里说。可惜,偏偏在今天。但有些事情不能等。 他站到那男孩前。那是他们中的第三个,那面目迟钝的跑腿,走狗。我认得出你,他狰狞的说。 那男孩却没有吃惊的样子。反而显得就在等这个时刻,心里早有准备。他从喉咙发出的声音充满愤怒。你是什么人?他说,但他的意思明显是:你有什么资格在这里?他全身放射着暴力。 这时贝德路斯已到,很快的用班图语在说话。他抓住贝德路斯的袖子,贝德路斯却扯开,不耐烦的回了他一眼。 你知道这是什么人吗?他问贝德路斯。 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人,贝德路斯愤愤的说。我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出了什么问题? 他这混蛋跟他那一帮人,来过这里。他是其中之一。让他说好了。让他说警察为什么找他。 没这回事!那男孩叫道。他又对贝德路斯说了一串话,声音里充满愤怒。音乐仍在空中飘荡,但已没人舞蹈。贝德路斯的客人围着他们聚集,推挤,问东问西。气氛不对。 贝德路斯说话了:他说他不晓得你在说什么。 他扯谎。他清楚得很。露西可以做证。 但露西当然不愿做证。他怎么可能期望露西当着这些陌生人的面,用手指着说:没错,他就是其中之一。他就是做那事的一个。 我去打电话给警察,他说。旁观者发出不赞成的低语声。 我去打电话给警察,他又对贝德路斯说一遍。贝德路斯呆若木鸡。 他在悬疑的沉默中回到屋内,露西站着在等。走吧,他说。 客人们让路。他们的表情中再无善意。露西忘了手电筒;黑暗中,他们走到路外;露西必须脱鞋;他们闯到马铃薯田中;然后才寻路回屋。 他拿起电话要打,却被露西止住。大卫,不要。这不是贝德路斯的错。如果你叫警察来,他今天的宴会就毁了。讲点情理。 他吃惊;十分吃惊,以致对女儿说:凭天发誓,为什么不是贝德路斯的错?是他先把这些人叫来的。现在他又妄胆邀他们来吃饭!为什么我要讲情理?露西,其实我从头开始就搞不懂。我搞不懂妳为什么不提真正的指控,现在,我又搞不懂妳为什么保护贝德路斯。贝德路斯不是清白的。他跟他们一伙。 不用对我嚷嚷,大卫。这是我在过的日子。是我要在这里过下去。我发生什么事,是我的事,不是你的事。而如果说我还有什么权利的话,那就是不要这样被审问,不必为自己辩护不必对你,不必对任何人。至于贝德路斯,他不是我雇的工人,不是因为我猜疑他跟什么人有关系就可以把他解雇的。这已经过去了,早就随风过去了。如果你要跟贝德路斯作对,你得先搞清楚事实。你不能叫警察。我不准,等明天。等你听过贝德路斯怎么说。 但那男孩会消失不见! 他不会。贝德路斯认识他。不管怎么说,在好望角东部没人会消失不见。这不是那种地方。 露西,露西,我求妳!妳想弥补以前的过错,可以不是用这种办法。如果这一刻妳不为自己站起来,妳就永远无法抬头。妳最好是收拾包包走路。说到警察,如果妳认为现在叫他们来那么棘手,那我们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叫警察。我们只默不吭声等下一次遭殃就好。不然就干脆自刎。 不用再说,大卫!我不用为自己向你辩护。你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没错。你还没摸到边。安静下来想一想。至于警察,让我告诉你,我们叫他们来是为了保险理赔。如果我们不填报表,保险公司就不会理赔。 露西,我搞不懂。这根本与实情不符,妳明明知道。至于贝德路斯,我要再说一遍:如果这次妳忍气吞声,妳以后就没好日子过。妳有责任保护自己,保障未来,保持妳的自尊。让我叫警察。不然妳自己打。 不要。 不要。这是露西的结论。她回到自己的屋中,把门关起来,把他关在外面。他跟她,一步一步,就像夫与妻一般,无可挽回的渐行渐远,无法可施。他们的争吵就像结了婚的人,落入同一个陷阱,无处可逃。她必然多么懊恼答应他住到这里来!她必然希望他走,越早越好。 然而她自己也会离开,早晚而已。一个单身女人在这农庄中,没有未来可言,这很清楚。即使那有枪、有铁丝网、有保安系统的艾亭吉,也屈指可待。如果露西还脑筋清楚,她就会在那比死更坏的命运来临之前退出;但当然她不会。她顽固,而且也太投入她所选择的这种生活了。 他溜出去。在黑夜中小心寻路,走向廄房的后面。 大的堆火已灭,音乐已停。有一丛人聚在那大得足以开进拖拉机的后门。 屋子中央站着一个客人,中年男子。光头,牛颈;一身黑衣,脖子挂着金链,金链上垂着拳头般大小的勋章,是那种酋长佩戴以象征官位的。在考文垂或伯明罕铸造厂成箱铸造的勋章,一面是恼怒的维多利亚女王头像,另一面是牛羚或朱鹭。勋章,酋长,有用的东西。旧帝国处处都是:在纳格浦尔,在斐济,在黄金海岸,在卡菲尔里亚。 那人在说话,声音圆润,抑扬顿挫。他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时时有听众发出赞同的细语,老少都十分满意。 他巡看。那男孩站在不远处,门里附近。男孩的眼睛紧张的看着他。其他人也转过来看他。看这陌生人,这局外人。那戴勋章的人皱眉,静了片刻,复又扬声。 至于他自己,他不避讳被人看到。让他们知道我仍旧在这里,他对自己说,让他们知道我没有躲到大屋子里去。至于坏了他们的聚会,就让它去吧。他抬手摸头。第一次他高兴那白绷带在那里,把它当做那就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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