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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二

屈辱 柯慈 3451 2023-02-05
除去了星期四的间奏曲,他的生活变得像沙漠一样没有变化。有些日子他不晓得拿自己怎么办。 他把更多的时间用在大学图书馆中,阅读所有跟拜伦有关的资料,在已经厚厚的两本卷宗中增加注记。他享受午后近晚阅览室的寂静,享受随后的步行回家;清爽的冬季空气,潮湿、闪亮的街道。 一个星期五黄昏,他绕行远路,经过旧校园时,注意到前方的小路上有一个他学生的身影。她的名字叫梅兰妮.艾萨克斯,上他浪漫诗人课的。不是最好的学生,也不是最坏的。够聪明,但不用功。 她在踱步;不久他就赶上了她。嗨,他说。 她回笑,晃着头。她的笑与其说是羞涩,不如说是调皮。她又小又瘦,剪得短短的黑发,宽宽的、几乎像中国人的颅骨,大大的黑眼睛。她的衣着总是惊人。今天,她穿褐紫红色的迷你裙,芥末色的汗衫,黑色紧身长袜;她腰带上的金色饰品正和她耳环上的金珠相辉映。

他有一点为她神魂颠倒。不算什么大不了,只不过是常有的感觉而已。开普敦,美人满街的城市。 她知道他在注意她吗?可能。女人对这一点总是敏感的;敏感于渴望的眼神。 下雨了,路旁水沟发着温柔的流水声。 一年中我心爱的季节,一天中我心爱的时辰,他说。妳住在附近吗? 城外。跟人分租。 妳家不在开普敦? 不在。我在乔治城长大。 我就住在附近。我可以请妳喝杯茶吗? 没说话。斟酌。好吧。但七点半我必须回来。从校园,他们走入一条安静的死胡同,这是他住了十二年的地方。先是与萝莎琳,离婚后,自己。 打开院门,打开房门,他引那女孩进入。开了灯,为她拿手提袋。她的发梢上有雨滴。他定定的看着她,不隐藏自己的陶醉。她低下眼帘,带着一抹难以捉摸的甚至卖俏的小小微笑,像原先那样。

在厨房,他开了一瓶美乐斯,拿出饼干和乳酪。回来时,见她站在书架前,歪着头,在看书名。他放了音乐:莫札特的黑管五重奏。 酒,音乐:男女互动的仪式。没什么不好;仪式就是用来度过尴尬期的。但他带回家的这个女孩不但比他小了三十岁,而且是学生是他的学生,听他课的学生。不管现在发生什么,他们都还得以学生与老师的身份相见。这一点,他准备好了吗? 你喜欢那课吗?他问。 我喜欢布莱克。我喜欢汪德洪。 冯德洪,他更正道。 我不怎么迷华兹华斯。 妳可别这么说。华兹华斯是我心仪的人之一。 这是真的。从他有记忆的时候开始,序诗就在他心中回荡。 也许在这门课结束前,我会更能欣赏他。也许他会越来越让我喜欢。

也许。可是从我的经验看来,诗不是立刻打动妳,就是不会打动妳。一发一应,类如闪电。类如恋爱。 类如恋爱。现在年轻人还恋爱吗?或者已经过时,老旧,古怪,如蒸汽火车头?他已经过时了,过气了。然而,不管他怎么想,恋爱或许已经过时又流行好多次了。 妳自己写诗吗?他问。 中学的时候写。不怎么样。现在就没空了。 热情呢?妳对文学有热情吗? 这两个古怪的字让她皱眉。二年级时,我们念安德丽安.李曲和汤尼.莫里森。还有爱丽丝.渥克。我很用心。但我不能说那是热情。 所以,不是一个热情的动物。她是否在以最迂回的方式警告他? 我要随便弄点饭吃,他说。一起吃好吗?简单得很。 她有点犹豫。 好了啦,他说。好了啦!

好吧。可是我先得打个电话。 电话比他预料的长。在厨房中他听到模糊的说话声和其间的沉默。其后他问:妳的生涯规划是什么? 舞台技术与设计。我要拿戏剧文凭。 为什么来选浪漫诗人课? 她想了一下,皱皱鼻子。主要是气氛,她说。我不要再选莎士比亚了。去年我选过。 他随便弄的晚餐真是再简单不过:义大利面加小鱼干和蘑菇酱。他让她切蘑菇。其他的时间她就坐在凳子上,看他煮面。他们在餐室吃饭,开了第二瓶酒。她不拘束的吃着。对这个体态轻盈的人来说,可说是胃口很好。 你都自己煮吗?她问。 我一个人住,我不煮,谁煮? 我不喜欢做饭。也许我该学学。 何必?既然不喜欢,找个喜欢煮的人嫁就好。 两个人一同描绘起那画面:衣着大胆、装饰俗丽的年轻妻子从门口大步走进来,迫不及待的闻着空气里的饭香:丈夫那无声无阒的乖宝宝先生则围着围裙,在烟气弥漫的厨房中搅拌锅里的东西:小市民喜剧的另一章。

全部就是这些,当盘子里的东西空了时他说。没有甜点除非妳愿意吃个苹果或乳酪。抱歉。我没想到今天会有客人。 很好了,她说着,喝干了杯中酒,站起来。多谢。 还不要走。他握住她的手,领她到沙发上。我拿一样东西给妳看。妳喜欢舞蹈吗?不是跳舞:是舞蹈。他塞了一卷录影带到放影机中。是一个名叫诺曼.麦克拉伦的人拍的影片。很老了。我在图书馆找到的。看看妳有什么感觉。 两个人并坐观看。两个舞者在光秃秃的舞台上跳着。在频闪摄影机的记录下,他们的影子在他们后方成扇形展开,如同拍击的翅膀。这是他在四分之一个世纪前看到过的东西,如今仍然着迷:当下的瞬间和瞬间之后的瞬间,在同一空间被捕捉住。 他期望这女孩也被捕捉住。但他感觉到她没有。

影片结束,女孩站起来,在屋子里游走。她打开钢琴盖,弹了一个中央C音。你弹?她问。 一点点。 古典还是爵士? 不至于是爵士吧,我想。 可以弹给我听听吗? 现在不行。很久没练了。下一次,我们更熟了以后。 她探头到他的书房。我可以看看吗?她说。 把灯打开。 他放了另一张唱片:史卡拉第的奏鸣曲。猫类音乐。 你有一大堆拜伦书,从书房出来,她说。他是你心爱的作家? 我在写拜伦的东西。写他在义大利那段时期。 他死得很年轻? 三十六。他们都死得年轻,不然就是枯萎。再不然就是发疯,被关起来。但拜伦不是死在义大利。他死在希腊。他到义大利,是为逃避丑闻;在那里住下来,定下来。在那里发生他最后的火热恋情。义大利是当时英国人常常投奔的地方,他们认为义大利人还天性未退。少受习俗的规范,比较热情。

她在屋子里又兜了一圈。这是你太太吗?她驻足在矮几上一张加了框的照片前,问道。 我母亲。年轻时照的。 你结婚了吗? 结过。以前的事。但他没有说:我现在谁都行。他没有说:我现在妓女也行。我可以给妳一点烈酒吗? 她没有要单独的一杯,却答应了在咖啡中加了一口威士忌。在她啜饮时,他靠过来,触摸她的脸蛋。妳好可爱,他说。我想邀妳做些大胆的事。他又触摸她。留下来。跟我过夜。 她的眼神越过杯沿,定定的看着他。为什么? 因为应当。 为什么应当? 为什么?因为女人的美并不仅属于她自己。那是她给世界的恩惠。她有义务施舍。 他的手仍贴在她的脸颊上。她并没有闪开,但也没有投降。如果我已经施舍了呢?她的声音中有一丝喘不过气来的感觉。被人追求,总是兴奋的;兴奋,享受。

那妳就得施舍得更多一些。 花言巧语;跟诱惑一样古老。但在此刻,他相信自己是肺腑之言。她不属于她自己。美不属于美自己。 我们的欲望因为美好的造物而扩张,他说,以此让美之玫瑰永不枯萎。 不是一着好棋。她的笑容失去了好玩与活泼的色彩。这会让蛇的言词更为润滑的诗句,于今却只造成隔阂。他又变成了老师、书袋子、文化资产的保护人。她放下杯子。我得走了,我想。 阴云已散,星辰正在闪耀。多美的夜啊!他一边说,一边打开了院门。她没有抬头。我送你回家吗? 不用。 好吧。晚安,他伸手,拥抱她。有一瞬,他可以感觉到她小小的乳房顶撞着他。然后,她滑脱他的怀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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