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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二圣布里厄【注】

第一人 卡繆 4471 2023-02-05
【注】Saint︱Brieuc,法国布列塔尼区北方省省会,距英伦海峡三公里远。 四十年过后,在驶往圣布里厄的列车走道上,有一名男子ⓐ正以一种无动于衷的眼神凝视着春日午后淡淡阳光下掠过的景色;这段从巴黎到英伦海峡窄小且平坦的土地上布满了丑陋的村落和屋舍。这片土地上的牧园及耕地几世纪以来已被开垦殆尽连最后的咫尺畦地都未漏过,现在正从他的眼前一一涌现。这名男子未戴帽、理个小平头、脸型削长、轮廓细致、身材中等、浅蓝的眸子有着率直的眼神,虽然已四十开外,但穿上那件雨衣仍略嫌清瘦。他双手牢牢地握住车窗上的扶栏,整个身子的重量放在一侧地站着,胸部开敞,让人有一种自在又活力十足的模样。此时火车减缓速度,最后停靠在一个不甚起眼的车站。没多久,一位长得还算标致的年轻女子经过那名男子所站位置的窗外。她停了下来准备换另外一只手提行李,发现有这么一位乘客就站在那儿望着她微笑,所以她也不得不报以笑靥。那男子正准备放下车窗之际,火车却已行驶上路了。太不凑巧了!男子说道。那年轻女子则一直对他面露笑容。

【ⓐ一开头就得将杰克描写得更加怪里怪气。 】 这位旅客回坐到三等车厢靠窗的座位。正对面坐着一位头发稀少又平贴的男子,若没有那副肿胀的面孔及酒糟鼻,看起来应该还更年轻些,他正闭紧眼缩成一团的坐在那儿费力的喘着气,显然是因为不良的消化作用所致;且还不时快速的瞟眼(眼光无神状)望向对坐的旅客。在同一张座椅靠走道这边则坐着一位着盛装的农妇,头上戴着一顶饰有一串蜡制葡萄难得一见的帽子,正替坐在一旁,一脸苍白无力的红棕色头发的孩子擤鼻涕。这位旅客的笑意全消;从口袋里拿出一本杂志当消遣,读起一篇文章,禁不住打起了呵欠。 过了不久,火车慢慢地停了下来,车厢门上的告示牌出现了圣布里厄的字样。这位旅客立即站起身,不费劲的便从他座位上方的行李架上把一只折叠式行李箱拿了下来;然后向包厢内同行的乘客致了意对方则回以讶异的表情便踏着迅速的步伐,跨过车厢三阶的踏板。到了月台,瞧见左手因先前搁在铜栏杆上给弄脏了,便掏出一条手帕仔细地擦拭着。然后便朝出口方向走去。一群衣着灰暗、脸色污黑的乘客渐渐地向他靠拢。他在有着几根小柱子支撑的雨棚下耐心地等候验票,又静静地等着不发一语的剪票员递还给他车票。穿过四壁空荡但却肮脏得很的候车室,那墙上只装饰着几张旧海报,其中的一张蔚蓝海岸风景甚至都蒙上黑漆漆的煤烟。在午后斜照的光亮里,他快步地走向那条朝向市区的街道。

到了旅馆,他要了原先订好的房间;回绝了一脸长得像马铃薯的女中替他提行李的服务。等她带他到房间时,他还是递给了她一些小费,这笔赏金让她讶异,脸上也流露出感激之情。接着,他又再清洗双手,用矫捷的步伐踏步下楼,连房门都未上锁。在旅馆大厅他又碰着那位女中,向她询问墓园的所在地;对方则巨细靡遗地详加指点,他则和颜悦色的听完,然后朝指示的方向走去。此刻他行走在一条狭窄、暮气沉沉、两旁座落一些极不起眼、铺着难看的红瓦房舍的街道上。其梁柱还都裸露在外,屋顶上的石板瓦也都歪七扭八的。路上行人本就稀少,甚至都不肯驻足在店家的橱窗前多张望。这里头摆设有玻璃制品、塑胶或尼龙塑品、及在现代都市随时可见到的那些模样悲戚的陶瓷制品。只有那些卖吃的店家活络些。墓围由一道面目可憎的高墙团团围住。入口处附近有几家出售一些便宜花朵的花铺及墓碑店。来到其中的一家前头,这位旅客驻足在那儿,瞧着一名慧黠的小孩正在店的角落,一块尚未铭刻字样的墓板上写功课。随后他便走进墓园,朝看守的门房走去。墓丁并不在那儿,这位旅客便在他那间简陋的办公室等候;之后他发现有一张位置图便仔细地端详起来。此刻墓丁也走了进来,他块头来得大,巨大的鼻上长满了疙瘩,身上那件厚大高领的外衣里还闻得出汗味。这位旅客问说一九一四年大战阵亡将士的墓区在哪?

是的,那块叫做法兰西怀远区。您找什么名字来着呀?墓丁说道。 亨利.柯尔梅里。那位旅客回道。 墓丁翻开一本外壳用包装纸包起来的大册子,用沾满污泥的手指顺着姓名找;手指停在名单上。亨利.柯尔梅里,在马恩省一役中受致命大伤,一九一四年十月十一日殁于圣布里厄。墓丁念了出来。 就是他。这位旅客说道。 墓丁合上那本大书。跟我来!他说道,接着便趋向这位旅客之前,朝前排的坟墓走去;这些坟墓有的朴实无华,有的富丽堂皇却丑陋无比,它们全都覆盖着这么一块大理石及串珠做成的小玩意,而无论将它们置在地球的任何地方都会令该地蒙羞的。他是您的亲人?墓丁漫不经心地问道。 他是我父亲。 这种打击挺大的!那墓丁说着。

那倒不会。他死的时候我都还没满周岁。像这样,您怎么说呢? 是呀!但话总不能这样说。那次死了太多人了。 杰克.柯尔梅里没再接腔。当然那时是死了太多人。但,如果是针对他父亲,他怎么也没能捏造一份对父亲的敬爱之情。他住在法国已有好几个年头,他答应过仍留在阿尔及利亚的母亲她【注】一直求他去看看父亲的坟,而她自己也从未来看过。他认为走这一趟毫无意义;首先,对他而言,他根本不认得父亲,几乎不知道他的一切,况且他对那一切约定成俗的行为举止憎恨极了;其次,对母亲而言,她从不提及这位死去的丈夫,而她也不可能去想像他到底会看到些什么?不过,由于他的一位恩师退休住到圣布里厄来,便找了个机会前来探访他;就这样他便决定前来看看这位不曾相识即已死去的亲人,而且甚至执意先看坟墓,如此一来才能感到轻松自在些,然后再去与那位挚友相聚。

【注】原文即如此。 (译注:作者重复了她就。) 就在这儿。墓丁说道。他们俩走到了一个墓区,周围有灰色的小界石,并用一条漆成黑色的巨链子串起。墓碑林林而群,而且极为相像,都是长方形刻了个字样,一行行等距地排列着。所有的墓碑都献上一小束鲜花。四十年来都是由法兰西怀远协会负责维护,您瞧,您要找的墓就在那儿。墓丁指着前排的一个墓碑。杰克.柯尔梅里在墓碑一小段距离前停住。我先告退。墓丁说道。 柯尔梅里走向那墓碑,漫不经心地瞧着。的确,上头正是这个姓名。他收起视线向上望。此时更加暗淡的天空,慢慢掠过朵朵灰白的小云,天际不时地射下时而微亮,时而昏暗的光线。在他四周,在这一大片死亡的地域,一切皆笼罩在寂静里。只有一阵低沉的喧哗从城里越过高墙传了进来。偶尔瞧见远处的坟墓堆中某个黑色的身影。柯尔梅里将视线望向天际缓慢移动的行云,正试着从沾湿了的花朵后嗅着那股带有盐味的香气它是从远处风平浪静的海面飘扬过来的。直到一只水桶撞上墓碑的大理石发出的叮当声响,才将他唤回到现实的世界。就在这一刻他才瞧见墓碑上他父亲的出生日期,在这之前他是浑然不知的。接着便瞧见两个生殁的日期一八八五︱一九一四,然后不自觉地做了计算:二十九岁。刹那间,一个念头涌上心头,并令他浑身为之一震。他此刻已年高四十,而长眠在这块墓碑下的死者,就是他的生父,竟然比自己还年轻ⓐ!

【ⓐ转换。 】 然而,顿时涌上心头的那股起伏的温情和怜悯之心并非来自像一个孩子对失去的父亲追忆那样的灵魂激动,毋宁是一名成年男子感受到有这么一个孩童竟被如此不公平的残害那种极度的同情之心;而这类的残害是极不合天理,说实在的,哪里还有什么天理可言;有的尽是疯颠和混乱而已,其结果是做儿子的居然比父亲还年迈!呆若木鸡的处在这些他视而不见的坟墓当中,时间本身的流程竟也如此支离破碎,而岁月也不再像时光的大河流向它的终点那般依序前进。这些岁月此刻只不过像是喧哗、激浪及漩涡那样,而杰克.柯尔梅里正在当中奋力与焦虑和怜悯搏斗ⓐ。他看着这块墓园里其他的墓志铭,从他们的生殁日期理解到这片土地上正散布着许许多多早夭的孩子们;而他们皆是那些自以为还活在此刻而头发已经班白了的人的父亲!因为他就确信自己活在这人世间,他靠自己长大成年,清楚自己的力量和精力,他独力承当且掌握一切。不过,在他此刻所处的晕眩之中:任何经历岁月的火炼而坚韧不拔的人,终将发秃齿豁,等待最后化为腐朽,而这具躯体已经快速地破裂开来,且早已倒塌落地。所剩余的只是这么一颗焦虑的心、活下去的贪念、以及抗拒人世间终有一死的法则,如此伴随着他度过四十个年头。而这个他,仍旧用着同等的精力去捶打那道隔开所有生命的秘密之墙,一心一意只想多探个究竟,在这之外知道得更多些;在死亡之前能够豁然开朗,识得何者谓之天理就期待这么一回,千载难逢的瞬间!

【ⓐ详述一九一四年大战。 】 回顾一下他的这一生;放荡不羁、热情有加、胆怯可鄙、顽固执拗,且一直使劲地朝他浑然不知所以然的目标前进。而事实上,这个生命就这样一去不复回,也根本未曾试过去想像会有这么一个人他正是赋予他生命的人。然后没多久他却隔海前去一个陌生的地方死在那儿。想到自己二十九岁的那年,他半点也不孱弱,耐苦、带劲、坚毅、纵欲、爱幻想、热情果敢、又愤世嫉俗。是的,当时的他就是这副德性,甚至尤胜于此;他生气勃勃地活着,总之就是个堂堂五尺之躯。然而他却从未想到过长眠在此的人曾经是一个活着的人,而只不过是个曾经涉世到过这个人间并令他得以问世的陌生人;而且母亲也只说过他像极了这个人,但这个人却早已经战死在沙场。过去他处心积虑翻阅书籍、探访证人期待有所发现的,此刻看来这个谜与这名死者这位年少的父亲是密不可分的;同时也与过去的他及他的种种密切相关而过去他在探寻时间与血缘上的关系时,似乎有点舍近求远。坦白说,自己也从未有过这种渴望的念头,在这么一个话说得少,既不读书也不书写的家庭,而母亲又如此命运多舛、凡事漠不关心,又有谁会去探询这位年少又可怜的父亲呢?除了母亲之外,没有人认得这位父亲,而母亲却已经将他遗忘这事他是确信不疑的。这位父亲没没无闻的像个无名小子那样死在这块他仅仅只是瞬息掠过的土地。毫无疑问地就必须从他那儿打听、去问个清楚。但像他自己这样一文不名却又想掌握全世界的人,就算穷其全部精力也无法去塑造自己、去征服或者理解这个世界。毕竟,为时不晚,他仍旧可以着手探寻,去认识这个人过去的一切,而此刻这个人似乎比全世界任何人都与他更亲近些,他还可以

此刻下午时分将尽,在他不远处一阵裙摆的沙沙声响及一片黑色身影将他带回到墓园的景色及环抱着他的天空景致。到了该离去的时候,待在此处他已不再有别的事可做了。可是他却也摆脱不了这个姓名以及这些生殁日期。在这块墓碑下只剩下骨灰和尘埃。但,对他而言,他的父亲又再次的活着,活在一个沉默寡言奇特的生活里;而且他似乎又准备再次弃他而去,让他的父亲继续盘旋在人们曾经将他扔下、遗弃的永无止境的孤寂夜里。空旷的天际响起一阵突兀且巨大的声响,一架未见机影的飞机飞越过音速障碍。转身背对坟墓,杰克.柯尔梅里遗弃了他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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