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晨陆加下楼吃早饭时,已经较为仔细地在心中拟好了调查计划,并且准备立即付诸行动。
醉心园艺的姑姑不在,而费菲德勋爵正在享用腰子和咖啡。布莉姬.康韦已经吃完早饭,站在窗口看外面。
彼此道过早安之后,陆加坐下开始享受那一大盘丰盛的蛋和培根。他说:
我得开始工作了,问题是不知道该怎样让人开口。你知道我的意思,别人不像你和嗯,布莉姬.幸好他及时醒悟,没有把康韦小姐说出口。你会将知道的事都告诉我,不过遗憾的是,你不知道我想了解的事也就是本地的迷信。你不会相信,在世界上许多偏远地方还残留着许多许多迷信。例如德文郡有个村子的神父就不得不移开教堂边一些古老的史前花岗石竖柱,因为当地居民每次举行葬礼都要围绕竖柱行进。那些异教徒古老的仪式竟然会存留下来,真是不可思议。
当然,你是对的。费菲德勋爵说,人们需要的是教育。还记得我在本地捐赠了一座图书馆吧?它以前是庄园主人的旧宅第,值不了几个钱,我把它买下来改建成最好的图书馆。
陆加努力不让话题涉及费菲德勋爵的所做所为。他热诚地说:
太棒了,干得好。很显然你已经意识到旧世界蒙昧无知的深厚根源。当然,从我的角度来看,这正是我要了解的,譬如旧的习俗、迷信以及关于旧仪式的一些传说。
接着,他又谈了一大堆专为此行而特地研读过的一本书,最后做结论:
死亡是人们最常谈论的话题,殡葬仪式和习俗往往比任何其他习俗都留传得久远。而且不知为什么,乡下人总是喜欢谈论死亡。
因为他们喜欢葬礼。布莉姬在窗边附和说。
我想我会从这一点着手,陆加接着说,要是我能知道这个教区里最近死了哪些人,查出他们的亲属并与之交谈,毫无疑问我能找出我需要的线索。我该向谁打听死者的姓名呢,牧师吗?
韦克先生或许对此会很感兴趣。布莉姬说,他是个和蔼可亲的老人,也比较喜欢研究古文物,我想他能向你提供不少资料。
陆加一时之间很担忧,希望那位牧师不要太能干,别对古文物太内行,免得害他露出马脚。他热诚地大声说:
很好,我想你可能不太清楚过去一年里死了哪些人吧?
布莉姬喃喃道:
我想想看。当然,有卡特,河边那家令人讨厌的七星酒店的老板。
嗜酒如命的无赖!费菲德勋爵说,社会主义者,爱骂人的混蛋,死得好!
布莉姬接着说:
还有帮人洗衣服的罗丝太太;小汤米.皮尔思,好个令人讨厌的小男孩;哦,对了,还有那个叫艾蜜的女孩艾蜜什么来着?
当说到最后这个名字时,她的声音有点异样。
艾蜜?陆加说。
艾蜜.吉布司,以前在这儿当佣人,后来又换到温弗利小姐家。警方还替她验过尸。
为什么?
那个傻女孩在黑夜里弄错了药瓶。费菲德勋爵说。
她以为拿的是咳嗽药,而实际上是帽漆。布莉姬解释道。
陆加扬扬眉惊奇地说:
可以算是悲剧了。
布莉姬说:
有人认为她是自杀,可能是因为跟她男朋友吵过架。她说得很慢,几乎有点不情愿。
大家一时无话。陆加直觉到某种不可名状的情绪使得气氛有点压抑。
他想:艾蜜.吉布司?对,平克顿小姐曾提到这个名字。她还提过一个小男孩叫汤米什么来着,她显然瞧不起他,布莉姬似乎也有同感。对了,他几乎可以确定,平克顿小姐也提到过卡特。
他起身轻松地说:
谈到这起了使我感到有点不寒而栗,仿佛闯进坟场似的。结婚的习俗也很有趣,不过更不容易让不相关的人开口。
我想过去是有这种可能。布莉姬的嘴唇轻轻地抽动了一下。
幸灾乐祸或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又是另外一个有趣的话题。陆加装出热心的样子接着说:在一些古老的村镇常常可以听得到。你们知不知道这里有没有那种事?
费菲德勋爵慢慢地摇摇头。布莉姬.康韦说:
我们不大可能听到那种事。
陆加几乎还没等她说完,就迫不及待地接下去:
那当然,我该向中下阶层的人打听。我打算先去牧师那儿,看看能有什么收获。然后说不定再到你是不是说叫什么七星酒店来着?还有那个顽劣不堪的小男孩呢,他有没有为他的死感到难过的亲属?
皮尔思太太在大街上开着一家烟草和书报摊。
这真是天助我也。陆加说,好啦,我要走了。
布莉姬迅速优雅地从窗边走过来说: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想和你一起去。
当然不介意。他勉强热诚地说。
不过他不知道她是否有所觉察,他觉得非常意外。如果身边没有一个警觉、聪慧的人,对付那个上了年纪而且喜欢古文物的牧师就会容易些。
嗨,算了,他心想,怎样取信于人,全靠我自己。
布莉姬说:
请等一下好吗,陆加?我去换双鞋就来。
陆加!她那么不经意地随口叫出他的教名,给他一种奇怪而又温馨的感觉。可是如果她不这么叫他,又该怎样称呼他呢?既然她已经答应吉米把他当作表哥,就不可能叫他菲茨威廉先生。他忽然不安地想道:她怎么看待这些事,她究竟在想什么?
奇怪的是,事前他并没有为这些事担心。吉米的表妹仅仅是一个能够提供便利的抽象名词,一个无足轻重的人。他几乎还来不及了解她,只是相信他朋友的话:布莉姬那里没问题。
他原以为她应该是个金发的娇小秘书,非常精明,能抓住一个富人的心。
但是事实上她却是那么有魄力、有头脑,冷静而又聪慧。他一点也不知道她对他有何看法。他想:她可不是个容易受骗上当的人。
我准备好了。
她的动作很轻盈,因此他没有听到她走近的脚步。她没有戴帽子,也没戴发网。走到门外时,一阵从城堡转角吹来的强风突然把她的乌黑长发弄得凌乱不堪,缠绕在脸上。
她微笑道:
你需要我给你带路。
真感激你了。他拘谨地答道。
他纳闷自己是否觉察到一种突然的、稍纵即逝的冷笑。他回头看看城垛,生气地说
真讨厌!难道就没有人能阻止戈登把房子弄成这样?
布莉姬答道:
英国人一向把房子当作自己的城堡这种说法对戈登来说,完全正确。他对这幢房子喜欢得要命。
陆加意识到自己的话不得体,可是又忍不住地说:
这是你的老家,不是吗?你真的喜欢它现在这个样子吗?
她用平静而稍感兴趣的目光看着他,喃喃地说:
我不想破坏你脑子里勾勒的动人画面,可是,事实上我两岁半就离开了这里,所以你说什么老家,这个动机对我来说并不适用。我什至对这个地方一点记忆也没有。
你说得对,陆加说,恕我一时失言,说话太浪漫了。
她笑道:
事实并不是那么浪漫的。
她的声音中突然流露出怨恨和鄙视,不禁使他大吃一惊。他觉得不好意思,不禁脸红起来,但又突然意识到,她怨恨的对象并不是他,她怨恨和鄙视的是她自己。于是他识趣地保持沉默,可是打心底却对她产生了很大的疑惑
五分钟后,他们走过教堂来到与之紧邻的牧师住所。牧师正在书房。阿弗雷.韦克是个矮小佝偻的老人,蓝色的眼睛非常温和,有点心不在焉,但却彬彬有礼。他对两位客人的来访似乎很高兴但又觉得有点意外。
菲茨威廉先生现在和我们一起住在亚许庄园,布莉姬说,他正在写书,想请教你一些相关的事情。
韦克先生把探询的温和目光转向这个比他年轻的人,陆加急忙解释,他紧张极了,简直紧张得要命,原因有二:首先,关于民俗、迷信仪式或风俗方面的知识,这个人显然比任何囫囵吞枣随便读过几本书的人要渊博得多;其次,布莉姬.康韦就站在一旁听着。使陆加感到宽慰的是,韦克先生特别感兴趣的是古罗马的遗迹。他彬彬有礼地承认自己对中世纪民俗和巫术几乎一无所知,并且提到有关亚许威奇伍的某些历史遗迹,主动提议带陆加到传说中女巫午夜集会的山脊去看看。但是他自称无法提供更多这方面的资料,对此他深表遗憾。
陆加心里如释重负,但表面上却显得有点失望,接着便开始询问有关死者临终前的迷信。
韦克先生轻轻摇摇头:
这方面我恐怕是最无知的人了。教区里的居民都守口如瓶,不让我听到任何异端邪说。
对,那当然。
不过,尽管如此,我相信这里的确存在着许多迷信,这些乡下人还是很落后。
陆加大胆地说:
我向康韦小姐打听过最近死了哪些人,我想也许可以从中获得一些资料。不知道你能不能给我一份名单,让我挑选出我可能会感兴趣的人?
好的,好的,这件事我可以安排。教堂司事贾尔斯是个好人,可惜耳朵聋了,他可以帮你查查。我想想看,真的死了不少人,经过一个严冬和变化莫测的春天之后,的确发生过不少意外,好像倒楣的事接二连三地发生。
有时候,陆加说,一连串的厄运往往跟某个人的出现有关。
对,对,这就像《圣经》中所说的约拿灾星。但是我想本地并没有出现过陌生人就是特别引人注目的陌生人,而且我也没有听说人们有这种感觉。不过我说过,也许我不应该听到。对了,最近去世的有亨伯比医生和可怜的列薇娜.平克顿。亨伯比医生,好人一个
布莉姬插嘴道:
菲茨威廉先生认识他的一些朋友。
真的?太令人惋惜了。一定有很多人为他的死感到难过。他的朋友很多。
不过他一定也有些仇人。陆加说,我只是听我朋友这么说。
韦克先生叹息道:
他一向说话太直,可以算是很不圆滑老练。他摇摇头,这样一定会触怒一些人,不过他受到很多穷人的衷心爱戴。
陆加不经意地说:
你知道,我总觉得这是生命中不得不面对的难处之一:我是说,一个人死了,总有某个人可以从中得利我指的不仅仅是金钱方面。
牧师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明白你的意思,讣闻上说,人人都为死者感到难过和惋惜,但实际上恐怕不是那么回事。就拿亨伯比医生的死来说,他的合伙人托马斯医生的地位当然会因此大大提升。
为什么呢?
我认为托马斯是个很能干的人,当然亨伯比医生也一直这么说,但是他在这里一直没能出人头地,我想多少是因为大家对亨伯比的好感而相对埋没了他。在这方面,相形之下,托马斯就逊色多了,病人对他压根就没有什么好印象。我想他对此也很担心,这么一来反而害他变得更紧张、舌头更容易打结。事实上,我已经注意到一些变化。如今托马斯更泰然自若,也更有个性,我觉得他开始重拾信心了。他与亨伯比一向不和,他完全赞成使用新疗法,而亨伯比却宁可使用传统疗法。他们为此以及其他一些重大问题发生过几次冲突,不过关于这些事情,我不该多嘴了。
布莉姬温柔而清晰地说:
但是我觉得菲茨威廉先生很想听你多聊聊。
陆加不安地迅速看了她一眼。
韦克先生犹豫地摇摇头,然后又微笑着用不赞成的口吻说:
我觉得人们实在太爱管别人的闲事了。罗丝.亨伯比是个很漂亮的女孩,难怪杰佛瑞.托马斯会对她一见倾心。亨伯比的看法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那女孩太年轻,而且一直住在这里,与外界隔绝,没有什么机会接触别的男人。
他反对?陆加问。
完全反对,说他们俩都太年轻了。年轻人当然不爱听这些话,所以两个男人彼此都冷若冰霜。可是我敢说,托马斯医生对他合伙人的意外死亡一定很难过。
费菲德勋爵告诉我是败血症。
对,只是一点点划伤引起的感染。干医生这一行往往要冒很大的风险,菲茨威廉先生。
确实这样。陆加说。
韦克先生忽然说:
我实在扯得太远了。我恐怕变成长舌老头了。我们刚才是在谈论残存的异教徒殡葬习俗以及最近本地有哪些人去世,对吧?有列薇娜.平克顿,她最热心帮助教会了。还有那个可怜的女孩艾蜜.吉布司,或许你可以由此发现一些令你感兴趣的东西,菲茨威廉先生。你知道,有人怀疑她可能是自杀,在这方面有些很怪异可怕的仪式。她有个姑姑,我觉得口碑不太好,也不大喜欢她的侄女,不过很健谈。
这倒很有价值。陆加说。
还有汤米.皮尔思,他曾经参加过唱诗班,他唱的高音非常甜美,有如天籁之音,可是其他方面就不像他的声音那么好了。因此我们最后只好请他离开,免得其他孩子被他带坏。可怜的孩子,恐怕大家都不太喜欢他,我们本来帮他在邮局找了份电报生的工作,可是他后来被解雇了。他也在艾博特先生的事务所待过一阵子,但没多久又被辞退了听说是弄丢了一些机密文件。当然,后来他在亚许庄园待过一段时间,在花园里帮忙,是吧,康韦小姐?可是他实在太放肆了,费菲德勋爵只好解雇他。我真替他母亲难过,她是一个非常正派、勤劳的妇女.温弗利小姐好心替他找了个擦窗户的临时工,一开始费菲德勋爵反对,后来又出人意料地同意了。其实,如果当初费菲德勋爵不同意就好了。
为什么?
因为那孩子就是因为这份工作而死的。当时他正在擦图书馆的窗户你知道,就是在那幢旧房子的顶层,不知道他发了什么疯,竟然在窗槛上面跳起舞来什么的,接着一不小心失去平衡(要不然就是头晕)掉了下来,真是惨不忍睹!摔下去之后,他就一直没有苏醒,送到医院几小时后就死了。
有没有人看见他掉下去?陆加颇感兴趣地问。
没有,他在擦花园那边的窗户,不是图书馆的正面。有人判断,他跌下来大约半小时之后才被人发现。
是谁发现的?
平克顿小姐,你还记得吧,就是我刚才提到的那位不久前过马路不幸被车撞死的女士。真可怜!她感到非常不安。碰到这种事真叫人恶心。她获准到花园里为一些植物剪枝,结果发现那孩子躺在他掉下来的地方。
她一定非常不舒服、非常震惊。
陆加若有所思地说,同时心想:比你所知道的更震惊。
年轻人夭折是一件非常令人难过的事。牧师摇摇头说,汤米的错,恐怕得归咎于他的肆无忌惮。
他是个令人讨厌的小恶棍。布莉姬说,你知道,韦克先生,他总是折磨小猫、走失的小狗,还会抢夺其他小男孩的东西。
我知道,我知道。韦克先生难过地摇摇头。不过你知道,亲爱的康韦小姐,有时候残酷的个性与其说是天生的,还不如说是因想像力不成熟所造成的。所以你如果用一个小孩的心态来看待大人,就会发现一个狂人或许丝毫不会意识到自己的狡诈和残忍。我相信,现在世界上大多数残忍、淫荡的行为,都是由于某些方面不够成熟的人所造成的。人必须抛开孩子气的东西
他摇摇头,摊开双手。
布莉姬突然用嘶哑的声音说:
是的,你说得对,我明白你的意思,一个幼稚的大人,实在是世界上最可怕的事。
陆加有点好奇地看着她。他相信她是意有所指,虽然费菲德勋爵在某些方面非常孩子气,但是陆加觉得她不是指他。费菲德勋爵有点荒唐可笑,但是他并非那么可怕。
陆加.菲茨威廉很困惑,想知道布莉姬指的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