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加驱车驶过山坡,开进亚许威奇伍这个乡村小镇的时候,阳光正普照着大地。来之前他买了一辆二手标准燕子牌汽车。他在山脊上稍事停留,然后关掉引擎。
夏日温暖,阳光明媚。村庄就在他的脚下,没有受到现代发展的破坏,实属罕有。它静谧无邪地沐浴在阳光下,唯一的重要街道沿着亚许山脉陡峭的山脊蜿蜒伸展。
此地看来仿佛远离尘嚣,宛若世外桃源。陆加想:我大概疯了,这整件事都只是我的幻想。他是不是真的到这儿来一本正经地追缉杀人狂仅仅根据一位老太太说的一大堆废话以及偶然看到的一则讣闻?
陆加摇摇头。
想必这种事不会发生?陆加喃喃道,或者会?陆加,只有你才能证明你是不是世界上最容易上当受骗的第一流大傻瓜,还是警察的直觉促使你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
他启动汽车,换好排档,缓缓地沿着弯曲的道路驱车驶入那条大街。
如前所述,威奇伍只有一条主要街道,街上有商店和小巧的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房舍,整洁而有贵族气派,门前是洁白的台阶,门上的门环光亮亮的;还有一些附带花园的优美村舍。离大街不远处,有一家叫铃铛与小丑的小旅馆。村中有一片绿地和一个鸭池,陆加起初以为,耸立其上那幢庄严的乔治王朝时期风格的建筑物,就是他的目的地亚许庄圈。走近一看,门上一块大油漆招牌写着:博物馆和图书馆。再过去一点,有一幢不合时宜的巨大白色现代建筑,显得与村中其他建筑那种愉悦随和的气氛很不协调。陆加猜想那可能是当地的成人业余学校兼青年俱乐部。
就在这时,他停车问路。
有人告诉他,亚许庄园还有大约半英里远,在他的右手边。
陆加继续向前行驶,很容易就找到了庄园的大门,是新近精心制作的锻铁门。他驶进门内,看见树丛后露出的红墙。等他转到正面时,眼前那一大团惊人而不和谐的城堡形建筑物,不禁让他愣住了。
正当他仔细思索这次调查可能遇到的困难时,太阳躲进云层里去了。他突然意识到亚许山脉令人备感压抑的威胁力。一阵狂风迎面袭来,吹得树叶哗哗作响。这时,一个女子从那城堡形的房子转角走过来。
那阵风把她的黑发吹起,陆加忽然想起他看过的一幅画:尼文森的女巫。那张苍白、姣好的长脸,那头直冲星空的黑发,陆加几乎可以想像出她骑着扫帚飞向月球的情景
她直直朝他走来。
想必你就是陆加.菲茨威廉,我是布莉姬.康韦。
他握住她伸过来的手,这时他能够看清她的真面目,而毋需再胡思乱想了。身材高䠷、苗条,姣好的长脸蛋,略微凹下的颧骨,爱冷嘲热讽的黑眉,以及黑眼和黑头发,他觉得她就像一幅精美的版画,既深邃又美丽。
在乘船回英格兰的途中,他的脑海深处就有一幅既定的图像:一位脸色红润、皮肤黧黑的英国女孩的画像。她会轻轻抚摸马的脖子,俯身拔除绿草边上的杂草,或是坐着伸手烤着篝火。好一幅温暖、优美的图画。而现在,他不知道他还喜不喜欢布莉姬.康韦。不过,他知道深藏在他脑海中的那幅图像正在消退、破碎,变得毫无意义,荒谬可笑
他说:
你好!很抱歉这样打扰你,不过吉米说你不会介意的。
对,不会,我们感到很高兴。她突然笑了笑,两边嘴角高高翘起弯成弧形。吉米和我一向交情不错,要是你想写本关于民俗的书,这个地方最好不过了。不但有各种传说,还有许多风景名胜。
太棒了。陆加说。
他们一起走向房子,陆加又悄悄打量了一下这个庄园。他现在才看出,它已经经过多次华丽的装修和粉饰,原本是一幢简朴的安妮女王朝代风格的建筑。他记得吉米曾说过,这房子原来是布莉姬家的房产。不过他敢说,那一定是在加上这些粉饰之前。他偷偷地瞥了一眼她身体的曲线和那双美丽的手,想知道为什么会这样。
他估计她年约二十八、九岁,相当聪慧,她是那种叫人捉摸不定的女子,除非是她自己愿意透露的事,否则谁也看不透
屋内舒适、品味高雅,出自一流室内设计师的手笔。布莉姬.康韦带他走进一间有书架和舒适椅子的房间。窗口有张茶几,旁边坐着两个人。她介绍说:
戈登,这是陆加,我的远房表哥。
费菲德勋爵身材矮小,头已半秃,圆脸上的表情很坦诚,嘴唇突出,眼睛像煮熟了的醋栗。他穿着一套轻便的乡村衣服,跟他那大腹便便的身材很不相称。他谦恭有礼地向陆加打招呼:
很高兴认识你,非常高兴。听说你刚从东方回来,那地方很有意思。布莉姬告诉我,你在写一本书。有人说,这年头出的书实在太多了,我可不觉得,好书永远不嫌多。
布莉姬说:
这是我姑姑,安特鲁瑟太太。
陆加和那个不善言谈的中年妇女握握手。
陆加随后得知,安特鲁瑟太太全心全意致力于园艺。她老在盘算着某种珍稀植物能否在她想要栽种的地方活得好,从不谈论其他事情。一阵寒暄之后,她就说:
你知道,戈登,玫瑰园旁边的那块地是建造假山的理想之地。假山完工后,你就有了一个最绝妙的山水庭园,水可以从假山上海潺潺流下。
费菲德勋爵伸伸腰靠在椅背上,懒懒地说:
你和布莉姬看着办吧,我觉得岩间植物是很不起眼的小东西,不过这没关系。
布莉姬说:
戈登,对你来说,岩间植物不够气派。
她给陆加倒了些茶。
费菲德勋爵平静地说:
你说得对,它们并非物有所值,那么点花几乎都看不到。我喜欢暖房里怒放的鲜花或是花园上长得很好的深红色天竺葵。
安特鲁瑟太太的过人之处就是,无论别人怎么干扰,她都能继续谈论她的话题。她说:
在这种气候下,我相信这些新品种的岩间玫瑰会长得很好。
然后她又埋头看着花卉目录。
费菲德勋爵把矮胖的身躯靠在椅背上,一口一口地品茶,用欣赏的目光打量着陆加。
这样说,你是个作家。他喃喃道。
陆加觉得有点紧张,正想加以解释时,突然明白费菲德勋爵并非真的想了解什么,只听他自满地说:
我常常想要亲笔写一本书。
是吗?陆加说。
你听着,要是我能写出来的话,费菲德勋爵说,一定会是一本令人眼睛一亮的书,因为我见多识广。问题是,我没有时间,太忙了。
当然,你一定很忙。
你难以想像我肩负着多大的责任,费菲德勋爵说,
我对我的每一份刊物都很关心,我觉得我有责任改造人们的思想。下星期,数百万的人就会完全按照我的意思去思想和感觉。这可是很严肃的事,这就是责任。老实说,我不在乎责任,也不怕承担责任,对我来说,责任算不了什么。
费菲德勋爵挺了挺胸,试图缩回肚子,然后和蔼地看着陆加。布莉姬.康韦轻轻地说
你真了不起,戈登。再喝点茶吧。
费菲德勋爵简单地答道:
我是很了不起。算了,不喝了。然后又纡尊降贵、亲切地问客人:这附近有熟人吗?
陆加摇摇头,但一转念自己越早开始工作越好,就说:
不过我答应别人去探望一个人,他是我朋友的朋友,姓亨伯比,是个医生。
哦,费菲德勋爵使劲坐直身子,亨伯比医生?真可惜!
可惜什么?
他一星期前死了。
噢,老天。陆加说,真遗憾。
如果你跟他打过交道,我想你一定不会喜欢他。费菲德勋爵说,他固执己见,讨厌,又头脑糊涂,是个大蠢蛋。
意思就是说,布莉姬插嘴道,他和戈登的意见不合。
是关于水源的问题。费菲德勋爵说,不妨告诉你,我是个热心公益事业的人,对本地的公共福利很关心。我出生在这里,是的,就是在这个小镇上。
令陆加大失所望的是,话题从亨伯比医生又转到了费菲德勋爵身上。
对我的出身,我一点都不感到羞耻。这个所谓的绅士继续说,也不管别人怎么说。我没有你们得天独厚的优势。家父曾经营一家鞋店,没错,一家不起眼的鞋店。我很年轻时在鞋店工作,自食其力。菲茨威廉,我决心改变这种单调乏味的生活,而毅力、勤奋和天助使我获得成功!就是这些才使我有了今天。
接着,他又向陆加详细地介绍了他的生涯。最后才以胜利者的口吻说:
我终于如愿以偿,欢迎大家来听听我的成功之道。我对我的早年生活毫不羞愧,一点也不,先生。如今我回到这个我出生的地方。你知道在我父亲店面的原址上,我建了什么来着?我捐建了一座成人业余学校兼青年俱乐部。这是一座第一流的、最先进的建筑,请的是全国最好的建筑师!我只能说他干得马马虎虎我觉得看起来就像济贫院或监狱一样,但是别人都说不错,所以我想一定错不了。
想开点,布莉姬说,这幢房子不是按你的意思装修过了吗?
费菲德勋爵赞许地咯咯笑着说:
对呀,他们企图打马虎眼,要按房子原来的风格来整修。我说不行,我要住在这个地方,钱不能白花。要是一个建筑师不按我的意思做,我就解雇他,另找一个。最后终于找到一个完全理解我的意图的家伙。
他帮你把那些胡思乱想发挥得淋漓尽致。布莉姬说。
她本来希望这地方保持原来的样子。费菲德说着拍拍她的手臂。亲爱的,光生活在回忆中是没有用的。那些家道殷实的老家伙知道什么?我要的不是普普通通的红砖房,我一直梦想有座城堡式建筑,现在终于有了!他顿了顿又说,我知道,我的审美能力不是很高,因此我把房屋的室内装演完全委托给一个好公司去做。我觉得他们干得还不错虽说有些地方的色调灰暗了点。
哦,陆加觉得不知说什么好,能了解你的想法真是太好了。
对方咯咯笑道:
而且我通常是心想事成。
可是供水计划就几乎完全没能如你所愿。布莉姬提醒他。
哦,那事!费菲德勋爵说,亨伯比是个笨蛋。那些老头都很固执,不可理喻。
亨伯比医生是个很坦率的人,不是吗?陆加冒昧地说,所以我想他因此树敌不少。
不,不,我不知道我该不该这么说。费菲德勋爵揉揉鼻子,喃喃说道。嗯!布莉姬,你说呢?
我一直觉得大家都很喜欢他,布莉姬说,我只有那次脚踝受伤时去看过他,不过我觉得他很和蔼可亲。
是的,大体上说来,他还是很受人欢迎的。费菲德勋爵承认道,然而我知道有一两个人总是与他过不去,他们也是顽固不化的人。
这两个人是本地人吗?
费菲德动,爵点头道:
像这种地方,往往有许多世仇和派系。
对,我想是的。陆加说,同时犹豫了一下,拿不准接下来怎么应对,于是便说:这地方住的大多是些什么样的人?
这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但是他马上得到了回答。
大部份都是些未亡人,布莉姬说,牧师的女儿、姐妹或妻子,还有些医生的女眷。男女的比例大约是一比六。
不过,还是有一些男人?陆加冒险地问。
哦,对,有艾博特先生,是个律师,年轻的托马斯医生,亨伯比医生的合伙人,韦克牧师,和还有谁来着?戈登。对了,爱渥西先生,是古玩店老板,相当亲切,此外还有霍顿少校跟他那些牛头犬。
我记得我朋友还提到过住在这里的一个人,陆加说,听说是位和蔼可亲的老太太,不过很健谈。
布莉姬笑道:
这个村子一半的人都话多!
她姓什么来着?对了,我想起来了,平克顿。
费菲德勋爵咯咯笑着,嗓音有点嘶哑:
说真的,你太不走运了!她也死啦。几天前在伦敦被车子撞倒,当场就死了。
你们这里好像死了不少人嘛。陆加漫不经心地说。
费菲德勋爵立刻气恼地说:
才不会,这是英国最健康的地方之一。意外死亡当然不算,任何人都可能发生意外!
然而布莉姬.康韦却若有所思地说:
事实上,戈登,去年真的死了不少人,老是在举行葬礼。
亲爱的,别乱说。
陆加问:
亨伯比医生的死也是意外吗?
费菲德勋爵摇摇头说:
哦,不是,亨伯比医生死于严重的败血症。当医生的常碰到这种事。手指被生锈的钉子或别的东西划破,没有留意,结果被细菌感染,三天后就死了。
医生大都这样,布莉姬说,所以我想他们要是不小心就很容易感染。真叫人难过,他太太悲痛欲绝。
违抗天意是没有用的。费菲德勋爵轻松地说。
难道这真是天意吗?后来陆加回房换餐服的时候,这样问自己。
败血症?也许是,不过死得太突然了。
他的脑海里一直回响着布莉姬轻描淡写说的那句话:去年真的死了不少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