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心编造这样的谎话真有必要吗,白罗?当我们离开两位医生时,我问他。
白罗耸耸肩,说:
既然打算说对了,我注意到你的本性是很讨厌说谎的。至于我嘛,这对我来说并不是难事
这我注意到了。我插话。
诚如我刚才所说,既然打算说谎,就要让这个谎有艺术性,富浪漫色彩,让人深信不疑!
你认为你说的谎使人信服吗?你认为唐纳森医生相信了吗?
那个年轻人生性多疑。白罗若有所思地承认。
他那个样子让我对他更加怀疑。
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会那样。蠢蛋们每天都在编纂另一群蠢蛋的生活故事。这就像你说的,我正在这么做。
我第一次听你自称蠢蛋。我一边说,一边咧嘴笑着。
我希望我所扮演的角色能和其他人一样好。白罗冷冷地说,只是真遗憾,你认为我这个小谎言编得不好,但我自己对撒这个谎却相当满意。
我改变了话题. :
下一步我们要做什么?
很简单,我们坐上你的汽车,去拜访莫顿庄园。
莫顿庄园是一座丑陋而坚固的维多利亚式建筑。一位年老体弱的管事出来照应我们,但他有点迟疑,因此立刻转身问我们是否事先有约。
请告诉皮巴迪小姐,我们是打格兰杰医生那儿来的。白罗说。
几分钟后,门开了,一个矮胖的女人摇摇摆摆地走进屋来。她稀疏的白发整齐地从中间分开,身上穿的是黑色天鹅绒的衣服,有几处绒毛已磨得脱落了;脖子上系着美丽的针织花带,胸前别着一个大玉石胸针。
她穿过房间,像近视眼那样眯眼望着我们。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就让人吃惊:
有什么东西要卖吗?
没有,夫人。白罗说。
真没有吗?
确实没有。
没有吸尘器要卖吗?
没有。
没有袜子要卖吗?
没有。
没有地毯要卖吗?
没有。
噢,好吧,皮巴迪小姐一边说着,一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我想可以了,你们坐下吧!
我们顺从地坐了下来。
请原谅我这么做,皮巴迪小姐说,神态流露一丝歉意,我不得不小心,只身前来的人都信不得。下人们不行,他们分辨不出谁是好人,所以怪不得他们。那些人的声音、衣着、名字都看不出什么问题,所以下人们怎么能分辨呢?他们自称是什么李奇韦司令、史考特.艾杰顿先生、达奇.菲兹赫伯船长,有的长得还挺漂亮的,但是,在你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之前,他们已把一台制作奶油的机器推到你面前了。
白罗非常认真地说:
我向您担保,夫人,我们可不是那种人。
我是让你们知道确有此事。皮巴迪小姐说。
白罗又把自己编的故事搬了出来。皮巴迪小姐不加评论地听着,小眼睛眨了一两次。白罗讲完时,她说:
打算出一本书吗?
是的。
用英文?
当然。
但你是个外国人啊?你自个儿说说看,你是外国人,对吧?
是的。
她把目光移到我身上。
我想你是他的秘书吧?
噢,是啊。我含含糊糊地说。
你能写优雅的英文吗?
我想可以。
嗯,你是在哪儿上的学啊?
伊顿公学。
那不成。
皮巴迪小姐如能非难这古老神圣的教育中心,真叫我想反驳。但她又一次把注意力转向了白罗,我因此没能向她争辩。
打算写亚伦道将军的生平吗?
是的,我想您认得他。
是呀,我认识约翰.亚伦道;他爱喝酒。
稍停片刻后,皮巴迪小姐继续沉思地说:
写印度兵变,呃?在我看来有些白费力气。不过,那是你们的事。
您知道吗,夫人,这事儿目前很时兴,现在跟印度有关的事可热门了。
也许吧,事情都会再转回来的。瞧,现在衣服的袖子又做成和以前一样了。
我们有礼貌地保持着沉默。
像羊腿似的袖子一直被认为是很丑的,皮巴迪小姐说,但是在主教眼里,我穿这种式样的衣服却特别好看。她明亮的眼睛盯着白罗:噢,你想知道些什么?白罗摊开双手说:
什么都想知道!家族历史、轶事趣闻、家庭生活等等。
我没办法告诉你有关印度的事,皮巴迪小姐说,说真的,这事我听到的不多,这些老人和他们的轶事实在很无聊。他是一个傻子,但我敢说,这对身为将军的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好。我常听人说,才智不会使你在军队里晋升,你要多关照下属的夫人,对上司的吩咐洗耳恭听,你才能官运亨通。我父亲之前也常这么说。
白罗对这段断语表示尊重,过了一会儿,他才说:
您和亚伦道家的关系很密切,是吗?
他们家的人我全认得,皮巴迪小姐说,玛蒂达是老大,这姑娘脸上尽是雀斑。她之前在主日学校教书,爱上了一位助理牧师。艾蜜莉排行老二,她很会骑马,她是父亲喝醉后唯一还能沉着应对的人,她会把喝完的酒瓶一车一车地拉出屋外,晚上再把瓶子埋起来。让我想想,接下来是谁,是阿拉贝拉还是汤马斯?我想是汤马斯。我总是替汤马斯感到难过,他们家有四个女人,就他一个男人,这使得他变得傻里傻气的。汤马斯有点像老女人,谁也想不到他会结婚,因此当他结婚时,大家都有点惊讶。
她轻声地笑了起来,是一种维多利亚式的圆润笑声。
很明显地,皮巴迪小姐在自得其乐。她几乎忘记我们这群听众,完全沉浸在往事的回忆中。
再来就是阿拉贝拉。她是一个很普通的姑娘,脸蛋像个烤饼。尽管她是家中长得最不好看的,但她还是结了婚,嫁给剑桥大学的一位教授:那位教授的年纪不小了,肯定有六十了。他来这儿讲了几次课,我记得讲的是关于现代化学的奇迹,我去听了几次。我记得他留着胡子,讲话咕哝咕哝地,所以大部份我都听不清楚。阿拉贝拉常常在他讲完后留下来问问题。她自己那时也不年轻了,快四十了。好啦,他们俩现在都死了。这是一桩相当美满的婚姻。娶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总会招来些议论,这真的很糟糕,不过阿拉贝拉可是个规矩的女人。接着是艾格尼丝,她是老幺,长得挺漂亮的,但我们都觉得她太爱寻观作乐,几乎可以说是放荡!如果她们姐妹当中有人要结婚的话,你一定会认为是艾格尼丝,但奇怪的是她并没结婚。战后不久她就死了。
白罗低声说:
你说汤马斯的婚姻有点出乎人意外。
皮巴迪小姐又一次从喉咙里发出圆润的笑声。
出乎意外?我得说这完全令人意想不到!这丑闻发生的时间只有短短的九天,你根本无法想像他会干这种事!他是一个多么沉静、腼腆、谦恭、敬爱姐妹的男人啊。
她停了一下,然后说:
你记得十九世纪末期,有一起轰动一时的案件吗?记得那个姓瓦利的、长得挺美的女人吗?她被怀疑用砒霜毒死了自己的丈夫。那件案子费了很大的劲才解决,最后她被无罪开释。这个女人把汤马斯.亚伦道迷得团团转,他收集所有的报纸,详读相关的报导,并把瓦利夫人的相片剪下保存起来。当审判一结束,他就到了伦敦,向她求婚了,这种事你相信吗?这是沉静、足不出户的汤马斯呀!谁也摸不透男人的心理,你能吗?男人的感情太容易突然迸发了。
后来怎么样了?
哦,她嫁给他了。
他的姐妹们对此感到很震惊吗?
我认为绝对是!她们不接受她。现在想起来,整件事不知道是谁的错。汤马斯气坏了,他离开家到英吉利海峡的岛上去住,再也没有人听到他的消息。我不知道瓦利是否真的把第一任丈夫毒死了,但她没有毒死汤马斯。她死后他还活了三年。他们有两个孩子,一男一女,这对孩子长得很漂亮,很像他们的母亲。
我想他们常来看姑姑吧?
他们是在父母过世后才来的。他们当时都还在上学,父母去世时差不多都大了。他们常到这里度假。艾蜜莉那时是家里唯一还活着的人,查尔斯、泰瑞莎和贝拉.毕格斯是她仅有的亲人。
毕格斯?
阿拉贝拉的女儿,一个反应迟钝的女孩子,比泰瑞莎大几岁,她傻呼呼地嫁给一个拉丁佬大学生,现在是个希腊医生。我承认他长得很讨人厌,但他的举止相当迷人。我认为可怜的贝拉没有很多选择的机会,她的时间都用在帮忙父亲、替母亲绕毛线,这个带着异国情调的外国男人深深地吸引了她。
他们的婚姻幸福吗?
皮巴迪小姐突然改变了态度:
我不愿意对任何婚姻做出绝对的评价!看起来他们很幸福,生了两个黄皮肤的孩子。他们住在士麦拿。
但他们现在在英国,是吗?
是的,他们是三月来的,我想他们很快就会回去的。
艾蜜莉.亚伦道小姐喜欢她的外甥女吗?
你说贝拉吗?嗯,应该吧。可是她是个反应迟钝的女人,每天都让孩子和家务事给绑死了。
她对自己的丈夫满意吗?
皮巴迪小姐格格地笑了。
可不是吗,我想她很爱那个坏胚子,他一肚子鬼。你要问我嘛,我会说他对她很会使手段。这家伙很贪财。
白罗咳了一声。
我听说,亚伦道小姐死后留下不少钱吧?他低声说。
皮巴迪小姐让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她说:
是啊,这就是引起议论的原因!大家做梦也想不到她这么有钱。事情是这样的:老亚伦道将军留下了相当一笔钱平分给儿女,其中一部份又拿去投资,每笔投资都很成功。他们家原本还有莫陶德公司的股票,但当汤马斯、阿拉贝拉二人结婚时,就把他们的那份拿走了。另外那三姐妹仍住在这里,她们平日的开销连收入的十分之一都不到,之后像以前一样,花不完的钱就再拿去投资。玛蒂达去世时,她把自己的钱分给了艾蜜莉和艾格尼丝,而艾格尼丝去世时,又把自己的钱全给了艾蜜莉。艾蜜莉一直省吃俭用地过日子,结果,她死时就成了一个富有的女人,但这笔钱全让劳森那个女人给得到了!
皮巴迪小姐说最后一句话时,就像达到了胜利的高峰。
这件事不令你惊讶吗,皮巴迪小姐?
坦白说,我非常惊讶!艾蜜莉之前常公开说,她死后要把钱分给她的外甥女和侄儿们。事实上,原本遗嘱上是写明把钱分给泰瑞莎、查尔斯和贝拉,还说遗物要分给佣人等等。但在艾蜜莉死后,准备按遗嘱上说的去做时,我的天啊,大家发现她重新立了遗嘱,竟把全部的财产给了可怜的劳森小姐!
这新遗嘱是她死前不久写的吗?
皮巴迪小姐锐利的眼光射向白罗。
我也曾想过这当中是不是受了什么不好的影响,但恐怕没有吧,因为可怜的劳森不会有那种头脑或胆量去做这种事的。老实说,她看起来也跟其他人一样错愕至少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白罗听到最后这一句话时微微笑了笑。
新遗嘱是在她死前十天另立的,皮巴迪小姐继续说,律师说没有问题,好吧,也许是吧。
您的意思是白罗身子微向前倾。
诈骗术,这就是我的意思。皮巴迪小姐说,这里面有鬼。
可以说得具体一点吗?
你还不明白吗?我怎么能知道具体的诈骗是什么?我又不是律师。但这事有蹊跷,你就记住我的话吧。
白罗缓缓地说:
没有人对遗嘱提出质疑吗?
泰瑞莎去请教了法律顾问,结果弄来一堆鬼建议!一个律师的意见十次中有九次是什么呢?就是告诉你:不要申诉了!有一回,有五个律师都劝我不要采取行动,但我是怎么做的呢?我根本不理他们。结果这个案子我赢了。他们让我站在证人席上,一个从伦敦来的聪明又自命不凡的小伙子设法让我的证词相互矛盾,但他没成功。他在法庭上对我说:您肯定辨认不出这些皮货是谁的,皮巴迪小姐,这皮子上没有标签。
或许吧。我说,但是在衬里上有一块补丁,如果今天有谁能织出和那块一样的,我就把我的伞吃进肚子里。他彻底地溃败了。
皮巴迪小姐尽情地笑着。
我想,白罗谨慎地说,那种呃,不服气的感觉,在劳森小姐和亚伦道小姐的家庭成员之间相当强烈吧?
你觉得呢?你知道这就是人性。人死后麻烦事总是随之而来。不论死者是男是女,他们尸骨还未寒,大部份送葬人就已经扭打成一团了。
白罗叹了口气说:
说得太贴切了。
这就是人性。皮巴迪小姐宽容地说。
白罗换了个话题。
亚伦道小姐是真的想从神灵论中寻求生活乐趣吗?
皮巴迪小姐用锐利的目光狠狠地盯着白罗。
假如你认为,她说,约翰.亚伦道的灵魂又回到人世间,命令艾蜜莉把钱全给明妮.劳森,而艾蜜莉听从了他的话,那么我可以告诉你,你这就大错特错了,艾蜜莉可不是那种傻瓜。若你要我回答的话,我可以告诉你,她发现神灵论在某方面比玩纸牌更有乐趣。你们见过崔普姐妹了吗?
还没。
若你见了她们,就会知道她们干的事有多蠢了。真是一对只会让人恼怒的女人,总是给你一些已故亲人的讯息,而这些所谓的灵界讯息总前后不一致。她们全信这一套,明妮.劳森也是。唉,好吧,我想,这对她们来说是消磨夜晚的好办法吧。
白罗又想法子改变话题。
您和年轻的查尔斯.亚伦道熟吗?他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不是好东西,人倒长得挺讨人喜欢的,但总是缺钱用,总是欠债,每次从某地回来时就活像个穷光蛋。他很清楚怎样诱骗女人。她咯咯地笑了,又说,这样的人我见多了,骗不了我。不过我得说,汤马斯居然会生出个这么有趣的儿子!汤马斯稳重、保守,是个典型的正派人,但没办法,他已在大家心里造成一些疙瘩了。不瞒你说,我挺喜欢这个小伙子,但他是那种会为一、两先令而杀了祖母的人,他没有道德观念。竟有人生来就如此,这真奇怪。
那他妹妹呢?
泰瑞莎?皮巴迪小姐摇摇头,缓缓地说,这我就不清楚了。她有些异国情调,与众不同。她和这里的一个温吞医生订了婚。或许你们见过他了?
是唐纳森医生?
是的。他们都说,他在医学方面涵养很深,但在其他方面来说可就是个可怜的呆头鹅了,我要是年轻姑娘才不会爱上他这种人呢。不过,泰瑞莎有自己的主意,她很清楚自己要什么,这一点我敢肯定。
唐纳森医生不会替亚伦道小姐看病吗?
格兰杰度假不在的时候才会。
但这次亚伦道小姐临危时,他没有来吧?
别指望他了。
白罗笑着说:
我猜,皮巴迪小姐,您不把他当成个医生看吧?
我可没这么说。事实上,你错了。他够精明,在他的专业上也是,但我不喜欢他。打个比方吧:在过去,要是一个孩子吃了太多的青苹果,胆囊就会出问题,医生看完后也会这么说,他让你回家后,去诊所取几个药丸就行了。但现在,医生会告诉你孩子显然是得了酸中毒,要注意他的饮食,也给你和过去一样的药,只是药都做成了挺漂亮的小白片状,由化学药商配制而成,可是你要比过去多花三倍的钱!唐纳森医生就是属于这个学派,你知道,大多数年轻的母亲都比较喜欢这种医疗方法,这种新方式听起来好像不错。这个年轻人在这里给麻疹和胆囊病人看诊的时日不长了,他去了伦敦,野心勃勃地想成为专家。
要成为哪个专科的专家呢?
血清治疗学,我想我没说错。那门学科的宗旨是,假使你得了病,不管你愿不愿意,一得由讨厌的针头扎进你的肉。我可受不了这些讨厌的医疗方式。
唐纳森医生正在试着治疗什么特别的病吗?
这你就别问了。我所知道的是普通医生的实习对他来说是不够的。他想在伦敦开业,但那需要很多钱,而他就像教堂里的老鼠一样穷管他教堂老鼠是什么样。
白罗喃喃地说:
因为缺钱而使真才实学没法发挥,这真使人丧气。而有的人却连收入的四分之一都花不了。
可不是吗,艾蜜莉.亚伦道小姐就是这样,皮巴迪小姐说,当宣读遗嘱时,有些人感到相当惊讶,我说的是这笔钱的数量令人惊讶,而不是它留给谁的方法。
您认为她家庭的其他成员也很错愕吗?
这就难说了,由于兴奋,皮巴迪小姐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我不肯定,也不否定。他们当中有个人想出了相当机灵的点子。
哪一个人?
查尔斯少爷,他把自己的那份钱做了番估算。这个查尔斯,他一点都不笨。
但有点游手好闲,嗯?
从每个角度看,他都不是呆头呆脑的人。皮巴迪小姐狡狯地说。
她停了一下,然后问道:
打算见见他吗?
我是这么想的,白罗庄重地说,在我看来,他手里可能会有些关于他祖父的资料吧?
但有可能他早把这些文件都烧了,这个年轻人对他的长辈毫不尊敬。
每条路都该试试。白罗简洁地说。
看来是得这样。皮巴迪小姐冷冰冰地说。
她蓝色的眼睛霎时出现了闪光,令白罗很不舒服。他站了起来。
我不应该再占用您的时间了,夫人。非常感谢您告诉我这一切。
我尽力了,皮巴迪小姐说,看来我们离印度兵变的话题相当远了,是不是?
她和我们俩握手告别。
书出版时要告诉我,这是她同我们分手时说的话,我会对这本书很感兴趣的。
我们离开屋子,后面传来的是一阵圆润的格格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