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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七、宗泽抗旨

河洛悲歌 王曾瑜 9567 2023-02-05
宗泽到开封后,着手修葺城防,积贮粮草,收编各地的盗匪和溃兵,训练军队,在他的整治下,开封才逐渐恢复生机。一个六十九岁的老人,夙兴夜寐,日理万机,却似乎有着用不完的精力。一天,宗颖禀报说:今有虏人底牛大监等八人,以出使伪楚为名,来到开封城下。宗泽说:主上登基已有二月,虏人岂有不知之理。名为出使伪楚,其实是来探我虚实。你可将他们押来府衙。 金使被宗颖率军兵押进正衙,仍然显得十分倨傲,为首者站立,并不向宗泽行礼,只是睥睨斜视,说:我乃是大金少府监牛庆昌,奉元帅右监军之命,探望楚国皇帝。宗泽望了望幕僚、东京留守司干办公事孙革,示意由他出面,孙革说:牛庆昌须知,此间并无楚国,坐正衙底是我大宋宗留守。直呼其名,而不用官称,正是以无礼还敬无礼。牛庆昌说:宋国已被大金所废。康王出使,乘机潜逃,官封元帅,却拥兵自卫,不救开封,如今假息于应天府,一似釜中游魂,苟延残喘,又能有几日?孙革立时拔剑,架在牛庆昌肩上,厉声大喝:牛庆昌!你须知此间是大宋底东京留守正衙,胆敢污蔑主上,我手中底利剑岂能饶恕得你!牛庆昌顿时惊慌失措,结结巴巴地说:自古自古两国相争不斩不斩来使。孙革冷笑一声说:你既不使我大宋,又何以自称来使?

宗泽用赞许的目光望着孙革,说:你且问他,户贯在何地?不等孙革发问,牛庆昌就转身面对宗泽说:我底祖贯在涿州固安县灵平乡永清里。孙革听后,得知他原来是辽朝治下的汉人,就说:你是个汉儿,你底祖先难道是辫发左衽?你如此衣饰,岂不辱没了祖先?有何面目,在祖宗之地耀武扬威?牛庆昌只能用哀求的语气说:宗留守德高望重,威名远扬,只求开恩恕罪,放自家们回归。宗泽并不理睬他,只是吩咐孙革说:可将他们枷项押赴狱中,待日后审问虏人底动静虚实。八名金使听说要枷项入狱,都一齐下跪求饶。宗泽置之不理,只对孙革说:你可告谕他们,若金人放得二帝、天眷南归,我便纵他们北回。宗泽处分完毕,就亲自写奏,禀报朝廷。 宗泽关押金使,在朝廷中掀起了一场风波,首先受到责难的当然是李纲。宋高宗惊恐的神色中夹杂着愠怒,说:宗泽胡做,不识事体!自此之后,叫朕如何遣使,通问二宫?李纲说:臣初次奏对,便上奏陛下,二圣之归,系于大宋底自尊自强。宗泽这回扣押金使,便是自尊自强之举。岂有金使如此凶悖,大宋反加礼遇之理。宋高宗说:此直是使虏人得以借口,侵犯中原。李纲说:难道陛下承祖宗基业,废伪楚,赐张邦昌自裁,虏人便不得借口?金虏侵犯,势在必行,唯我整军备战,有以迎击。

宋高宗同李纲话不投机,又在下一班奏对时,同三名执政商议。黄潜善乘机诋毁,说:臣早曾奏知陛下,宗泽狂人,与李纲结为朋党,不可重用。汪伯彦说:依臣之议,不如罢免宗泽,另委重臣,镇守东京。两人不断进谗言,而张悫却沉默不语,宋高宗望着张悫,说:卿以为如何?张悫说:宗泽处分金使,煞是轻率。然而他自赴京师,委是出力,甚得军民之心,闻得隆佑太后有手书与陛下,褒奖宗泽。臣以为,陛下可亲书手诏,命宗泽放回金使。张悫自从任执政以来,还从未与黄潜善、汪伯彦异论,他对李纲阻挠自己任执政,也怀恨在心,但对宗泽却有几分敬意。 宋高宗同意张悫的意见,说:卿且为朕草拟手诏。在张悫起草手诏时,黄潜善又乘机进言:宗泽所为,直是招惹虏兵。如今已是初秋,臣愚早曾奏禀,乞陛下巡幸东南。若迎奉隆佑太后与太庙神主先到南京,然后发送太后与六宫先去东南,陛下巡幸,可另择利便时机。黄潜善提出一个分阶段退逃东南的计划,主要是为了减少李纲的阻力。宋高宗问道:卿等以为,朕当暂以何地为行在?汪伯彦说:臣以为大驾莫须先至扬州,若有缓急,便可渡江。逃往东南的计划就此决定了。宋高宗说:此事卿等不须说谕李纲,待日后朕自与他宣谕。你们可命王渊择一御营统制,率兵去东京奉迎太后与神主。他又扭过头去,对身边的冯益说:你与他们同去东京,以手诏宣谕宗泽,命他放回金使。皇帝与执政商议的事,却可暂时对宰相保密,使三名执政官暗自高兴。

御营都统制王渊接到命令,认为奉迎太后是件美差,当即优先照顾了干儿子张俊,张俊率御营司前军出行,岳飞身为前军第四正将,王贵为副将,张宪和徐庆为准备将,也率本部人马随从。一路之上,冯益意气骄横,不可一世,而张俊却一味小心逢迎,不敢稍有违忤。但岳飞等人对冯益的作威作福,都感到愤愤不平。军队抵达开封后,张俊驻兵城南青城,自己和第一正将田师中率领二百人,护送冯益入城。田师中只比张俊小八岁,张俊的长子病故以后,就将儿媳改嫁田师中,田师中从此称张俊为阿爹,成为张俊最亲信的部属。岳飞等四人提出请求说:自家们曾隶属宗留守麾下,宗留守到南京,又无缘得见,愿随太尉入城,拜谒宗留守。张俊说:青城亦不可无人统兵。王一与徐二且留营中,岳五与张四可随我入城。

张俊、冯益一行从南薰门入城,只见城上的楼橹已开始重新修建,御街两旁的朱漆杈子和黑漆杈子也已部分树立,冯益用马鞭指着街上的往来人群,对张俊说:我也曾在靖康围城中,备受苦楚。不料数月之后,市井繁盛,几复旧观,人群熙来攘往,面无菜色。宗留守治理东京,委是政术过人。如黄十四、汪十五,不过是两个走尸行肉而已!张俊知道冯益向来说话随便尖刻,却只能表示洗耳恭听的模样,不敢附和他辱骂执政。 一行人马来到开封府衙,张俊、冯益、田师中、岳飞和张宪五人进入正衙,宗泽向东南跪拜,遥领手诏,他拆开封皮,捧手诏读了一遍,然后对冯益说:冯大官,你既与张统制前来奉迎太后,且稍待时日,我自当另写奏疏,请冯大官回行在禀告主上。冯益听宗泽对释放和优待金使不作正面回答,就说:官家专候宗留守顾全国体,开释虏使。宗泽愤怒地说:二帝北狩,虏人乃是不共戴天底仇敌,此便是国体。虏使指斥主上,人臣所不忍听,此便是国体。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宗泽虽是至愚,而身为大宋臣子,正是为顾全国体,不敢奉诏!他的话不仅使张俊和冯益大吃一惊,就是连敬陪末座,又素知宗泽性格的岳飞和张宪,也大吃一惊。冯益平时凌侮文官武将,如同家常便饭,就是连黄潜善和汪伯彦,也根本不放在眼里,但今天却陪着笑脸,低声下气地说:宗留守忠勇,天下共知。一介虏使,无足轻重。若宗留守将他放了,小底见得官家,亦可了却职事。宗泽斩钉截铁地说:宗泽一日为留守,虏使便一日不得放!主上问罪,自有宗泽担当!

冯益面对这个瘦小而倔强的老人,反而产生一种敬畏之情,不敢再说。张俊认为事不关己,见到宗泽灭了冯益的威风,暗自高兴,不愿为冯益说话。岳飞和张宪对宗泽格外钦敬,但正衙之上,尚没有他们说话的地位。田师中很注意巴结冯益,他向张俊使眼色,见到张俊不予理睬,也不敢出声。马皋、一丈青王燕哥、刘衍等一批统制进入,打破了堂内的僵局。他们当然是为见岳飞和张宪而来,在彼此作揖寒暄之后,宗泽乘机说:冯大官、张统制,你们可先入大内,谒见太后。岳武翼与张忠翊曾随我征战,多立战功,可暂留此处,与众将叙话。 张俊、冯益和田师中离开后,众将纷纷对岳飞和张宪嘘寒问暖,一丈青尤其亲切,她说:岳五哥、张四哥,自开德府一别,姐姐煞是思念你们。她以姐姐自居,而称对方为五哥和四哥,这还是过去共同作战时从未用过的亲热称呼。岳飞经她一说,不知怎么,眼睛竟湿润起来,丈夫有泪不轻弹,他极力克制自己的泪水。一丈青已经看出岳飞的感情,问道:岳五哥受了甚底委屈?岳飞的性格向来沉默寡言,此时更不愿意回答,张宪却代他回答:自家们心上不快活。马皋问道:有什底不快活?张宪说:刘刺史离军,去了大名府,此是第一个不快活;军中多有不平底事,不得乱说,说了便违犯阶级,须受重责,此是第二个不快活;屯兵于南京,虽是饱食终日,却不得与虏人厮杀,报家国之仇,此是第三个不快活。接着他向众将叙述了御营军中的各种各样腐败情状。按照宋朝的军队阶级法,下级不得违犯上级,即使上级有过错,也不容顶撞或上告,否则就要受很重的处分,甚至被斩。岳飞等人明知王渊和张俊献媚宦官,克扣军士钱粮,徇私舞弊等事,也不敢上告。

张宪说了多时,岳飞才说:御营司前军人称自在军。我所统底第四将,有一个军兵劫掠百姓资财,待根问时,他却言道:前军是自在军,何以第四将不得自在?张宪补充说:此人原是追随宗留守,在开德等役颇为敢战,岳武翼责打他四十军棍,他犹自叫屈。刘衍叹息说:此亦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张宪又介绍说:且如那厮田师中,原是张统制底亲兵,一无才武,二无战功,只知唤阿爹,便屡被超擢,军中多是不服。岳飞悲怆地说:我离母弟,别妻子,难道只为求一个自在军底正将?今日得见宗留守与众统制,直是如游子归家。岳飞过去随宗泽紧张征战,顾不得思亲,现在却闲得发慌,思亲之情也就愈来愈重。 一丈青对宗泽说:宗留守,何不将岳武翼、张忠翊等招致留守司?宗泽静听岳飞、张宪与众将谈话,长久地沉默着,内心却无限感慨,但既然自己管不了御营司的一兵一卒,牢骚话又有何益,他听到岳飞说游子归家四字,更深感痛心,但处在他的地位,也只能简单地说:我何尝不愿招致你们来此,然而调遣御营司底兵将,岂是易事,只得容日后缓议。岳武翼与张忠翊且在此欢聚一日,明日请王、徐二将来此,我亦久欲一见,以慰思念。

岳飞和张宪当夜回营后,张俊和冯益召集众将会议。张俊宣布说:我与冯大官谒见隆佑太后,决议三日后,扈从銮驾与太庙神主去南京。明日田十七率本将人马,随我入大内,收拾太后底銮舆行装。岳五去太庙察看,以备三日后奉迎神主。杨十率第二将步兵,随冯大官入城,选取拆洗女童。其余各将且暂住营中,待日后同共启程。他所说的田十七和杨十,是用行第称呼田师中和杨沂中。众将大多不明白拆洗女童一词的深意,有人问道:拆洗女童是什人?须选取多少?冯益笑着说:天子重色,自古而然。官家不愿有太上重色底名声,故只说是浣洗衣服,然而须选取民间姝丽童女,多多益善。众将爆发出一阵哄笑。岳飞、王贵、张宪和徐庆四人面面相觑,只见彼此都眉头紧锁。

第二天上午,岳飞留张宪守营,自己和王贵、徐庆进城。王贵和徐庆前去府衙,参谒宗泽,会见留守司众将。岳飞率领了一队军兵五十人,前往太庙。太庙且不说对民众,就是对文官武将,也是一个十分神秘的所在。然而在靖康围城最混乱的时期,竟无人看守,太庙的不少神器被盗。直到宗泽出任留守,才重新安排了宦官和兵吏守护。由于留守司已经事先通知,一名暂摄太庙令的宦官黄彦节出迎,他见到来将,就流着眼泪说:在围城之前,渊圣皇帝曾与新天子、景王一同来此。不期新天子未能来京拜谒太庙,却要迁神主南行!我曾在东宫伏侍渊圣,亲见渊圣俭德,亦不知车驾北狩,何时得回京阙?岳飞听后,也十分感伤,他说:太庙神主南迁,是我大宋臣子底大耻大辱,然亦是事出无奈,万不得已。只求黄阁长供应香烛,我须敬告神主。

在黄彦节的引领下,岳飞先到太庙的宋太祖室内,焚香跪拜开国之君的木雕神主,岳飞泪流满面,长跪不起,说:微臣岳飞虽然官卑职小,亦粗知尽忠义理。今日奉朝廷命令,须奉列祖列宗底神主南行。微臣不胜大愿,他日他时,誓当扫灭仇寇,迎二帝回京师,奉神主归太庙,以雪今日底奇耻大辱。敬祈太祖皇帝神明,佑我大宋,以申微臣区区之志!岳飞沉痛而慷慨的誓词,使黄彦节十分感动。他又引领岳飞在宋朝各代皇帝的神主前焚香跪拜。当两人告别时,黄彦节突然执着岳飞的手,深情地说:我虽为内侍,亦非无报国之心。我所见武将虽多,而深知节义底大丈夫,当推岳太尉。唯求天佑神助,他日他时,岳太尉得以亲奉神主归太庙,兵捷献俘,了此宏誓大愿。他对一个低等武官,特意使用太尉的尊称,以表示自己的敬意。岳飞却用一种惶惑不解的眼光望着对方,在他的心目,宦官就应当像冯益之辈,今天却见到了另一种宦官。黄彦节觉察到岳飞的神色,就补充一句:岳太尉,此委是我底至意!岳飞慌忙回答:岳飞虽不才,蒙黄阁长以意气相许,当深自砥砺,不负所望。这是岳飞与黄彦节的初次结识,后来岳飞身为大将,两人关系又有进一步的发展。

再说冯益和杨沂中率领军兵,穿行开封大街小巷,甚至登堂入室,抢掠民间美女,并且乘机勒索钱财。抢来的女子,由冯益亲自看验,在每名选中者的左臂缚上一条黄绢,上有大内诸阁分拆洗女童九字,规定除他本人外,其他人一律不得擅自解开。那些未中选的女子,还须父母出赎金。他当天选中了一百五十名,由军兵押送,分乘三十辆牛车,沿御街南行。沿街的行人纷纷躲避,而很多女子的父母却跟着牛车队,悲啼哀号,与车中的绝望哭声汇成一片。冯益却得意洋洋,与杨沂中并马前行,他用挖苦的口吻说:杨十,你底军兵托官家洪福,今日得了多少飞来横财?回南京后,你须分我五百贯。 正说话间,只见一支军马横街,拦阻去路,为首的正是宗泽,他头戴帕头,身穿紫袍,立马街心,后面有马皋和一丈青夫妻两骑,各自手执兵刃。冯益感到来势不妙,急忙纵马前行,向宗泽行礼,主动解释说:宗留守,我奉官家旨意,选取女童,以供后宫拆洗之用。他话犹未了,几百名百姓来到宗泽马前,下跪喊冤。宗泽强压怒火,只是用威严的目光逼视冯益,然后心平气和地说:冯大官,四月之前,康大官已在本府掠取洗衣妇一百名,骚扰民间,有累主上盛德,如何这回又要掠取洗衣妇?既供拆洗之用,又何以必选姝丽女子?冯益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宗泽问道:敢问冯大官,这回选取洗衣妇,合计多少人?冯益说:一百五十人。宗泽说:偌大底开封城,岂无一百五十人自愿应募,赴南京宫中拆洗。待我明日张榜招募。今日选取底女童,既非自愿,容我逐人审问,听其自便。我愿与冯大官同共增广圣德,不知大官以为如何? 冯益恰似哑巴吃黄莲,他尴尬地沉默许久,然后用哀求的语气说:宗留守忠直刚正,我委是心服口服,然而此事却是难以回奏官家。宗泽说:此事自有宗泽承当,我另须奏禀太后。冯益万般无奈,只能听凭宗泽发落。宗泽当街逐一甄别,凡是不愿去南京的,一律亲手解开黄绢条,让父母认领,大家欢天喜地,谢恩而去。最后仅剩二十五名自愿去南京的女子,交冯益带走。 隆佑太后孟宝红临行前,在文德殿举行简单的辞别大内仪式,宗泽率东京留守司的文官武将,张俊率御营前军部将,还有冯益,太后的侄子卫尉卿孟忠厚都参加了仪式。隆佑太后头戴龙凤花钗冠,上有大小首饰花二十四株,身穿青罗绣翟衣裳,但面部不化妆,不戴面饰和耳环,在殿上正襟危坐,脸上露出心境沉重的表情。宗泽执笏,率百官跪拜,口称恭祝太后圣躬万福,一路平安。接着,他又口奏了关押金使和甄别拆洗女童两事,隆佑太后眉头微皱,说:老婆既已撤帘,便不问国事,你当自己上奏。隆佑太后的内心自有苦衷,她并非不能明辩是非,而是不敢卷入是非。她最初听从赵士褭的建议,宣布立康王为帝。但她得知贤良的赵士褭被变相贬黜,就对拥立康王的事深感后悔,却又为时已晚。积三十多年的痛苦经验,隆佑太后完全懂得,她如果触犯皇帝,太后的宝座难保,可能恢复过去的幽闭生活。 但宗泽却继续口奏说:銮驾与太庙神主前往南京,此是主上圣孝。然而新天子登基之初,又当国家患难之余,岂可不回东京,主张乾坤再造之功,社稷中兴之业。朝廷有奸邪之臣,鼠目寸光,倡议媾和,甘心投拜贼虏,惶惑圣聪。臣为此已屡上奏疏,伏望太后详察兴亡成败之机,与主上细论是非曲直。若国家大计不立,只求纵欲苟安,不思发愤图强,太后便是去南京,又岂能安居?他说着,止不住泪流两腮,隆佑太后望着宗泽银白的须发,眼泪也夺眶而出。经历三十多年的辛酸,她的感情本已相当麻木,泪水也似乎干枯,而面对老臣出自肺腑的忠言,却不容她不感动。隆佑太后承认宗泽只求纵欲苟安的批评,可说是入木三分,但她也透彻地了解,既然是一个根本不想争气的侄皇帝,自己虽然身为伯母太后,是完全无能为力的。她实在不想说什么,但到此地步,已不能不说:宗卿忠肝义胆,天下共知。老卿年近古稀,不能优养林泉,却须以国事烦劳,老婆委是不忍心。然而大宋天下,若无卿等二三人用心扶保,又如何支撑?她说完,竟大哭起来,这是她近三十年来,第一次哭得那么伤心。在场的文官武将、宦官宫女也纷纷落泪。 宗泽再次跪拜在地,说:臣唯当殚精极虑,力图恢复,以报太后殿下知遇之恩。请太后殿下善保圣躯。隆佑太后忙命小宦官将宗泽扶起,她定了定神,又说:闻得有一名女将王淑人,今日可在殿内?一丈青王燕哥应声而出,两膝齐跪,双手撑地。古代妇女往往戴头饰,所以一般不叩头。隆佑太后说:古有木兰代父从军之说,然而史籍上无可稽考。岂如淑人巾帼豪气,勇冠三军,功在社稷。老婆封你为新兴郡夫人,另赐金钱一文。当即有宫女用木盘送上金钱一枚,上铸得胜回朝四字钱文。一丈青谢恩毕,退回班列。 隆佑太后走出文德殿,却在殿门外长久地伫立徘徊。她被废之后,十分憎恨这个埋葬自己青春和欢乐的大内,曾经暗自千百遍诅咒为活地狱,可是今天却又有一种万分依恋之情,她不禁喃喃自语说:不知今生今世,老婆得重归大内,与宗亲相聚否?最后,她在宫女和宦官的催促下,还是登上了四望车。四望车是宋朝太后和皇后的一种专用车,五彩涂绘,镂刻龟纹,前后用青锦为帘,座位设黄褥,长辕用凤头装饰,用三只牛拉车。 一支特殊的队伍,沿着御街,向南薰门行进。从宋太祖的高祖父开始,总计十一个代帝后的神主,分装在十一辆明远车里。虽然号称明远车,却不合宋朝礼制,只是卫尉卿孟忠厚临时指挥一批吏胥和工匠,用其他车改装而成,一律涂成红色,四角垂铜铃,前后垂帘。每辆车里的帝后两个木质神主,只能用黄绢紧紧缚定,以防在颠簸的路途中震倒。拉车的畜力也由四马改为四牛,由胥吏押车,岳飞所率的第四将军兵护送。太庙神主和隆佑太后的南撤,当然被开封百姓们视为一种不祥之兆。在宽阔的大街上,饱经患难的男女老少又一次自动聚集,大家唉声叹气,失望地哭泣,有的叫万岁,有的对明远车队高喊:官家!尔们何时回归?岳飞和张宪骑马在明远车队之前引导,而王贵和徐庆骑马押后,他们还都是初次见到这种令人酸楚和难堪的场面。岳飞咬紧牙关,只顾低头前行,他的内心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沉痛感和愧疚感。 紧随明远车队之后,是以隆佑太后四望车为核心的队伍。张俊、田师中、冯益、孟忠厚等人都在队伍之中。隆佑太后微微掀开青锦帘,望见百姓的送行情景,又使她心潮起伏,忍不住用黄手帕拭泪。最后,她只得背诵老子的《道德经》,以排遣痛苦。然而她听到车外的人声,说是已经出了南薰门,又忍不住掀开车后的青锦帘,望着离自己愈来愈远的京师正门,两串泪珠滴落在胸前。 尽管队伍行进缓慢,御营司前军终于进入应天府宁陵县界,距离去府城只剩一天行程。张俊和冯益安排好隆佑太后的食宿后,又举行宴会。张俊认为行将圆满完成任务,心境很好,与冯益互相传杯,开怀畅饮。冯益本来说话随便,醉语更多,他絮絮叨叨地讲了康王府和宋宫的许多轶闻和丑事。张俊和众将都闻所未闻,听得津津有味。冯益不知不觉说到了宗泽:我平素最喜奸臣与佞臣,他们是我底财神,却又不须烧香礼拜。今日得见宗留守,却也敬他十分。可怜那厮无见识底小女子,只知欢天喜地归家,不知祸患在后。却是这二十五个小女子有见识。田师中发问说:冯大官,你何以说二十五个女子有见识?冯益带着更深的醉意说:宗留守虽是忠节过人,已是风烛之年,整日忧劳国事,在世之日,岂不屈指可数?京师之民只怕难免有七灾八难。直说与你们,官家已与黄十四、汪十五议定,先送娘娘与太庙神主去江南,然后官家与政府亦南迁扬州。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苏杭,二十五个小女子得去江南花团锦簇底世界,岂非有福? 张俊高兴地说:自家们得免征战之苦,去锦绣世界,亦岂非有福?说得很多人哈哈大笑,七嘴八舌,议论纷纭,冯益却制止了大家的说笑,他说:此是官家机宜,尚且瞒过了李丞相,今日偶而漏言,你们切不可张扬。众人听后,又是诺诺连声。只有岳飞、王贵、张宪和徐庆四人,坐在角落,一言不发。岳飞双眉紧锁,右手攥着一个炊饼,只是用力将它挤压成小面团,借以发泄胸中的悲愤。 下一天,队伍顺利进入南京城,宋高宗特别在应天府宫城重熙门前,举行迎接太庙神主和隆佑太后的典礼。伯母与侄子还是初次见面。两人各有需求,一个企求保全太后的地位,另一个力图张扬皇帝的圣孝,表面关系显得十分亲热和融洽。宋高宗特别命名伯母的住处为隆佑宫。 冯益当天在瑞应殿向皇帝转呈宗泽奏疏,他似乎天良发现,只是用平缓的语调说明情况,不寓褒贬,不进谗言。尽管如此,宋高宗还是怒不可遏,他咬牙切齿地说:这厮老汉!欺朕太甚!立即传旨命三个执政入殿。然而当黄潜善、汪伯彦和张悫三人入殿后,宋高宗还是羞于拿出有关拆洗女童的奏疏,只将有关金使的奏疏交给他们传阅。宗泽奏疏的言词确是十分激烈,他说: 陛下何故只信凭奸邪与贼虏为地者之画,浸渐望和,为退走计,弃两河千百万生灵,如粪壤草芥,略不顾恤。贼虏遣奸狡小丑,觇我虚实,却令迁置别馆,优加待遇。不知二三大臣,何为于贼虏情款如是之厚,而于我国家訏谟如是之薄?臣之朴愚,不敢奉诏,以彰国弱。此我大宋兴衰治乱之机也。陛下果以臣言为狂,愿尽赐褫削,投之瘴烟远恶之地,以快奸邪贼臣之心。不胜痛愤激切之至,臣借稿阙下,以俟诛戮。 黄潜善说:臣之无德,有以招致宗泽弹奏,指为奸邪。然而他自称不敢奉诏,又是置陛下于何地?汪伯彦进一步煽动说:宗泽无人臣礼!宋高宗的目光又转向张悫,张悫瞧着皇帝盛怒的模样,当然不敢异议,他说:臣愚以为,须先命一个重臣,取代宗泽,然后再议其他。陛下既已决计南巡,东京留守底差遣,屏障江淮,干系尤重。宋高宗说:李纲曾以身家性命,力保宗泽。卿等敢力保何人?三个执政竟谁也不敢应声。宋高宗发怒说:难道天下之大,百官之众,卿等竟不能举一人?三个执政还是沉默不语,最后黄潜善吞吞吐吐地说:此事容臣等缓缓商量。宋高宗很不耐烦地将手一挥,用呵斥的语气说:卿等且下殿去! 黄潜善等下殿,宋高宗见到冯益对执政们投以讥诮的目光,就问道:你在东京多日,宗泽政绩如何?冯益连忙下跪,说:宗泽坏了小底差使,小底委是怀恨在心。然而军国大事,小底不敢胡言乱语,请官家去问娘娘。宋高宗听后,反而对冯益赞赏有加。张去为进殿,呈上一份新任御史中丞许景衡的急奏。他的上奏正是为宗泽而发,奏中说:今若较其小疵,不顾尽忠报国之大节,则不恕已甚。若罢逐宗泽,别选留守,不知缙绅中有威名政绩,加于宗泽者否?宋高宗看后,只是长吁短叹,再也拿不定主意。 再说隆佑太后居住隆佑宫,自潘贤妃以下,都遵照皇帝的旨意,小心侍奉。隆佑太后正在与潘贤妃等人闲话,逗弄满月不久的小皇子赵敷。宋高宗进入请安,然后问道:伯娘以为宗泽如何?隆佑太后已经完全明白皇帝的用意,却首先强调说:老婆久已撤帘,天下事全凭九哥主张。宋高宗说:臣构委是诚心就教伯娘。隆佑太后见他态度诚恳,就说:宗泽扣押金使一事煞是轻率,然而时运艰虞,莫须阔略小过。如今内无李纲,外无宗泽,只恐九哥底江山坐得不稳。隆佑太后聪明地回避了拆洗女童的事,也不敢为宗泽多说好话,而宋高宗终于接受了劝告。他将许景衡的奏章用金字牌递送宗泽,示意宗泽只管安心任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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