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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一章

幸福假面 阿嘉莎.克莉絲蒂 7441 2023-02-05
就像场梦一样,钟恩心想,对,就像场梦。 走过成卷的铁蒺藜,阿拉伯少年提着她的行李箱,一面扯着嗓门在跟一名模样怪异的高胖男人讲着土耳其语,这人是土耳其火车站的站长。 熟悉的火车卧铺车厢就在那里等着她,身穿巧克力色制服的卧铺厢房车掌正从车窗里探出上半身来。 这节车厢的车身一侧标明了阿勒坡︱斯坦堡。 铁路将蛮荒沙漠之中的招待所与文明世界连结了起来。 车掌用法语礼貌地寒暄招呼,为她打开卧铺厢房,床已经铺好了床单,放好了枕头。 回到了文明世界 外表上,钟恩再度成了那位安静、能干的旅客,就像一星期左右前离开巴格达的那位斯卡达摩太太。只有钟恩自己晓得表面之下那惊奇得几乎令人害怕的转变。 就像她所说的,火车来得正是时候;就在那股恐惧和寂寞之潮冲毁她精心竖立的最后那道心防之际。

她见到了就像某些人曾见到的一场异象,关于她自己的异象。虽然她看来只像是一个平凡的英国旅客,一心只管旅行的琐事,但在沙漠的寂静和阳光中,她产生了自责,这时心灵和脑子都因为这自责而感到谦卑。 对于印度人提出的意见和问题,她几乎是机械式地回答着。 夫人为什么不回来吃午饭呢?午饭都准备好了,很好的饭菜。现在都快下午五点了,吃午饭太晚了。要茶点吗? 好,她说,她吃茶点。 可是夫人究竟去哪里了?我往外看,到处都看不到夫人,不知道夫人去了哪个方向。 她走得太远了,她说,比平时走得更远。 这不安全,非常不安全,夫人会迷路的,不知道往哪里走才好,说不定会走错路。 没错,她说,有一阵子她迷路了,不过幸好后来走对了方向。她现在想喝茶,然后去休息。火车几点发车?

火车八点半开。有时候要等接驳车的客人来,但今天没有接驳车。沙漠河床的情况很糟,现在有很多水哗啦冲过,嗖的一下! 钟恩点点头。 夫人看起来很累。说不定夫人发烧了? 没有,钟恩说,她没发烧,现在没有。 夫人看起来不太一样了。 嗯,她心想,夫人是不一样了,可能这种不同显现在她脸上。她回到房间里,盯着沾了苍蝇屎的镜子看。 真的有不同吗?她看着,无疑是老了一些,有黑眼圈,脸上有一道道黄沙与汗水。 她洗了脸,梳了头,扑了点粉,擦了点口红,然后再照照镜子。 对,无疑是有点不一样了,她脸上有种什么不见了,那张脸迫切地回看着她。少了的是什么?会不会是沾沾自喜的神情? 她以前是个多么差劲的沾沾自喜之人啊!她仍然有那种刚才在外面产生的强烈反感讨厌自己所产生的谦逊精神。

罗德尼,她想着,罗德尼 她就只是在脑海里轻轻重复呼唤着他的名字 她抓着这名字当作决心的象征。要告诉他一切,毫无保留。这点,她觉得,才是最重要的。虽然为时有点晚,但他们还是有可能一起开创新生活的。她会跟他说:我是个愚蠢失败的人,用你的智慧、用你的温文教导我如何生活吧! 还有,宽恕。因为罗德尼是很宽大的。罗德尼最了不起之处,她现在也明白了,就是他从来没恨过她。难怪他那么受人爱戴,儿女都崇拜他(甚至连艾薇莉在内,她心想,在那对抗的表面之下,其实一直都爱着她父亲的),佣人都愿意做任何事去讨他喜欢,而他也到处都有朋友。罗德尼,她心想,一辈子都不曾对谁不好过 她叹息了。她很累,全身作痛。 喝了茶之后,她躺在床上,一直躺到吃晚饭时,然后准备去搭火车。

现在她不再觉得坐立难安了,没有恐惧,不再渴望找点寄托或消遣,也没有蜥蜴从洞里钻出来让她害怕了。 她已经遇见了自己,认清了自己 现在她只想休息,躺下来放空自己的脑子,心情平静地躺着,脑海深处则隐约浮现着罗德尼那张仁慈黝黑的面容 这时她人已经在火车上,听着车掌滔滔不绝地说完了这条铁路线上的种种交通意外,也把护照和车票交给了他,并取得他的保证,说会发电报到斯坦堡去帮她重订东方快车的卧铺位。她也委托他从阿勒坡拍电报去给罗德尼:旅程延误一切安好钟恩。 罗德尼会在她原订的抵达时间之前接到电报。 所以一切全都安排好了,她再也没什么事可做可想的了,可以像个累坏了的小孩子一样放松一下。 未来有五天平静的日子,土耳其快车和东方快车向西方飞驰,带着她一天天接近罗德尼以及宽恕。

第二天一大早,火车抵达了阿勒坡。直到那时之前,因为通往伊拉克的交通中断了,所以钟恩是车上唯一的旅客。但这时却挤满了上车的旅客。卧铺订位有延误、取消和大混乱等情况。吵吵闹闹的讲话声、抗议、争执、吵架各种不同语言一起出笼。 钟恩坐的是头等车厢,但这列土耳其快车的头等卧铺却是老式的双人房。 厢房门拉开了,走进来一名黑衣妇人,跟在她身后的车掌则从车窗探身下去,接住行李夫递上来的行李箱。 厢房里似乎摆满了箱笼上面盖有皇冠图案的名贵箱笼。 这名高个子妇人用法语跟车掌交谈,指示他把东西放在什么地方。最后车掌走了。妇人转过身来对钟恩露出笑容,一个见过世面、老于世故的笑容。 您是英国人?她说。 她讲话几乎不带外国口音,有着一张苍白秀气的长形脸,表情极为丰富,一双颇奇特的浅灰色眼睛。钟恩猜她大概四十五岁左右。

大清早就闯进来,很抱歉。这实在是很恶劣又不文明的发车时刻,以致我打扰了您的休息。还有,这些车厢也很过时,新的厢房都是单人房的。不过,话说回来她露出笑容,几乎是孩子气般的甜笑,我们应该不会惹得对方太心烦,因为只不过两天时间就到斯坦堡了,而我也不是太难相处的人。要是觉得我烟抽太多的话,就告诉我一声。现在我就让您好好睡一下吧,我去餐车,他们这会儿在挂餐车车厢了。说时,车身突然碰撞一下,验证了她的话。我去那里等着吃早餐。再次向您道歉,让您受到打扰了。 哦,没什么关系,钟恩说,旅行的时候,这些状况都是意料中的。 看得出您很能体谅人,很好,我们会处得很好的。 她走出去时,拉上了门,钟恩听到月台上传来这妇人朋友招呼她的声音,叫着:莎夏莎夏。然后爆出滔滔不绝的谈话声,讲的语言是钟恩分辨不出的。

钟恩这时已经完全清醒了。睡了一晚之后,觉得自己恢复过来了。她在火车上向来都睡得很好。她起床穿好衣服,快梳洗完毕时,火车从阿勒坡出发了。她准备好后,就走到外面走廊上,但在这之前,她先很快看了一下新旅伴箱笼上的标签。 欧恩巴赫.撒姆公主。 在餐车里,她见到这位新朋友正在吃早饭,一面很起劲地在跟一名矮胖的法国人交谈。 这位公主挥手招呼她,示意她坐到身旁座位上。 您的体力可真好,她声称,换作是我,还会躺在床上睡觉。哪,波蒂尔先生,继续讲你刚才讲给我听的事,真是有意思极了。 公主跟波蒂尔先生讲法文,跟钟恩讲英文,跟服务员讲流利的土耳其语,偶尔又隔着走道跟一名面带愁容的军官讲同样流利的义大利语。

没多久,那位肥胖的法国人吃完了早饭,很礼貌地鞠躬告退了。 您真是位精通多国语言的人。钟恩说。 那张苍白的长脸露出了笑容,这回是带着忧伤的笑容。 也是怎么不呢?您瞧,我是俄国人,嫁了德国人,在义大利住了满久的,我会说八、九种语言,有的说得好,有的说得不好。跟人交谈是种乐趣,您不认为吗?所有人类都很有意思,然而人在世界上只能活这么短时间!人应该跟人交换想法、经验。这世界上的爱不够,这是我常说的。莎夏,我朋友跟我说,有些人真的没法爱的,像土耳其人、亚美尼亚人、地中海东部的人。但我说我不这么认为,我全都爱。 Garcon, laddition(法语:服务生,帐单)。 钟恩愣了一下,因为最后那句几乎和前面的句子是连在一起的。

餐车服务员赶紧毕恭毕敬地过来,这时钟恩才惊觉:原来她这位旅伴算得上是位相当重要的人物。 整个早上和下午,火车蜿蜒经过平原区,这时缓缓爬升到土耳其南部山区。 莎夏坐在自己的角落里,阅读、抽烟,偶尔出人意表地讲些话,有些话还颇令人尴尬的。 钟恩发现自己被这名奇怪的妇人迷住了,这人来自很不一样的世界,她的心路历程跟自己之前见识过的完全不一样。 这种既抽离又亲密的混合,对钟恩有种奇特的魅力。 莎夏突然对她说:你不阅读不看书吗?你手上也没有东西在做,你不编织,这点很不像大多数的英国妇女。可是你看起来却很英国人对,你看起来完全就是英国人。 钟恩露出笑容。 其实我是没有东西可以阅读了。由于交通接驳中断,我困在台拉布哈密德,手边的书全都看完了。

可是你觉得无所谓?不觉得有必要在阿勒坡找点什么。不,你很满足于光是坐着看着窗外的山,但你又对它们视而不见你是在看着某样只有你才看得到的东西,对不对?你脑子里正经历着某种很了不得的感情,要不就是刚经历过了。你有件伤心事?还是很值得高兴的事? 钟恩犹疑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 莎夏哈哈大笑起来。 啊,这可真是英国人作风。要是我问些我们俄国人觉得很自然的问题,你们会认为很失礼。妙得很。要是我问你到过哪里,住在什么旅馆,看过哪些风景,有没有孩子,他们在做什么,你是否常旅行,在伦敦有没有认识哪个手艺好的发型师!你会欣然答覆所有这些问题,但要是我问你一些我脑子里想到的问题你是否有件伤心事,你丈夫是否忠实?你是否常跟男人们睡觉?你人生中最美好的经验是什么?你是否意识到神的爱?所有这些问题就会让你退避三舍,觉得受到冒犯。然而这些问题比前者有意思得多了,nicht wahr(德语:不是吗?) 我想大概是,钟恩缓缓地说,因为我们是很保守的民族。 对,没错。甚至不能对一个才结婚的英国妇女说:你怀孕了吗?意思是说,不能在吃午饭时隔着饭桌这样问对方。不行!而是得要把她拉到一旁,悄悄地问。可是要是宝宝已经躺在摇篮里时,就可以说:你的宝宝好吗? 嗯,这有点太过探人隐私了,不是吗? 不,我不这样认为。有一天,我遇见了一个多年没见的朋友,是个匈牙利人,叫作米慈,我问她说,你结婚了对,已经很多年了。你还没有孩子,为什么?她回答我说她也想不通!五年来,她说,她和丈夫拼命努力真的喔!他们不知有多努力!她反问,她还能怎么办呢?由于我们是在午餐会上,大家都提出建议。没错,有些建议还挺实际的。谁知道呢,说不定就会有结果了。 钟恩看来不为所动。 然而她心底却突然涌起了一股强烈冲动,想要对这个友善独特的外国人打开心扉。她迫切地想要跟人分享之前经历过的感受。她需要向自己确认这经历的真实性 她缓缓地说:这是真的我经历了一次颇难受的经验。 啊,是吗?是什么?跟男人有关吗? 不,不,当然不是。 我很高兴。因为通常都是为了男人而到最后就变得有点无聊了。 我完全是一个人,待在台拉布哈密德招待所里,很糟糕的地方,到处是苍蝇和空罐头,一片片的铁蒺藜,招待所里面又暗又阴沉。 这是为了降低夏天的炎热,所以必须这样。但我懂你的意思。 我没有人可以聊聊,手边的书也很快都看完了。结果就结果就进入了一种很奇怪的状态里。 对,对,可能就会这样的。你跟我讲的这个很有意思,请接下去讲。 我开始发现一些事情,关于我自己的事,我以前从来都不晓得的事,或者说是我其实已经知道,但是却从来都不愿意承认的事。我没法跟你解释得很清楚 噢,可是你解释得来的。这相当容易,我会理解的。 莎夏表现出的兴趣那么自然,那么不预设立场,钟恩发现自己竟然抛开自我意识讲了起来。由于莎夏认为谈个人感受以及亲密关系是很自然的事,于是钟恩也这样认为了。 她讲的时候没那么犹豫了,她描述着自己的不安、恐惧感,以及最后惊慌起来的情形。 我敢说在你看来可能很荒谬,但我却感到自己完全迷失了,孤独一人,感到上帝已经遗弃了我。 对,人会有这种感觉,我就曾有过,很黑暗、很可怕 但那不是黑暗而是亮光,耀眼欲盲的亮光,没遮没掩的,没有阴影。 其实我们讲的是同样的事。对你,可怕的是亮光,因为你已经躲在表面下的阴影中太久了。在我,则是黑暗,看不到我的路,迷失在黑暗中,但那种痛苦是同样的,那是种认知,体认到自己的一无所有,而且和上帝的爱断绝了。 钟恩缓缓地说:然后,事情发生了,就像个奇迹,我看到了一切,我自己还有以前的我。我所有的愚蠢借口和可耻都消失了,就像是就像是重生 她急切地望着对方,莎夏低下了头。 我知道得要做什么。我得回家重新来过,建立新的生活从头开始 一阵沉默。莎夏若有所思地望着钟恩,她的表情颇让钟恩困惑,于是她有点脸红地说:哦,我知道这听起来好像很戏剧性又牵强 莎夏打断了她的话。 不,不,你不明白我的意思。你所经历的是真实的。很多人都经历过,圣保罗也一样,还有其他那些属神的圣人,以及凡人和罪人。这是种转变、是种异象,是灵魂知道了自己的苦楚。没错,这一切都是真实的,真实得就像你吃饭或刷牙等等这些事情一样。但我不知道我还是怀疑 我感到自己很刻薄,伤害了自己所爱的人 是的,是的,你已经懊悔了。 我迫不及待要回去我的意思是,回家。我有太多话想要告诉他。 告诉谁?告诉你先生? 对,他一直都是那么好的人,一直都很有耐心。可是他并不快乐,是我害他不快乐的。 然而你认为现在比较能让他快乐了? 起码我可以向他解释,让他知道我有多抱歉。他可以协助我去哦,该怎么说呢?她脑际闪过的词汇是圣餐仪式,从此开创新生活。 莎夏郑重地说:这是属神圣人才做得到的事。 钟恩瞪大了眼。可是我我不是圣人。 你的确不是。这就是我的意思。莎夏停顿了一下,接着稍微换个语调。请原谅我这样说。也许这一切并不是真的。 钟恩看起来有点被搞糊涂了。 莎夏又燃起一支烟,凝视着车窗外猛抽起来。 我不知道,钟恩没把握地说,我为什么要告诉你这些 当然是因为你想要跟人讲,你想要说出来。脑子里想着它,想要谈它,这很自然。 通常我很保守的。 莎夏看起来很感兴趣。 而且还像所有英国人一样,对这点很自豪。哦,你们真是很妙的民族,但又很让人难以理解。你们会对自己的美德感到很丢脸、不好意思,却又毫不犹豫地承认自己的不足之处,还加以吹嘘。 我认为你有点夸大其词了。钟恩有点僵硬地说。 她突然感到自己很英国作风,跟对面这个坐在车厢角落、脸色苍白的异国妇女距离很遥远,一、两分钟前,她还对这女人掏心挖肺地说出很个人的经历。 钟恩以一贯的客套语气说:你一路都坐东方快车吗? 不,我在斯坦堡逗留一晚,然后去维也纳。她毫不在乎地加了一句:我很可能会死在那里,但说不定不会。 你是说钟恩犹豫着,因为不清楚她的意思,你有预感吗? 啊!不是。莎夏大笑起来,不是这么回事!我去那里是要做个手术,大手术,通常成功率不太高。不过维也纳有很好的外科医生,我要去看的这个医生很高明,是犹太人。我老说打算灭绝掉欧洲所有犹太人是件很蠢的事,他们有很多都是很高明的医生,没错,他们的医术都很高明。 喔,老天,钟恩说,我很遗憾。 因为我要死了吗?可是这有什么要紧的呢?人迟早都会死的,何况我也许不会死。我已经打定主意,要是能活下去的话,就会进一所我熟悉的女修道院规矩很严的修会,进去的人是不能讲话的,只能一直冥想和祈祷而已。 钟恩很难想像莎夏一直保持静默和冥想的样子。 莎夏很郑重地接下去说:很快就会需要大量祷告了等到战争爆发时。 战争?钟恩瞠目以对。 莎夏点点头。 那还用说,战争当然会爆发。明年,或者后年。 说真的,钟恩说,我想你搞错了。 不,不会的,我有些朋友消息很灵通,他们告诉我的。大局已定了。 可是,在哪里打?跟谁打呢? 到处都会打,每个国家都会被牵连进来。我的朋友认为德国会很快战胜,但我我不这么认为,除非他们能真的很快很快就打赢。你瞧,我认识很多英国人和美国人,我知道他们是怎么样的。 真是的,钟恩说,没有人真的想打仗的。 她的语气充满怀疑。 要不然为什么会有希特勒的青年团运动? 钟恩很热切地说:可是,我有些朋友去过德国很多次,他们认为纳粹运动有很多值得称道的地方。 呜啦啦!莎夏叫起来说,再过个三年,看他们还会不会这样说吧。 随着火车慢慢停下来,她倾身向前。瞧,我们已经来到西里西亚门(译注:西里西亚门(Cilician Gates),土耳其南部山区通往平原的山口。)了。真美,可不是?我们出去走走吧。 她们下了火车,站在那里,透过山脉广阔的山口,俯瞰着下方朦胧的蓝色平原。 这时已近黄昏,空气特别凉爽又寂静。 钟恩心想:多美啊! 但愿罗德尼此刻能跟她一起欣赏这景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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