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悬疑小说 玫瑰与紫衫

第14章 第十二章

那天下午我们办了一场茶会。卡斯雷克太太的外甥女来圣卢,她和伊莎贝拉曾经是同学,卡斯雷克太太是这么说的。我根本没办法想像伊莎贝拉上学的样子,所以,泰瑞莎提议邀请那个外甥女(现在是摩尔东特太太)以及卡斯雷克太太来喝茶的时候,我立刻就答应了。 安.摩尔东特要来。她以前和你是同学吧? 有好几个叫安的,伊莎贝拉不是很确定地回答说,有安.崔恩查德、安.兰莉和安.汤普森。 我忘记她结婚前姓什么。卡斯雷克太太是有跟我说过。 结果,安.摩尔东特是安.汤普森。她是个活泼的少妇,举止强势而自信,让人不大舒服(至少我这么觉得)。她在伦敦的某个政府部门工作,她先生则在另一个政府部门。她有一个小孩,为了方便起见,将小孩托放在某个地方,才不会干扰安.摩尔东特对战事的重要贡献。

虽然我妈妈认为,轰炸已经结束了,我们现在可以考虑把东尼接回来。但说真的,我认为现阶段要让孩子待在伦敦太困难了。公寓太小,又找不到好保母,还有吃饭的问题。而且,当然啦,我整天都不在家。 我真的觉得,我说,你有这么多重要的工作,还生小孩,实在非常有公益精神。 泰瑞莎坐在一个大银茶盘后面,我看到她微微笑,同时轻轻地对我摇摇头。 但年轻的摩尔东特太太对我说的话倒没什么不满,事实上,她似乎还满高兴。 我确实觉得她说,人不该逃避自己的责任。现在很需要小孩,特别是我们这个阶级。就好像后来才想到一样,她又补充说,而且,我将一切都献给了东尼。 接着她转向伊莎贝拉,陷入圣尼尼安的往事回忆里。我感觉在两人的交谈之中,其中一位似乎不大知道自己的角色,安.摩尔东特好几次都得帮她一下。

卡斯雷克太太有些抱歉地对泰瑞莎低声说:抱歉,狄克迟到了。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事情而耽搁,通常他四点半就会到家。 伊莎贝拉说:我想盖布利尔少校和他在一起。盖布利尔少校十五分钟前从露台走过去。 我很惊讶。我没听到有任何人经过。伊莎贝拉是背对着落地窗的,不可能看到有人走过去。我一直看着她,她绝没有转过头,或是表现出任何注意到有人的迹象。当然,我知道她的听力超乎常人地好,但我想知道她怎么知道那是盖布利尔。 泰瑞莎说:伊莎贝拉,如果你不介意喔,不,请不用动,卡斯雷克太太可以请你去隔壁问问他们两位要不要过来一起喝杯茶吗? 我们看着伊莎贝拉高䠷的身影消失在门边,然后安.摩尔东特说:伊莎贝拉真的一点都没变,她还是一样,总是那个最奇怪的女孩,像在梦里一样地走来走去。我们总说是因为她很聪明的关系。

聪明?我尖声说。 她转向我。 对,你不知道吗?伊莎贝拉聪明得吓人。我们的校长克缇丝小姐因为她不愿意继续去萨莫维尔(译注:萨莫维尔学院(Somerville College)是英国牛津大学两所女子学院其中之一,前英国首相柴契尔夫人即毕业于此。)念书而非常伤心。她才十五岁就获得入学许可,还得了好几个奖。 我还是倾向认为,伊莎贝拉是个外表迷人但并非有过人天赋的人。我依然不可置信地看着安.摩尔东特。 她擅长什么科目?我问。 喔,天文学和数学。她的数学好得吓人,还有拉丁文和法文。只要她想学,没有学不会的。不过你知道,她一点也不在乎。这让克缇丝小姐很难过。伊莎贝拉好像只想回来,然后在这个闷热的旧城堡里住下来。

伊莎贝拉和卡斯雷克、盖布利尔一起回来了。 茶会办得非常成功。 泰瑞莎,让我想不通的是,那天晚上我对她说,我们完全不可能得知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子。拿伊莎贝拉来说吧。那个叫摩尔东特的女人说她很有头脑,我自己之前则认为她根本是个智障。还有,我会说她的其中一项特质是诚实,卡斯雷克太太却说她很狡猾。狡猾耶!多糟糕的词啊。盖布利尔说她志得意满、装模作样。你嗯,其实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想,因为你很少说出对其他人的看法。不过呢,嗯,一个在不同人眼中看来如此不同的人,她的真实面貌到底是什么? 很少加入谈话的罗伯特不安地动了一下,并出人意料地说:但那不就是重点吗?在不同人的眼中,人就是有不同的样子,事物譬如说树或海也是一样。也好比两个画家画出来的作品,就会让人对圣卢港有完全不同的感受。

你是说,一个用自然主义的画法,而另一个用象征式的吗? 罗伯特有点疲倦地摇摇头。他讨厌与人聊绘画,从来都找不到适当的说法来表达他的意思。不是,他说,他们根本就用不同的方式在看。也许可以说我不知道你从所有事情里面挑出对你重要的东西。 你觉得我们对人也是如此吗?但不可能出现两个完全相反的特质吧?譬如伊莎贝拉不可能同时很聪明又很智障! 修,我觉得你对这件事的判断错误。泰瑞莎说。 噢,泰瑞莎! 泰瑞莎微微一笑。她缓缓地、深思地说:你可以拥有一项特质而不用它,因为你有更简单的方法可以达到一样的结果,或者因为对,那是比较有可能的因为这样比较省事。重点是,修,我们所有的人已经离单纯这么远,以至于现在遇上单纯时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了。去感觉一样事物,比思考它简单得多,麻烦也少得多。只是在复杂的文明生活里,单靠感觉不够精确。

我可以举例说明我的意思,你知道的,这有点像是如果有人问你现在是什么时候,早上、中午还是晚上,你不需要思考就能回答,也不需要精确的知识或是日晷、水钟、经线仪、手表、时钟这类仪器。但如果你与人有约要去赶火车,而需要在特定时间、出现在特定地点,那么你就得思考,设计一套复杂的机制来达到准确性。 我想,面对人生的态度也是如此;你感到快乐,你被激怒,你喜欢某人或某物,你不喜欢某人或某物,你感到难过。修,像你和我这种人(罗伯特就不属于这类型),会揣测自己的感觉,会分析自己的感觉、思考自己的感觉。我们检视整件事,然后给自己一个理由。因为这样那样,所以我很快乐;因为这样那样,所以我喜欢这个那个;我今天很难过,因为这样那样。只不过,往往我们所归结的理由都是错的,我们任性地欺骗自己。但是伊莎贝拉,我觉得啦,她不会揣测,不会问自己为什么,从来不会。因为,老实说,她对此不感兴趣。如果你要她思考,告诉你为什么她对某些事物有她的感受,我想她可以非常准确地想清楚,然后给你正确答案。不过她像被供在壁炉上那种性能好又昂贵的钟,从未上过发条,因为在她的生活中,知道确切的时间根本不重要。

可是在圣尼尼安的时候,她被要求要使用她的智力,她确实也发挥了这项能力,但并不是我应该说,她的智力并不是特别在思索方面,她偏好数学、语言和天文学这类不需要想像力的科目。我们所有人都需要想像力和思索来提供逃脱的管道,一种抽离、跳脱我们自己的方式。伊莎贝拉不需要脱离自己,她可以和自己相处,与自己达到和谐一致。她不需要更复杂的生活方式。 也许中世纪的所有人都像她那样,甚至到了伊莉莎白时期还是如此。我在一本书里看过一句话:所谓伟大的人在那时候只有一个意义一个拥有庞大资产的人,一个有钱有势的人,就那么简单。完全没有我们后来加诸的精神及道德层面上的意义,这个词和人格没有任何关系。 你的意思是说,我说,这些人面对人生的态度是具体而直接的,他们没想那么多?

对,哈姆雷特和他思索的那些东西、他的生存还是死亡(译注:生存还是死亡(To be, or not to be),出自莎士比亚名剧《哈姆雷特》(Hamlet)第三幕第一场的经典台词。),和那个时代格格不入,以至于从那时开始,有很长一段时间,评论家谴责《哈姆雷特》这出戏,因为它在情节上有致命的弱点。没有任何理由,其中一人说,让哈姆雷特不在第一幕就杀了国王。唯一的理由就是:如果他那时杀了国王,后面就没戏唱了!对他们来说,有一出关于人格的戏是很不可置信的。 但如今我们全都成了哈姆雷特和马克白(译注:《马克白》(Macbeth)是莎士比亚最短的悲剧。)了。我们老是在问自己她的声音突然显得十分疲惫,生存还是死亡?不管是活着好还是死了好,我们就像哈姆雷特分析(并嫉妒!)符廷霸(译注:符廷霸(Fortinbras),《哈姆雷特》中的挪威王子,其父亲因与哈姆雷特的父王比武而断送性命。最后符廷霸终于夺回父亲输给丹麦的土地。)一样,分析成功的人。

现在符廷霸变成易于理解的角色了。他勇往直前、充满自信,从来不问自己问题。现在还有多少人像他这样?我想不多了。 你觉得伊莎贝拉是女生版的符廷霸?我问,面带微笑。 泰瑞莎也露出微笑。 没有那么好战,不过同样目标直接、单纯率直。她一定不会问自己:我为什么是我这个样子?我真正的感觉是什么?她知道自己的感觉,她就是她。泰瑞莎轻柔地加了一句,而且只要是她必须做的事,她都会去做。 你是说她相信宿命? 不。但我不认为她有过任何选择。她从来不会看到事情有两种选项的可能,只会有一种;她也绝不会想到要回头,总是继续向前走。对伊莎贝拉来说,没有回头这种事 我想知道,我们之中是否有任何人可以回头!我忿忿地说。

泰瑞莎冷静地说:也许没有。可是我想,通常都有漏洞。 泰瑞莎,你说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人通常会有个逃脱的机会通常是在事后才发现等你回顾从前的时候但总是有的 我沉默了一下,抽着烟,陷入沉思 泰瑞莎话一说完,我脑海里的记忆突然变得鲜明。我刚到卡洛.史特兰居薇的鸡尾酒派对时,站在门口迟疑了片刻,双眼还在适应里面昏暗的灯光和烟雾,接着看到珍妮佛在房间的另一侧。她没看见我,她正在和某个人说话,活泼好动,神色如常。 我意识到两股强烈而冲突的感觉。首先是胜利的喜悦。我知道我们一定会再见,而现在我直觉的认知得到证明。在火车里的那次会面不是一个独立的事件,我一直知道那不是意外,而现在事实证明了我想得没错。然而,我在兴奋和胜利的喜悦之外,突然想要转头离开那个派对我想要让那次火车上的会面变成一个独立事件,一件我永远不会忘记的事。这就好像有人对我说:那就是你们可以给彼此最好的东西了短暂的完美。见好就收吧。 如果泰瑞莎说得没错,那就是我逃脱的机会。 嗯,我没有把握那个机会回头,我让事情继续发展,珍妮佛也是。而所有其他事情也就接连发生了。我们相信我们彼此相爱、哈洛路的那辆卡车、我的躺椅,还有浦诺斯楼 我的思绪回到本来想谈的事,回到伊莎贝拉身上。我对泰瑞莎提出最后的抗议。 但她不狡猾吧,泰瑞莎?这么糟糕的词汇,狡猾。 我不知道。泰瑞莎说。 狡猾耶!伊莎贝拉吗? 狡猾难道不是最早、也最简单的自卫方式吗?巧诈难道不是最原始的特性?野兔蹲着不动、松鸡故意振翅飞过帚石楠(译注:帚石摘(heather),多年生灌木,是松鸡的主要食物。)不也是要引开你的注意,以免你靠近它的巢?修,巧诈当然是最基本的,那是在你被逼到墙角、全然无助时唯一的武器。 她起身走向门口。罗伯特已经溜去睡觉了。泰瑞莎将手放在门把上,转过头。 我认为,她说,你真的可以把你那些药丢了。你现在不会想要这些东西了。 泰瑞莎,我大叫,你知道? 我当然知道。 但是我停下来。你为什么说我现在不会想要那些东西了? 嗯,你想要吗? 不,我缓缓地说,你说得没错我不想要。我明天就把它们丢掉。 我很高兴。泰瑞莎说,我一直很担心 我好奇地看着她,那你为什么没有试着把它们拿走? 她沉默了片刻,然后说:它们给了你一种慰藉,不是吗?它们让你感到安全,让你知道自己有个出口? 对,我说,这样差别很大。 那你为什么还蠢到问我为何没把它们拿走? 我大笑出声。好啦,明天,泰瑞莎,这些药明天都会进下水道。我保证。 你终于又开始生活了想要活下去。 对,我一边思索着,我想我要重新生活了。我真的不知道是为什么,但这是真的,我真的对明天这件事又感兴趣了。 你又感兴趣了,没错。我在想,不知道是因为谁的关系。是因为在圣卢的生活?或是伊莎贝拉.查特利斯?还是约翰.盖布利尔? 一定不是因为约翰.盖布利尔。我说。 我不大确定。那个男人有种特质 确实很有女人缘!我说,不过他是我讨厌的那种人,我没办法忍受那种大言不惭的投机分子。拜托,如果有机会获利,他连他祖母都会卖掉。 我不会感到意外。 我一点都不信任他。 他不是个非常值得信赖的人。 我继续说:他自吹自擂,明目张胆地追逐名声。他利用他自己还有其他所有人。你难道认为他会做出任何不求利益的事吗? 泰瑞莎沉思地说:我想他也许会。不过一旦如此,他大概就完蛋了。 接下来几天,我一直想着泰瑞莎这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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