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悬疑小说 玫瑰与紫衫

第10章 第八章

天气依然很好,我大部分时间都让人把我推到阳光灿烂的露台上。露台边缘有几座玫瑰花坛,其中一侧的末端有一棵非常老的紫杉。从那里,我可以眺望大海和圣卢城堡的城垛,也可以看到伊莎贝拉穿越田野,从城堡来到浦诺斯楼。 她养成几乎每天过来一趟的习惯,有时带狗一起来,有时自己独自一人。抵达时她会露出微笑,对我说声早安,然后坐在我躺椅旁边那张大大的雕刻石椅上。 这是一段奇怪的友谊,不过确实是所谓的友谊。伊莎贝拉来找我,不是出于对半身不遂者的友善,不是可怜,也不是同情;从我的角度来说,这种感觉好多了。那是出于喜欢。因为伊莎贝拉喜欢我,所以她来到花园,在我身旁坐着,这个举动就和动物可能会做的一样自然,也一样刻意。

我们聊天的时候,大部分都是说些我们看得到的东西,包括云的形状、海面的光线、鸟的一举一动 也因为一只鸟,让我见到伊莎贝拉天性中的另一面。那只鸟死了,它一头撞上起居室落地窗的玻璃,掉在窗边的露台上,可怜又僵硬的两只脚直挺挺地举在空中,温柔明亮的眼睛也闭上了。 伊莎贝拉先发现了那只鸟,她声音里的震惊和恐惧吓了我一跳。 你看,她说,一只鸟死了。 那声音里带着惊慌,于是我仔细看着她。她看起来像匹受惊吓的马儿,噘起的双唇微颤。 把它捡起来。我说。 她用力摇摇头。 我没办法碰它。 你不喜欢接触鸟类吗?我问。我知道有些人是这样。 我没办法碰任何死的东西。 我盯着她看。 她说:我害怕死亡,怕得要命。任何东西死亡都会让我受不了,我想是因为它让我想起有一天我也会死。

有一天我们都会死。我说。 (我在想,当下手边有什么可以致命的?) 你不在意吗?你不害怕吗?想到死亡就在前方等着你,愈来愈靠近。然后有一天,她那修长而美丽的双手很少如此戏剧性地放在胸前,它就到了,生命画下句点。 伊莎贝拉,你真是个很奇怪的女孩子,我说,我从不知道你有这种感觉。 她悲痛地说:还好我是女生,而不是男生,是吧?不然打仗时我就得去当兵,然后我会害得大家丢脸,因为我成了逃兵之类的。没错,她恢复平静,几乎像在沉思般地说,当个懦弱的人真是太糟糕了 我有点不确定地笑了笑。 我不认为时机到了的时候你会是个懦弱的人。大多数的人都是嗯,其实是因为害怕而害怕。 你那时候害怕吗? 老天爷,当然怕啊!

但等到真的遇上时就还好吗? 回想起某些时刻:在黑暗中等待时的紧绷、等候前进的口令胸口的恶心感觉 我诚实地说了。 不,我说,我不会用还好来形容那种感觉,不过我觉得我多少还有办法承受;我的意思是,我想我和其他人一样可以承受。听我说,那种日子过一阵子之后,你会开始有种感觉,吃子弹的永远不会是你,可能是别人,但不会是你。 你认为盖布利尔少校也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替盖布利尔作了证。 我倒认为,我说,盖布利尔是少数的幸运儿,那人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恐惧。 对,她说,我也这么认为。 她的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我问她是否一直都很害怕死亡,还是她曾经遭遇过什么特别恐怖的事情,让她倍受惊吓。 她摇摇头。

我想没有。当然啦,我爸爸在我出生前就被杀了,我不知道和这件事有没有关系 是了,我说,我觉得这是非常有可能的。我想这就是你害怕的原因。 伊莎贝拉皱起眉头,她想起以前的事。 我的金丝雀在我五岁左右死了。前一晚还好好的,隔天早上它就躺在笼子里,两脚硬邦邦地举在空中,就像刚才那只鸟。我把它放到手上,她在发抖,它冷冰冰的她仿佛不知道该怎么说,它它不再真实存在了它只是一个东西看不见听不到或没感觉它它不存在了! 然后突然间,她以几近悲惨的语气问我,你不觉得我们都会死是很恐怖的事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我没多想便脱口说出实话;对我而言是实话。 有时候那是一个人唯一可以期待的事。 她看着我,眼神空洞、充满不解。

我不了解你的意思 你不了解吗?我语气尖锐地说,用你的眼睛看看,伊莎贝拉,你觉得生命是什么样子?如果你每天早上醒来就像个婴儿一样,等人把你洗干净、帮你穿上衣服,把你像一袋木炭般拖来拖去。作为一个动弹不得、残缺、没有用处的废物,躺在阳光下无事可做,也没有任何事情可以期待、可以保有希望如果我是坏掉的椅子或桌子,他们会把我丢进垃圾堆,只不过因为我是个人,他们就帮我穿上文明的衣服,用毯子盖住最糟糕的残废部分,然后把我放在这里晒太阳! 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充满困惑与疑问。那是第一次,至少我这么觉得,她的眼神没有穿透我,而是盯着我看。她的双眼专注在我身上。即便这样看着我,她还是什么都无法理解除了外表,什么都不理解。

她说:但无论如何,你是在阳光下啊你活着。那时候你有可能就这么没命了 非常有可能。但你还不懂吗?我多么希望上天那时就让我死了算了。 不,她不懂。对她而言,我像是在说外国话。她几近胆怯地说:你是不是总是全身非常疼痛?是因为那个原因吗? 我有时候很多地方都会痛,但是,伊莎贝拉,不是因为那个原因。你不懂吗?我没有活下去的目标。 我知道我很笨,可是人活着一定要有什么目标吗?为什么不能就只是活着? 她的天真单纯让我倒吸了一口气。 接着,正当我要在躺椅上转身或者说试着转身的时候,因为动作不灵巧,使得一罐标示为阿斯匹灵的小瓶子从我本来放着的地方掉到草地上,瓶盖也跟着脱落,里面的小药锭在草坪上散了一地。

我几乎尖叫出声。我听到自己的声音,歇斯底里、很不自然地大叫:别把它们弄丢了喔,快把它们捡起来快找别弄不见了! 伊莎贝拉弯下身,快手快脚地捡起那些药。我一转头,看到泰瑞莎正穿过落地窗走来。我压低声音叫喊,几乎像在抽泣。泰瑞莎来了 然后,出我意料之外的是,伊莎贝拉做了一件我从来不知道她会做的事。 她动作快速,但不慌不忙地松开围在洋装领口的染色围巾,然后一抛,围巾落在草地上,盖住散了一地的药锭。同时,她以平静的对话语气说:你知道,等鲁帕特回家以后,一切都会很不一样。 你绝对会相信我们正在聊天。 泰瑞莎走过来问我们,你们两个要不要喝点什么? 我说了一个满复杂的饮料。泰瑞莎准备回屋里去时,她弯下腰仿佛想把围巾捡起来。伊莎贝拉不慌不忙地说:放着吧,诺瑞斯太太。有草地的衬托让围巾的颜色看起来很漂亮。

泰瑞莎淡淡一笑,然后穿过落地窗回屋里去了。留下我盯着伊莎贝拉看。 亲爱的孩子,我说,你为什么那么做? 她有点羞怯地看着我。 我以为,她说,你不想让她看到那些药 你想的没错。我冷冷地说。 在我康复初期便拟了个计画。我已预见自己未来全然无助、需要依赖别人的状态,我需要一个随时可以派上用场的出路。 他们帮我注射吗啡止痛时,我没办法做什么,然而一旦安眠药取代了吗啡,我的机会就来了。一开始我暗自咒骂,因为他们给我水合氯醛(译注:水合氯醛(chloral hydrate),一种安眠镇定药物。)的药剂。但之后,当我搬去与罗伯特和泰瑞莎同住,就比较不需要医疗护理,于是医生开了安眠药给我,我想应该是速可眠,也有可能是阿米妥(译注:速可眠(Seconal,又称红中)和阿米妥(amytal,又称青发)皆为镇静催眠药。)。

总之,他们让我渐渐试着不用依赖药物,但还是会留几颗,让我在睡不着的时候服用。慢慢地我累积了一些数量。我继续抱怨失眠,于是他们开了新药给我。我睁大双眼,撑过了痛苦的漫漫长夜,想到要离去的大门又打开了一点,便让我多了点力量。一段时间下来,我累积的药量已经足够我达到目的了。 随着我计画的进展,这个需要的急迫性降低了。我愿意再等一会儿,可是我不打算永远等下去。 在这痛苦的几分钟内,我眼看我的计画遭到破坏、受到妨碍,有可能全都毁了。伊莎贝拉的机智拯救了我,避免了那场灾难。她把药锭捡起来,装进瓶子里,然后把瓶子递给我。 我将瓶子放回原来的地方,然后深深叹了一口气。 谢谢你,伊莎贝拉。我说,口气充满感情。

她一点也没有表现出好奇或是焦虑。她机灵到了解我不安的情绪,并解救了我。我在心里默默为之前觉得她是个白痴而道歉。她一点也不笨。 她是怎么想的?她一定知道那些药不是阿斯匹灵。 我看着她,她的脸上没有透露任何线索,我觉得要了解她很困难 然后,我突然好奇了起来。 她提到一个名字 鲁帕特是谁?我说。 鲁帕特是我堂哥。 你是说圣卢男爵? 对,他可能很快就要来这里了。战争期间他大都在缅甸。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他可能会搬来这里住这座城堡是他的。你知道,我们只是租的。 我只是在想,我说,为什么嗯,你为什么突然提到他? 我只是想赶快说点什么,让我们看起来好像在聊天。然后她沉思片刻。我想,我会提到鲁帕特,是因为我总是在想他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