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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法兰西娃娃

赎罪 湊佳苗 19402 2023-02-05
麻子夫人: 非常感谢您前几天来参加我的婚礼。 整个婚礼中我一直坐立难安,我担心您看到蜂拥而至的乡下亲友,回忆起当时的往事,会不会感到不愉快?因为那些人完全没意识到自己的口无遮拦。 空气干净当我发现那个小镇除了这个优点外,根本一无可取,是在七年前我从高中毕业,到东京读女子大学的时候。 我在大学宿舍生活了四年。当初我向父母表示想到东京念书时,他们俩异口同声地反对。 万一被坏人骗了,要妳去卖身怎么办?万一让妳染上毒瘾怎么办?万一妳被人杀了怎么办? 麻子夫人,都市长大的您,看到这些话可能会在心里讪笑:哪里听来的讯息,给他们如此荒谬的想法呢? 我举出他们爱看的电视节目来反驳:拜托,你们大都会二十四小时看太多了吧!但其实我心里早已想像过无数次那些恐怖的画面。即使如此,我还是坚决求他们让我到东京去。

东京有什么好?妳想念的系,县里好几所大学都有呀!那几所大学就算通学有困难,但至少外宿的房租便宜,万一有什么事时也可以马上回家。彼此都能放心,不是吗? 父亲不断苦劝我。 放什么心? !这八年来,我在这个镇上过的是什么胆颤心惊的日子,你们难道不了解吗? 我这么一说,两人便不再反对,只是有个条件:我不能在外租房子独自生活,而必须住进学生宿舍。这一点我也没有意见。 打从出生以来第一次踏上东京,我宛如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下了新干线,车站里放眼望去全是人,我觉得这个车站里的人似乎比我们乡下所有人口还要多。不过最令我惊奇的还不是这点,而是这么拥挤的人潮,却没有任何人会在行进间撞到别人。连我为了搭地下铁而仰头看指标走路,一直走到目的地都没有和人擦撞。

坐上地下铁之后,又发生更让我惊讶的事:周围的乘客即使有同伴,也几乎没有人说话。偶尔会爆出大笑声,但大多是外国人。 我从小到国中都是走路上学,高中则是骑自行车通学,所以一年只有几次机会坐电车,多半是和朋友或家人到镇上逛百货公司或商店街的时候。每次搭车近一小时的时间,我们都会在车上天南地北地聊。 等一下要买什么啦、下个月是某某生日去帮他买礼物吧、中午要吃麦当劳还是肯德基我相信我们绝不是不守规矩的人,因为整个车厢都充满了谈笑声,而且也没有人对此皱起眉头,所以我一直以为,在电车里本来就应该这样说笑。 蓦然间,我想到东京的人会不会看不见周遭?他们是不是对别人漠不关心?只要不给自己添麻烦,身旁的人不论做什么他们都不想管?对座的人看什么书,他们也不想知道?站在眼前的人不论带着多名贵的包包,他们也不会多看一眼?

一回神,我发现自己在流泪。提着大行李的乡下土包子在哭,别人一定以为我想家吧!我觉得好糗,赶紧用手抹去眼泪,看看周围,但没有人在看我。 我好感动啊!心想:这个地方真是太完美了。我想来东京,并不是因为这里有那么多时髦的名店和游乐场。 我只想走进那些不知道我的过去的人群里,同化,然后消失。 更精确地说,身为杀人事件目击者的我,只想从尚未抓到的凶手眼前消失。 宿舍是四人房,室友们也来自全国各地。第一天是自我介绍兼故乡吹捧大会,有位室友说她家乡的乌龙面好吃,还有一位说她家乡有温泉,另一位说有个棒球明星住在她家附近。她们三人的故乡虽然都在外县市,但都是人们耳熟能详的市镇。 我说出小镇的名字时,三个人连它在哪个县都不知道。

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有位室友问。我说,那是个空气清新的地方。我并不是因为没什么可炫耀的才只好这么说,麻子夫人,您一定能明白吧! 我在那个镇出生、长大,但直到小学四年级,那起事件发生的那年春天,才知道我平常吸的空气其实非常干净。 教社会的泽田老师告诉我们: 大家知道吗?你们住在全日本空气最干净的地方。为什么我敢这么说呢?医院和研究室里使用的精密仪器,必须在没有空气污染的环境才能制造出来,因此,工厂也必须建在空气干净的地方。本镇今年盖了一家新工厂,叫做足立制造厂。要盖一家全日本最棒的精密仪器制造工厂,就表示我们被选定为日本空气最干净的地方。各位同学,你们住在这么好的小镇,应该感到光荣。

下课之后,我们问英未理,老师说的正不正确。 我爸爸也跟我说过一样的话。 听英未理这么说,我们才相信自己住在一个空气干净的地方。倒不是因为英未理的爸爸长相可怕、眼睛又凶又大,而且还是足立制造厂的大人物,而是因为他们一家是从东京来的。 当时,镇上没有便利超商,可是也没有孩子因此觉得不方便。从小到大眼前有什么就是什么,很是平常。就算在电视上看到芭比娃娃的广告,也因为从没见过而从来不会想要。倒是家家户户客厅里摆的法兰西娃娃比较受到青睐。 不过,自从镇上盖起工厂之后,一种微妙的感觉在我们心中萌芽了。英未理和其他从东京来的转学生让我们渐渐感觉到,以前稀松平常的生活是相当不便而遭人鄙弃的。 不同之处从居住的场所开始。镇里第一次盖起五层楼以上的房子足立制造厂的公司宿舍大楼虽然是按照大自然的调和概念设计的,在我们看来,像是外国的城堡。

英未理住在七楼,是那栋大楼的最高一层。当我知道她邀请我和其他同住西区的女同学一起去她家的那天,我兴奋得几乎睡不着觉。 受到邀请的有四个人,是我、真纪、由佳和晶子。 从小青梅竹马、也在同样环境长大的我们,在英未理家看到的一切全是舶来品。 第一个令我们惊奇的是,房间竟然不以墙壁来隔间。当时我们还没有起居空间整合的观念,所以放电视的房间、吃饭的地方和厨房都在一起,令我们不敢置信。 如果在我家绝对不会让小孩碰的红茶杯,用同一式样的茶壶盛了红茶,放在同一式样的茶碟上;我们两颊塞满了水果塔,里面除了草莓之外,还放了许多清爽的不知名水果。四个人既陶醉,心底的某个角落却又有些不安。 吃过点心之后,英未理说一起玩娃娃吧!便从自己房间里拿出芭比娃娃和心形的塑胶衣柜。芭比娃娃身上穿的,跟英未理的衣服一模一样。

涩谷有一家店卖跟芭比一样的衣服。去年我生日的时候,爸妈买给我的。妈妈,哦? 那气氛教人恨不得马上逃离那里。 就在这时,我们四人中不知是谁开口说: 英未理,妳的法兰西娃娃借我们看。 英未理听到这话,满脸诧异地回问: 那是什么? 英未理没有法兰西娃娃,不仅如此,她连听都没听过。我们原本气馁的心再次鼓胀起来。英未理当然不会知道,因为那是大都市早已绝迹的东西。 镇上零零星星挺立着几栋二十年前建的日式老民房,它们都有一个共通点,那就是最接近门口的房间都会布置成西式客厅,而且一定会有水晶吊灯和摆在玻璃柜里的法兰西娃娃。尽管这由来已久,但直到英未理搬来前一个月开始,女孩们到各家参观法兰西娃娃才变成一种流行。

刚开始,大家只是互相到朋友家走动,但渐渐地,大家开始到附近邻居家参观。乡下地方,居民彼此都认识,而且他们只去大门旁的客厅,几乎不会被拒绝。 当时,我们还写娃娃笔记,帮所有法兰西娃娃做排行榜。那时候不像现在的孩子随意都能拍照,如果有喜欢的娃娃,我们就用色铅笔画图、记录。 排行榜主要是根据服装的华美度来决定,但我喜欢看娃娃的脸蛋,因为娃娃也会反映主人的性格。我常觉得娃娃的脸跟那家的孩子或母亲都有几分相似。 英未理说她也想看法兰西娃娃,所以我们带着她到排行前十名的娃娃家参观。英未理又说,他们这栋大楼的小朋友们一定也都没见过,所以还叫了另外几个连几年级、名字都不知道的孩子,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还加入了几个男生,大家一起浩浩荡荡地到镇上各家巡行。

第一家的人看到我们,便说:这是法兰西娃娃参观团吗?我们爱上这个名字,决定用它作为当天行动的名字。 我家的娃娃排第二名,粉红色华服的胸口和裙摆都镶有雪白的羽毛为饰边,肩和腰部各别了一大朵紫玫瑰。但是,我最喜欢的还是她的脸蛋,因为轮廓跟我有点像,我还因此用马克笔在她右眼下点了一样的哭痣,母亲为此大发雷霆。另外,她看起来既像大人又像小孩,这种年龄不详的暧昧氛围也让我很喜欢。 虽然我得意地说:很美吧!但都市来的孩子却都没什么兴趣,让我非常沮丧。 走完最后一家时,英未理说:我觉得还是芭比娃娃漂亮。我想,英未理说这话并没有恶意,但那句话却让法兰西娃娃的璀灿光芒一夕之间化为乌有。从那天起,我们再也不玩法兰西娃娃了,连娃娃笔记都被我丢进了抽屉的深处。

参观团结束的三个月后,因为一起法兰西娃娃偷窃案,使它再度成为镇民们的话题。关于这起事件,麻子夫人,您知道多少呢? 七月底夏日庆典的夜里,镇上有五户人家的法兰西娃娃被偷了,我们家也在其中。整间屋子完全没动过,钱也没有少,只从玻璃柜里偷走了娃娃,十分不可思议。 庆典在镇外的镇民中心广场举行,傍晚六点开始盂兰盆舞大会,接着九点有卡拉OK大会,结束时是十一点左右。镇民们会免费供应西瓜、冰淇淋和面线、啤酒,除此之外,还有一、两摊卖刨冰和棉花糖的摊贩,算是镇上的重要活动。 包括我家在内,所有娃娃被偷的人家都有两个共通点:一是全家人都去参加庆典,另一点则是大家都没锁门。当时家家户户都不习惯锁门,送包裹、信件时,邮差经常直接打开大门,放在玄关就走了。 总之,因为我们组过法兰西娃娃参观团,警察怀疑是小孩子恶作剧,便草草结案。最后在嫌犯和娃娃都没找到的情况下,只被当作庆典夜的突发事件来处理。 都是你们做了那种无聊事,家里没有娃娃的孩子看了嫉妒才会来偷吧! 我记得我父亲还因此把我骂了一顿。 暑假就从这起事件展开,不过我们从早到晚都在玩。我们最喜欢去的是小学里的游泳池。上午先在某个同学家写作业,下午就到游泳池,四点游泳池关闭后,我们还是会在校园里玩到太阳下山。 近年来,即使是乡下的小学也被要求实施各种安全防护措施,所以例假日学校便关闭,连儿童也不能随意进入。但当时就算玩到太阳下山,也没有大人会责备我们。 有时候,我在傍晚六点<绿袖子>【注:日本乡下地方会在晚上六点(冬季为五点)播放钟声或音乐,以提醒孩子或农夫回家的时间。 】的音乐响起之前回家,家人还会问我:怎么回来了?跟同学吵架了吗? 那件案子发生当时和之后,我把记忆中当天做过的事都告诉了警察、学校老师、我父母、每个孩子的家长,还有您和您的先生,说了无数次,这里也想按照顺序再写一遍,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 那天,八月十四日的傍晚,由于正好遇到盂兰盆节放连假,所以平常玩在一起的朋友不是去亲戚家,就是家里有亲戚回来,在校园里玩耍的只有我、真纪、由佳、晶子和英未理五个人。 我们四人因为都与祖父母同住,或是祖父母和亲戚都住在镇上,所以盂兰盆节也不算什么大日子,我们就像往常一样出去玩。 从东京来工厂工作的人,在盂兰盆节假期中几乎都不在,但因为英未理的爸爸还有工作,而且他们八月底会去关岛度假,所以才留在镇上过节这是那天英未理告诉我们的。 法兰西娃娃参观团那次,虽然跟英未理之间弄得有点尴尬,但没多久大家就像没发生过这件事似的又玩在一起了,可能是因为后来我们玩的探险游戏,英未理也很喜欢的关系。 游泳池在盂兰盆节假期中公休,所以我们跑到操场一角,在体育馆的荫凉处玩排球。我们只是围成一个圆,玩连续传球的游戏,但我们决定向一百次不落地挑战,所以心无旁骛地玩着。 一个男人走到我们附近。 可以停一下吗?他说。 那个人穿着带点黄绿色的灰色工作服与工作长裤,头上卷着白色毛巾。 无预警的话声把当天难得身体不适的由佳吓了一跳,因而漏接了球。那个男人把滚到他脚边的球捡起来,朝我们走近,然后用清晰的口吻笑容可掬地说: 叔叔是来检查游泳池更衣室里的换气扇的,可是我一时粗心忘了带铝梯。只是要转个螺丝钉而已,妳们谁来帮我个忙,我的肩膀借她站。 如果是现在的小学生,见到这种状况一定会很有警觉心吧!学校未必是安全的场所,如果大家有这种观念的话,就不会发生憾事了。又或者,如果老师有提醒大家,万一有陌生人搭讪就要马上大声呼救逃走,也会没事的。 那时候在乡下,大人顶多只会叫我们注意,千万不能因为陌生人要给你糖果、口香糖,或是告诉你爸妈生急病,就坐上他的车子。 我对眼前的叔叔没有一丝疑心。英未理怎么想我不知道,但其他三个人应该也跟我一样,听到需要帮忙这几个字,就抢着去排队了。 要站肩膀的话,我个子最小最合适。 妳构不着换气扇也没用,我个子最高,还是我去吧? 妳们两个会转螺丝钉吗?这可是我最拿手的呢! 如果螺丝钉卡住怎么办?我力气大,应该没问题。 四个人你一言我一语地抢着帮忙,英未理却没作声。那个人像评判我们一般,把我们五个孩子轮流看了一遍。 太小或太大都不行眼镜掉了的话也麻烦。妳的话可能太重 最后,他看着英未理说: 妳正刚好。 英未理露出苦恼的表情望着我们。不知道是想帮英未理,还是因为自己没被选上而不甘心,真纪提议大家一起去帮忙吧!好啊!大家也都赞成。 谢谢妳们,不过更衣室很小,如果大家一起去的话,不但会妨碍工作,也可能会受伤,所以妳们可以在这里等吗?马上就结束了。做完之后,叔叔买冰淇淋请妳们吃。 我们没有人反对,于是那个人说了声待会儿见,就牵起英未理的手,穿越操场。由于游泳池在大操场的另一侧,所以我们没有目送他们的身影,便又再开始丢球了。 玩了一会儿球之后,我们到太阳晒不到的体育馆门口阶梯上,坐着聊起天来,难得有个暑假,却没人带我们出去玩。如果爷爷住得远一点就好了。听说英未理下礼拜要去关岛。关岛在美国吗?还是个国家?不知道耶!英未理好好哦!今天也穿芭比装,又长得那么漂亮。英未理的眼睛就是人家说的凤眼吧?好美哦!可是她爸爸妈妈的眼睛都像龙眼那么大呢!她穿的迷你裙好可爱,而且腿也很修长。对了,妳们知道吗?英未理那个已经来了哦!那个是什么?啊?纱英,妳还不知道吗? 那是我第一次听到月经这个词。因为隔年上五年级之后,女生们才会在学校里聚在一起谈这件事,而且我既没有姊姊,亲戚中也没有比我大的女生,所以我根本无法想像那是什么东西。 其他三个人好像都从姊姊或母亲那里知道这回事。她们宛如发表什么惊天动地的新闻般,告诉我月经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月经就是身体已经会生小宝宝的证明哦!从屁股下面会不断流出血来。啊?妳是说英未理已经会生宝宝了吗?对啊!那由佳的姊姊也是?对啊!我好像也快了吧!我妈已经去帮我买生理裤了。啊?真纪也是吗?听说发育好的女生五年级就来了。纱英,妳到了国中也会来的,人家说到了高中几乎所有女生都会来。少骗人了,哪有人国中就生小孩的。那是因为还没做呀!做什么?哎哟,纱英,妳该不会连宝宝怎么生出来都不知道吧?哦,妳是说结婚啊?才不是呢!真服了妳要跟男生做下流的事才行啦! 我在写什么废话呀!真怕您看到这里就把信揉一揉扔掉了。 我们聊得忘了时间,突然听到六点的<绿袖子>音乐。 今天我表哥要和朋友来我家,所以爸妈叫我六点回去。 晶子说,晚上要过盂兰盆节,大家都想早点回家,所以决定去叫英未理。我们四个穿越操场时,回头一看,发现自己的影子早已比玩球的时候拉长了许多,这才第一次注意到英未理被带走很久了,心里浮起些许不安。 游泳池用铁丝网围起来,但门口却敞开以铁丝固定。到那一年为止,以前每年夏天都是这么做。 从门口走上阶梯就是游泳池,后面有两栋并立的组合式更衣室,面向我们的右手边是男用、左手边是女用。我们走过游泳池旁,感觉好静。 更衣室的门是滑动式的,但当然,它也没上锁。我记得打开女更衣室门的,应该是走在最前头的真纪。 英未理,妳好了吗?她打开门,探头进去。咦?里面一个人也没有。 会不会做完回家去啦?晶子说。 那冰淇淋呢?那个叔叔该不会只买给英未理吧?由佳生气地说:太过分了。真纪接着说道: 欸,会不会在那边? 我指着男更衣室,但里面也是悄然无声。 没人啦!一点声音都没有。妳们看! 满不高兴地反手拉开男更衣室门的是晶子。除了她以外的三个人都屏住气息,她啊?地回头一看,接着尖声惨叫起来。 英未理头朝门口躺在铺着防滑竹片的地板上。 英未理!真纪战战兢兢地叫道,接着,大家一起叫起她的名字,可是英未理睁着眼睛,身体却一动也不动。 惨了!真纪大叫。如果这时候她喊的是:她死了!我们一定会吓得一哄而散,说不定还会直接跑回家。 我们得去通知大人。晶子,妳跑得最快,去英未理家。由佳去派出所,我去找老师。纱英,妳在这里守着。 真纪做出指示的同时,大家已经开始往外跑了。到这里为止四个人都一起行动,所以我和其他三人的证词应该不会差太多。 关于命案发生前的状况,我们四个被问了无数次,但发现尸体之后的情形,却没有人细问。此外,我们四个人不曾再谈过这件命案,所以大家后来做了什么事,我也不知道。 接下来就只有我的行动。 大家一起离去后,只剩我一个人站在更衣室前,我又看了一次英未理的样子。紧身的黑色T恤被掀到胸口,几乎看不见用英文写着芭比的粉红色商标,只看得到英未理白皙的肚子和略微隆起的胸部。红格子褶裙也被卷起来,露出没有内裤的下半身。 虽然她们叫我在那里守着,但如果有大人过来看到这副景象,一定会骂我吧!他们可能会说:她那么可怜,为什么不帮她把衣服整理好?虽然英未理的惨死不是我害的,但我觉得自己一定会被骂,于是颤巍巍地走进更衣室。 我先用自己的手帕将英未理眼睛睁开、口鼻溢出液体的脸盖住,然后尽可能地把眼光看向别处,用指尖拎起T恤的下摆往下拉,当时我并不知道喷洒在肚子上的黏黏东西是什么。裙子也同样翻回去,接着蹲低身子,在储物柜的最低层找到了已经皱巴巴、被扔到一边的内裤。 内裤怎么办呢?我想。复原衣服和裙子不用接触身体,但内裤可不行。我的眼光接触到英未理的短裙,她那白皙修长的腿伸直呈八字形,同时股间有血沿着大腿流出来。 霎时,我害怕起来,转身飞奔出更衣室。 我想,虽然知道她已经没有了气息,却还敢整理她的衣服,全是因为她是被勒死的,没有流血的缘故。从更衣室冲出来的时候,眼前的游泳池变得好可怕,我的腿软了下去。没有一会儿工夫,太阳已经落得很低,开始起风了。看着刮起波纹的游泳池水面,我有种快被吸进去的感觉。在盂兰盆节时游泳,会被鬼魂拉住脚哦每年听大人说的故事在我脑中绕啊绕的,于是我又胡乱想到:英未理会不会爬起来,把我推进游泳池,想带我一起走?我闭上眼睛、堵住耳朵、抱着头蜷缩着,扯开嗓门,用喉咙快裂开的声音不断尖叫着:啊!呀! 为什么我不能昏倒呢?如果我能控制自己的意志让自己当场昏倒,现在我的处境或许就不同了。 我不知叫了多久,才有人跑来,第一个来的就是您。从那里开始的经过,您应该都还记得,所以我只简单写我自己的事。 由佳带着警察回来了,在她之后是因为担心我太晚没回家、听到吵闹而跟来的母亲,她把我背起来直接带回家去。回到家里,我才哭出来。我放声大哭,那哭声远比尖叫时还大。 母亲没有马上问我来龙去脉,只是倒了一杯冷麦茶给我,陪我躺在蒲团上,轻轻拍着我的背。她只低声说了一句话: 还好不是妳。 那声音仿佛直灌脑海,我闭上眼睛,睡着了。 现在我所写的,应该与命案后的证词没什么出入。虽然遇到这么惊天动地的命案,我们还是很清楚地回答警察的问话,只是最应该详细描述的部份,四个人却都完全想不起来,让我至今仍然感到抱歉。 那天的事就像电视画面一样,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然而不论我怎么回想,就是记不起那个男人的脸。 叔叔头上绑着白毛巾。 叔叔穿着灰色工作服。 咦,不是淡绿色的吗? 叔叔的年龄吗?看起来像是四十或五十岁。 整体的轮廓大致都记得,但就是想不起他的长相。个子高或矮?是胖还是瘦?圆脸或尖脸?眼睛是大是小?鼻子呢?嘴巴呢?眉毛?是不是哪里有痣或伤疤?即使不厌其烦地分别讯问,我也只能一味地摇头。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他是个从来没见过的人。 杀人案的话题在小小的农家小镇持续了好一阵子。有个纯粹看热闹的亲戚叔叔跑来问我经过,还被妈妈打出去。其中,镇上的人又再度提起法兰西娃娃偷窃案:这个镇或是附近邻镇会不会藏着对年幼女孩有兴趣的变态?偷走法兰西娃娃的嫌犯,可能拥有娃娃还不满足,于是把像娃娃一样可爱的女童杀了?这些猜测绘声绘影地悄悄流传着。 过了一段时间后,警察再度到娃娃失窃者的家里询问被偷经过,所以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两起事件是同一人所为。 凶手是有恋童癖好的变态。 但是,有一点我总觉得不太明白,因为外型最合乎年幼女孩这个词的,应该是我才对。 从事情发生以后,只要一松懈,英未理尸体的影像便会浮现在我脑海中。画面黑白,但流到大腿的血却是鲜红的。然后,英未理的脸变成了自己的脸,我的头便抽痛起来,痛得必须压住头,那时候我只有一个意念 还好不是我。 您一定觉得,这想法多么自私啊!其他三个人怎么想我不知道,可能有人同情英未理,觉得她好可怜,也可能有人受到罪恶感的折磨,觉得自己当初怎么没帮她。但是,我光是担心自己就耗尽全身力气了。 还好不是我。接着我又想,为什么是英未理呢?不过,我心里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答案,那就是我们五个人当中,只有英未理已经长大成人了。因为她是成人,所以才会被男人带去做下流的事,然后被杀。 那个人凶手,找的是刚刚初长成的女孩。 经过一个月,再来是半年、一年,都还是抓不到凶手。您是在命案发生的三年后回东京的吧!我想您已经注意到,我是为了当时的约定,今天才写信给您的。 随着日子过去,镇上的人已渐渐不再提这件案子了,但我的恐惧却越来越膨胀。因为虽然我记不得凶手的脸,但他却可能记得我的脸,凶手以为我们认得他,下次或许会来杀我或其他女孩。这段时间,身边的大人们虽然会谨慎留意,但大家渐渐就忘了。说不定凶手等到我们落单的时候才会下手 不论做任何事,我都有种错觉,好像凶手正从窗缝边、屋子的阴影下、车子里监视我。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我不要被杀,因此 绝不能变成大人。 然而,即使偶尔感觉到别人的视线,随着日子渐长,我回想起那件事的次数也减少了。中学、高中,我进了文艺类社团中最严格的管乐队,可能是每天紧迫的练习生活,让我根本没有心思去想那件事。 但是,我无论心灵上和身体上都没有从那件事中得到解脱。这一点,是在我高中二年级,十七岁的时候才发现不,其实是医生告诉我的。 到了那年,我的初经依旧还没来。母亲说,就算个子再小,到现在都还没有月经还是不太寻常,或许每个人的早晚不同,不过还是到医院去看看吧!于是,我到邻镇的县立医院去看妇产科。 高中生走进妇产科的大门,实在需要勇气。我到那时才发现自己的月经没有来潮,虽然原因大概心里有数,不过总觉得不至于会没有月经,只怕是染上什么妇科疾病可就不妙了,想到这里,我才鼓起勇气去看医生。 镇上也有私人妇产科医院,但我绝不能让镇上的人看到我进出那种地方。我跟男生之间别说是交往,连交谈的机会都微乎其微,若是传出什么莫名其妙的谣言可就糟了。 检查的结果没有特别异状,医生说,会不会是精神上的原因呢?像是在学校或家里受到太大的压力。 我这才明白,精神上的原因果然会导致月经不来或中止。变成大人就会被杀,有了月经就会被杀我不断向身体暗示这一点,起初是有意识的,后来慢慢转成潜意识。即使我不再回忆命案的经过,但在脑海深处,还是一直被这件事所束缚。 医院建议我去接受咨商,并且定期注射荷尔蒙,但我说要和父母商量便回家了,此后再也没去医院。我告诉母亲身体没有异状,只是稍微迟了点。 我想,反正只要时效到期之后来就行了。 即使离开镇上,混入人群,在不知道那件事的环境中生活,也有可能与那名凶手相遇。但是只要我的身体还没有成熟,就能保护自己,我想从这里得到安全感。 渐渐地,我期盼的不再是凶手遭到逮捕,那起命案被重新炒作,我更希望的是快点到达时效期限,让自己从那件事中得到解脱。 这跟我和您的约定没有关系。 但是,我做梦也没想到会再次与您见面。 从女子大学英文系毕业后,我在从事染料经营的中坚企业谋得一职。这间公司里,不论文科或理科毕业,新人都必须被分配到检查室工作两年,以便了解自己的公司经营的是什么样的商品。 我从高中化学课之后,就没再接触过试管或烧杯,而且也是第一次看到一台价值数千万的分析仪。气相层析仪、液相层析仪等,公司的人对我解释那些四方形仪器的名字,我依然不了解它们的用途,不过仪器一角的商标我却有印象。 是足立制造厂。那个空气干净的乡下工厂,原来做的是这种仪器吗?油然生出亲切感的同时,也涌起被小镇逮到的厌恶感。当时才刚进公司,便有种复杂难解的心情。 进公司三年后的春天,我第一次接受检查室室长帮我牵线相亲,那时我刚完成两年的研修,确定将正式分配到经理部工作。 有一家经常关照我们的老客户,他们董事表亲的儿子说以前曾经见過妳,所以再三拜托能正式见个面。 如果室长找我出去,单独跟我谈这件事的话,就算是主管的指示,我也会断然拒绝,因为我不是个能结婚的人。但是,室长却是在同期同事在检查室里打包行李、准备转调部门的时候,大声向我宣布,并且当场把照片和介绍书交给我。不用说,大家全都感兴趣地围过来看。 打开照片,女同事们不约而同地叫道:很帅呀。打开介绍书,男同事则大叫:好厉害。看到这种热烈的景况,室长更是起哄地说:怎么样,一表人才吧?嫁入豪门啰、人生最大的头奖哦,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让我完全失去拒绝的时机,只好回答:那就麻烦您费心了。 一流大学毕业、在一流公司上班、外表俊秀的菁英,为什么会看上三流公司的女职员呢?到底是在何时见过我、对我有兴趣的呢?这些疑惑到相亲之前一直在我脑中打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他一定是认错人了。 相亲没有尴尬的形式,只是两个人吃顿饭,但这反而让我发起愁来。虽然走进社会后,终于能跟男性正常交谈,但我还没有跟初识的男性单独吃过饭。 我穿着同事热心帮我挑选的充满春天气息的粉红色洋装,走进约定的饭店大厅,照片上的那个人立刻向我跑来,就是孝博。 他以开朗又有礼貌的口吻,先为自己透过主管牵线道歉,又感谢我假日特地出门。我只说了个我字,接下来就语无伦次,连招呼都忘了怎么打,便随着他到已预约好的顶楼义大利餐厅。我定了定神,把事前准备好、内容平凡无奇的自我介绍书递给他。 但是他连看都没看就摆在一边,说道: 妳以前住在XX镇,对吧? 提起那个空气干净的乡下小镇,我心中揪了一下。但他还是满脸笑意地继续说: 我从小学六年级到国中二年级也住在镇上。我们差两届,妳不记得吧? 别说是记得,我根本不认识他。他小学六年级时,我应该是四年级,那是工厂盖好那年,学校全是转学生。 真可惜,我还跟妳玩过呢法兰西娃娃参观团,走在最前头带路的应该就是妳。 哦,你也是其中之一吗?我心想。但我还是想不出他是哪个孩子。不过,在我还没忆起当时的挫败感和之后的法兰西娃娃偷窃案前,他就改变了话题。他在那里住了三年,一定知道那件命案,说不定还知道我也牵涉其中,不想再提或许也是体谅我。 孝博在经营钟表的部门担任业务,借公事之便常有机会到瑞士去,他说,瑞士让他想起那个小镇,不禁十分怀念,碰巧有次看到我,所以一直希望能再见我一面。 我问他是在哪里遇见我的?他说:很可能是贵公司尾牙之类的聚会上吧!我提起某家中华餐厅的名字,他连声称是,说他和朋友刚好也在那里。我心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说来不好意思,但我什至还有点命中注定的感觉。事到如今,我猜他当初都只是顺着我的话敷衍而已吧! 那次之后,我和孝博每星期会见个一、两次面,吃吃饭、看电影或是逛美术馆,相当普通的约会。但只要和他在一起,不可思议地,我便能抛开被人监视的恐惧,每次分别的时候甚至还觉得有些舍不得。 不过,他从来没邀我上宾馆,也没到过我独居的公寓。当然,他用计程车送我回到家时,我也从没邀他上楼喝过茶。如果我真这么说,而他进来了,接下来该怎么办?每次想到这里,脑海中就会出现这样的声音,让我一直质疑自己。 第七次约会时,他突然向我求婚。 那是我们第一次牵手的日子,不过当天我们去欣赏一出知名音乐剧的首演,在混杂的会场中两人就要被冲散了,所以他只是拉了我一下而已。但光是那一下,我便心跳加速,后来无来由地感到悲伤,戏演到一半,我在漆黑的剧场里怔怔地流下泪来。 公司把我长期派驻到瑞士,妳愿意陪我去吗? 当服务生送来法式怀石料理的甜点和搭配的高级红酒之后,他这么对我说。这家餐厅的设计十分隐密,各桌都自成一室,是个最适合甜蜜情侣互许终身的场所。我心想,如果我能毫不犹豫地接受这份梦幻的请求,该有多幸福啊! 但是我不能答应,我有不能结婚的理由。 对不起。我低下头。为什么?他问。虽然这是必经的过程,我还是惶惑无措,心里暗想着不如用个常见的理由,譬如说:请别把心思放在我这种毫无优点的女孩身上,找个更适合你的女孩才能得到幸福之类的话拒绝他就行了。但又觉得这样缺乏诚意,我应该把真正的理由向他坦白。 真没想到,我竟会为了拒绝求婚,而将这件讳莫如深的事说出来。 我少了女人的那个部份。 他露出目瞪口呆的神情,想必这句话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我决定在羞耻感溢满胸口前全盘托出: 我至今二十五岁,还没有来过月经,因为我的脑中拒绝变为成年女性。我的身体应该没办法接受正当的性行为,也不可能生孩子,像你这样前程大好的男人,不可以跟我这种有缺陷的女人结婚。 第一次,我诅咒这个为了保护自己的自我催眠,早知有这个缘分,高二那时候真该去打针、咨商才是。我心里不禁后悔万分。 然而,我觉得哭泣是胆怯的行为,因此硬生生把泪水吞了回去。白巧克力慕斯上装点了色彩缤纷的莓子,我将玻璃艺品般的点心放进嘴里,草莓、覆盆子、蔓越莓、蓝莓即使学会了每种莓子的名称,我却依旧被束缚在那个乡下小镇。 我不介意。 孝博这么说。我只希望妳跟我在一起。当我工作累了,回到家能看到妳,跟妳谈谈一天发生的事,拥着妳入睡,就是无上的幸福。妳能与我一起搬到像我们故乡的那个地方,开始新的人生吗? 而且,离开日本对妳来说,是个不错的选择呀!妳之所以身体失调,一定是那件杀人案害的吧!所以或许妳会不安地想,那个地方跟故乡相似,会不会让妳想起那段往事?不过,有一件事我可以跟妳保证。 新的地方没有杀人凶手,而且我会保护妳。 我问孝博,结婚典礼要不要请您来,这才惊讶地发现,孝博的父亲跟麻子夫人的先生是同事。我说,夫妻俩见到我,会不会因为想起那件事而难过?但孝博说,他希望两位一定要出席。 坦白说,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再和您见面,因为我担心自己未能完成约定,便想得到幸福,一定不会获得您的原谅。只是,关于婚礼的一切我没有置喙的权利。结婚场地在一位名建筑师设计的美术馆里,那儿曾有许多对艺人办过婚礼,花费不赀的豪华仪式,费用全由孝博在足立制造厂担任要职的父母买单,我能出意见的只有自己的婚纱罢了。 但是婚礼当天,您看着我,要我忘了那件事,叫我一定要幸福。听到这句话,我心里多么高兴呀另一件快乐的事,是孝博为我准备的惊喜计划。 在与孝博讨论婚礼的时候,我一直记挂着挑选婚纱之外的晚礼服。但孝博却说从头到尾都穿白纱吧!二话不说便退掉别套晚礼服。到了婚礼中段时间,负责人突然交给我一个绑着蝴蝶结的大盒子,说是新郎给我的惊喜,然后带我到休息室去。 打开盒子,里面放着一件粉红色礼服,胸口和下摆都缀有白羽毛,肩口和腰部别了一朵大大的紫玫瑰。换装之后,头上又佩戴了紫玫瑰与白羽毛所做的饰品。或许这本来就是全套的吧!我这么想着,走到镜子前一看,眼前竟是老家客厅里的那个法兰西娃娃! 怎么会呢?我立刻想到,我和孝博的邂逅是因为法兰西娃娃参观团。向都市小孩炫耀过时娃娃的乡下丫头他一定是想到当时的我,为了给我惊喜、讨我开心,才订制了跟娃娃同款的礼服吧! 回到会场,孝博凝目屏息地望着我,接着粲然笑道:妳真美。 在大家的嬉闹与祝福中,我度过幸福的时光。两天后,我与孝博一同踏上了旅程。当从飞机上俯瞰的景物变得越来越小,我的身体充满了解放的感受。 没有杀人凶手,而且我会保护妳然而,凶手一直都在。 我现在身处的地方,是个可爱又美丽的乡村,不仅空气与那个小镇十分相似,连其他地方也像得令人惊叹。过着两人世界的生活,到现在正好满两星期。 是吗?才两星期吗? 写到这里,我突然有些心惊。我本想这封信可以用比较平静的心情写成,但从这里开始的部份,我没信心顺利把它写完。不过,接下来的事却是非写不可。 首先,从抵达这个镇的那天开始 我已听孝博说过,在我们新家,餐具、家具等生活必需品几乎一应俱全,所以便把单身时的用具全部处理掉了,服装也只先寄了必要的几件。孝博在婚期决定后,又来瑞士出差了好几次,所以屋里的用品应该是在那个时候张罗的吧! 我们在此地时间的上午抵达机场,公司派了人来接我们,所以我也一起先到公司问候,参加欢迎的聚会后,才带了贺礼坐上公司的车子,和孝博两人前往新家。 那天,我对所闻所见不断发出惊叹。而到达高级住宅区的一角、外表宛如古董娃娃屋的新家时,最是让我兴奋尖叫。我只能不断地惊呼:太美了!太棒了! 屋子是两层楼,一楼有两个房间,包括宽敞的起居空间和房间。客厅有沙发组和书架,虽然已将结婚贺礼中的落地时钟摆进来,但还是十分单调。我叨叨絮絮地说着:餐具很齐全,但我还想要情侣对杯;餐桌应该搭配橘色的餐巾,窗台该用许多照片来装饰。孝博听了直笑,只说:妳喜欢怎么摆就怎么摆,但是先把行李整理好吧!一旁的小房间里,堆满了从日本送来的纸箱。 二楼是四个大小不一的房间。最里面的大房间是卧室,其他房间怎么用,他叫我自己决定,我们从最外面的房间依序看起。走在宽阔的走廊上,我心想这房子给两个人住真浪费啊!接着,正当我握住最里面那房间的门把时,孝博说话了。 这一间晚点再看,我先前就收拾好了,所以只有这间房今晚起就可使用。我们先去吃晚餐吧!想到卧室准备妥当,让我害羞起来,于是我听他的话没打开门,而是随着他到家附近的餐厅用餐。 喝了啤酒、品尝了当地淳朴的家常菜,满心愉悦地回到家门口时,孝博突然将我横抱起来,用抱新娘进洞房的姿势,跨上楼梯直驱二楼。打开最里面的门,来到房间的正中央才轻轻地将我放下。房里一片漆黑,视线朦胧不清,但我知道自己是在床上。 背上的拉链被解开,洋装从肩头滑下来。在日本几天的饭店生活中,孝博因为工作交接而忙碌,所以我还是完璧之身。现在该是时候了,我想,身体虽有缺陷,但我对他的爱应可有所弥补,他也会包容我的。 我感到心脏猛烈地跳动,不禁沉住呼吸,但一种软膨膨的东西从头顶铺盖下来,他帮我分别举起两手穿进袖里,再拉起背后的拉链,最后牵着我的手站起来,又整理长裙的下摆。我察觉到他帮我穿上了礼服。 灯亮了。孝博打开了室内灯,同时,一尊法兰西娃娃跃入我的眼帘它站在床边雕刻精美的木桌上,正对着我微笑,那张脸跟旧日老家客厅里的娃娃一模一样。 他帮我买了同样一个娃娃吗?并不是,因为娃娃右眼下方有颗小小的爱哭痣。但是衣服不一样,她穿的礼服不是粉红色,而是水蓝色的,而且他帮我穿的,也是同款的水蓝色礼服。 我茫然地回头看他,孝博露出婚礼上的粲然笑容凝望我,然后开口说: 我的宝贝娃娃。 这是怎么回事?我挤出沙哑的声音问道。他却厉声大叫:不许说话!看到他笑容消失、神情焦虑的模样,我终于记起参加法兰西娃娃参观团时,他是哪个孩子了。他瞬间恢复轻松的表情,要我坐在床上,自己则坐在我身边。 对不起,说话那么大声,有没有吓到妳?虽然他语调温柔,但我一个字都答不出来,因为他虽然望着我,眼神却不像看着活人。我默默地回望他,他举起大手轻轻摸着我的头说:乖哦! 然后,他这么说 在那之前,我从不知道恋爱是什么。身边的女生都是父母从牙牙学语便全力栽培的名媛,看起来既早熟又无趣。我那同样特质的母亲对于成就比自己差的研究室属下,以及在同部门工作的父亲,也只会挑剔抱怨。 但是,有一天我们搬家了,搬到一个鸟不生蛋的小镇,荒芜得几乎令我怀疑自己还在日本。那里住着我没见过的小孩人种,粗野、满口脏话、小心眼,想到要跟这些家伙生活好几年,我几乎要发狂。 就在这时候,同大楼的一个孩子邀我去看个有趣的东西。我怎么知道那会是娃娃?为了排遣无聊,便跟着乡下脏小孩去了。那些乡下孩子随意打开别人家的大门,大叫一声:请借我们看娃娃!而屋主连头也没探,只回答:请便。这情景实在教我不敢置信,那些孩子居然直入别人家客厅,恣意地观赏、玩耍。 但是,太好玩了。因为除了娃娃以外,从屋子里摆设的图画、奖状、纪念品等东西,让我可以想像出那家人的模样。当合乎想像的屋主端着麦茶和可尔必思走出来时,我真的感动莫名。后来,从大约第四家开始,我留意到娃娃的造型跟屋主的孩子有几分相似,于是更加用心地观察,不过留下的都是凶巴巴、装模作样、智商低等不好的印象。 倒数第二家就是妳家吧!我已经看腻了,正想偷偷溜走,但我第一眼看到那个娃娃,就想要拥有它。 那张奇妙的脸,分不清是有著成熟气息的小孩,还是童颜的大人,还有令人忍不住想伸手拉一拉的修长手脚,都充满了魅力。如果她能陪伴在我身旁,随时跟我说说话该有多好?我对娃娃的主人也同样怀着期待,然而,她只是跟娃娃在同一处有颗痣的瘦干乡下丫头。 回家之后,我一直忘不了那个娃娃。爸妈在隔壁房间传出吵架声时,我想起她;不懂同学踢罐头的规则而被嘲笑时,我也想起她。终于,我下定决心,一定要把她弄到手。 庆典那天,家家户户比平常更没警觉,我不费吹灰之力就把她偷出来了。我把她小心翼翼地带回家之后,又偷了另外五个,因为即使东窗事发,我也不想让人知道我爱上娃娃。其他的娃娃当天就被我丢进工厂焚化炉烧掉了。 我没有罪恶感,因为我相信我可以比任何人都珍惜。 没多久,发生了杀人案,被害者是同一栋大楼的孩子,所以引起轩然大波。然而,我最讶异的是娃娃被偷事件居然和杀人案扯在一起。 我焦虑起来,怎么会呢?如果把我错认为杀人犯怎么办?我稍稍调查了一下,决定到命案相关的女孩家去,那就是妳家。我想见的女孩正好从学校或警察局回来,在母亲陪伴下低头走着。我跟那女孩四目交接,那一秒,我打了个冷颤,因为妳们有着同样的眼睛。 虽然只是个乡下的瘦丫头,但有一天,也许会脱胎换骨。虽然不到一百公分的妳很完美,但真人比例的妳一定会更美吧?不只可以跟站立的妳說话,还能叫妳坐、一起走路、抱着妳入睡,我有预感这将是一个奇迹。 没多久,新闻报导说嫌犯是个四十到五十岁的男子,我便不再担心命案了,一心一意地只想着妳。 妳似乎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但我一直看着妳,不管在学校、上学路中、在家门前。后来因为爸妈调职,我又回到东京,但为了能看到妳,每次放假我都去那个镇,假装到镇上可有可无的朋友家去玩。 妳果然如我预期地长大。有段时期我很担心,妳若是学会向男人抛媚眼、做出低贱的事该怎么办?不过,妳完全没有表现出那种举止。进大学之后,我曾想过上前相认,但为了建立迎妳进门的基础,我忍下来了。 我少了女人的那个部份。当我听到这句话时,心里的震颤比四目相接时更激烈了。因为我知道,妳是个如假包换的活娃娃。如果那件杀人案实现了我的梦想,我应该感谢那个凶手才对 好了,过来。只有夜晚,妳才是我的娃娃。 不知是长途飞行的疲倦,还是说话说累了,之后他就像抱着宝贝娃娃一样,拥着身穿礼服的我立刻睡着了。 好恶心、好恐怖我那时的心情实在难以用一句话来形容。长久以来,一直被人监视的感觉原来不是我的错觉。虽然我知道他不是凶手,但却没有任何解脱感,反而被另一波的恐惧所攫住,也许自己已经陷入了更可怕的陷阱。想到这里,我连一分钟都无法入睡,明天回日本吧!这个念头不断盘旋在我脑海中。 但是天一亮,当我悄悄地从床上钻出来时,孝博应该发现了,却没有阻止我。我洗了澡、换上普通的衣服,用前一天买的面包和蛋做了简单的早餐,而他也若无其事地起床。 他一如往常地用开朗的口吻说:今天我得早点到公司,如果妳觉得寂寞或是遇到麻烦,就打我手机。出门前给了我轻轻一吻。 昨晚的事或许只是一场梦。不对,那是事实,一定是他啤酒喝多,醉了吧!也许他的确是因为喜欢娃娃才偷走她,为了掩饰自己的羞愧,所以才编出那样的谎言。 我一面安慰着自己,一面走进卧室打扫,娃娃穿着红色礼服,神情温柔地迎接我。卧室内有床和桌子,以及和桌子同款雕刻的衣柜。我缓缓走近衣柜,鼓起勇气以双手同时拉开柜门里面分别放着各色依娃娃和我的体型订制的服装。 我凝视着这些衣服,弯下身,泪水如泉涌出,旋又大笑起来。在昏暗中突然被套上华服,听到正常逻辑难以接受的话,心里自然觉得恐怖,但在有着阳光洒进来的明亮房间中,这个挂满礼服的衣柜就像马戏团的小丑一样,既华丽又欢乐,却也十分滑稽。 他是以什么样的姿态、到哪里找来这些行头的呢?难不成是拿着用色铅笔画的图,再请别人订做的吗?就像我丢掉的娃娃笔记那种? 孝博肯定在幼年时欠缺了某种重要的东西,而那种缺乏,却从我家客厅那尊可能几年后就会丢掉的娃娃身上得到满足。若真是这样,那不是很好吗?一天当中,我只要忍受几个小时就行了。是他把我从那个乡间小镇带到这么远的地方,两个心灵残缺者为了活下去,需要一个滑稽的仪式来隐藏这种残缺。 他应该也很擅长自我催眠。 晚上,孝博从公司回来后,见到我还跟白天一样的日常打扮,露出不高兴的表情。我抢在他开口前,把想法一古脑地全说出来。 就算到了晚上,家里也是我所需要的生活空间。我们不能在吃饭、上厕所、洗澡之后,再到那间房里迎接真正的夜吗? 我很担心他会高高在上地说:妳不能用娃娃的身分迎接吗?不过他露齿而笑,问我:晚饭吃什么? 然而,第二天、第三天,扮演娃娃还是令我痛苦。如果只是静静听他说话倒还好,但我难以忍耐他把手伸进礼服里恣意抚摸,用舌头舔舐露出的皮肤。还好,过了几天之后,我渐渐习惯了这些动作,甚至期盼扮演娃娃的时刻早点到来,期盼他能再摸一下,到了黎明什至感到难过。 不过,昨晚不一样。 清晨起来我发烧了,肚子开始阵阵刺痛,到了下午已是无法站立的状态。我躺在客厅沙发上,盖了毛毯闭目休息,但时钟的声音十分刺耳,片刻也睡不着。我把时钟塞进沙发下才终于勉强睡了,然而疼痛并没有消失。 到了晚上,孝博回到家,看到我煞白的脸色十分担心,我说很抱歉没有准备晚餐,他要我不用放心上。 听到这样体贴的话,稍微松懈下来有错吗?我接着说,今晚想独自在客厅里睡。但孝博冷冷地回了一句:不准。直到现在,我依然不懂他为何这么生气。但昨晚一股无名火冲上来,我愤怒得失去理智。 我身体不舒服,别叫我玩那种变态游戏!我狂吼出这句话后,脸颊突然掠过一道刺辣的痛。 妳刚才说什么? 孝博打了我一记耳光,目露凶光地走近,但我并不退怯,情绪已经沸腾到最高点。 妳說我变态? !妳不知道自己才是变态吗? ! 孝博大吼的同时,我的脸颊再次吃了一记刺痛,我倒在地上。他强迫骑在我依然疼痛的肚子上,两手勒住我的脖子。 把话吞回去,我就饶了妳!快把话吞回去,趴在地上跟我道歉! 就在那时,我感觉两股间流出温热的液体,就算不起身,我也能想像那是什么颜色。霎时,命案当天发生的经过就像快转的影带般,在我脑中急驰而过。 玩球的孩子们、一旁出现的工作服男人、遭到审视的孩子们、被带走的英未理,还有游泳池更衣室的景象 他会杀了我! 接下来,我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 在我写信的这张餐桌稍远处,孝博躺在沙发前,头上流出的血已经干了,凝结成黑色,沾满血污的时钟掉在他的头旁边。就算隔了一段距离,但一眼就知道他已经没气了。 我想,应该是我杀的吧! 脑海急驰过的景象中,我想起了一件事。 当时,我们四人众口一致地叫那个凶手叔叔,但其实他年纪没那么大,大约才三十几岁。再加上偷窃法兰西娃娃的另有其人,虽然追捕时效已近,但我想它应能成为一条有力的线索,衷心期盼那件案子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这样算是完成跟您的约定吗? 等一下我就会把信寄出去,然后返回日本。我不太清楚在国外杀死丈夫会在什么地方受到什么样的处分,所以我想先回国,然后向最近的警察局自首。 或许接下来我得去服刑,但想到今后,我终于能过着解脱的人生,便丝毫不觉得苦,我什至感到内心相当平静。此刻我感觉到,在这一切发生之前,自在呼吸着家乡新鲜空气的自己,终于回来了。 最后,请多保重。再见。 纱英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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