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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怪房子

水中宝盒 倪匡 13538 2023-02-05
享受了一顿丰富的晚餐之后,几乎每一个人的手中,都托着一只酒杯。 在布置雅致的客厅中,四五个志同道合,趣味相投的好朋友聚在一起,不着边际谈天说地,那真是赏心乐事。 而今晚,高斯和他经常在一起的几个朋友,兴致特别高,因为晚餐是一名著名厨师的杰作,而酒呢,又是极其名贵的陈年佳酿。在这样的情形下,人人都兴高采烈,争着讲话。 忽然,身形矮胖的摄影记者罗夫石破天惊地道:谁能证明没有鬼,我就输他一瓶像现在我们在饮的酒。 大家都静了下来,因为罗夫的话,听来十分出奇,他不是说谁能证明有鬼,而是说证明没有鬼,那实在太容易了,这时在客厅中,难道有鬼么?大家在静了一会儿之后,一起哄堂笑了起来,主人拍着他,道:罗夫,你有多少酒可以输,任何人都可以在任何地方,证明没有鬼的。你可是喝醉了?

罗夫摇着头,道:不,地点由我指定,和我打赌的人,必需到那地方去过一夜,如果他能证明那地方没有鬼,而又能解释他夜间遇到的一切,那么,我就输了,不然,就是他输。 主人的面色忽然变了,他带着责备的口吻,道:罗夫,你不是在说那屋子吧? 而罗夫居然也接受了主人的指责,他忙道:对不起,我破坏了今晚晚餐的气氛,请将我刚才讲过的话,忘记算了。 他转过身去,又拿起酒瓶来斟酒,王余一本杂志的编辑却叫住了他,道:喂,那不行,讲话怎可以只讲一半?你说什么地方,我去,我想赢那一瓶酒。 罗夫还未出声,主人便已说道:小王,算了,别再提起这件事来,好不好? 高斯也忍不住问道:这算什么意思?难道真的有鬼?为什么那么神秘?就算真的有鬼,也不妨将鬼的情形如何,讲来听听。

另一个朋友杨坚道:大家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了,说话何必吞吞吐吐? 高斯又催道:是啊,我们这些人,不见得相信有鬼,也不见得会怕鬼,为什么你们两人,忽然之间,变得那样沉闷起来? 主人叹了一口气,他走向落地长窗,拉开了窗帘,这时,夜已相当深了,外面吹着刺骨的寒风。在屋内自然不会感到寒冷,但是透过玻璃窗向外看去,却也可以感到寒冬的肃杀,主人指向山上,道:你们看到那幢屋子没有?罗夫所指的,就是那幢屋子。 高斯、王余和杨坚三人,连忙都来到窗前,向主人所指的地方看去,地上零零落落,有许多房屋,大都亮着灯火,只有主人指的地方,却是一片乌黑,他们三人全摇头道:我们看不到什么。 主人道:罗夫,别坐着发呆,推望远镜过来。

罗夫喝下了一大口酒,道:我现在后悔了,唉,你们为什么不肯当我根本未曾说过那些话? 王余笑道:罗胖子,少使诡计,你以为你那样故作神秘,就会使我们心中生怯,而不敢在一所空屋中渡过一夜了吗? 罗夫苦笑着,并不置辩,他推着三脚架,来到长窗前,三脚架上有一具60m×120m的远程望远镜。王余心急,连忙拉过望远镜来看。 你应该可以看到那幢屋子了,小王。主人说:它的前面恰好有一盏路灯,我时时在晚上注意这屋子的,你看到了没有? 看到了,王余回答着,那是一幢古老的三层洋房,它看来十分残旧了。 王余退开来,杨坚和高斯也各自看了一会,对于王余对这房子的形容,他们都表示同意。那房子实在残旧得可以,在黑暗中看来,更像是一个随时可以消失的影子一样,的确充满着鬼气。

要一个人在那样的空房子中过一夜,的确是需要一些勇气的。但是王余、杨坚和高斯三人,自然都不会缺乏那样的勇气,王余向罗夫招手道:喂,罗胖子,就是到那屋子中去证明没有鬼么? 唉,罗夫叹着,小王,我知道你一定以为我是在弄着什么诡计,但是请相信我,最好不要去。就算你们一定想满足你们的好奇心,那么,你们三个人一起去,我和主人是再也不想去的。 王余有了几分怒意,他拍着自己的胸口,道:罗胖子,你那是什么话?你以为我是一个胆小鬼么?我想你应该向我道歉。 我不向你道歉,罗夫像是一个受够了委屈,不能再忍受下去的人那样叫了起来:你坚持要去,那是你自讨苦吃。 王余怒道:好,我现在就去,那屋子在什么路? 主人扬起了双手来,道:别吵,大家都别吵,小王,你既然决定要到那屋中去过一夜,我们自然不会低估你的勇气。但是,你听一听曾经在这屋子中过夜的人,讲述一下那怪屋子的情形,总不会有害的,对不?

王余点头道:对是对,其实也大可不必了。 王余的年纪还轻,性格又冲动,但高斯却不同,他忙道:对,先听一听那怪屋子的情形,总不会有错的,那屋子究竟恐怖到何等程度? 主人在沙发上坐了下来,托着酒杯,慢慢地晃着,像是对高斯的那一个问题,十分难以回答一样。 足足过了两三分钟,他才道:那是一所很古老的屋子了,它大门上的一块横石上,刻着年份是一八六○年。那也就是说,世上已没有一个人曾目睹那幢屋子建造了。那屋子是属于一个富翁所有,也是他造的,但在他死了之后,他的几个儿子,都不愿意住在那屋子,他们没有说出不愿住祖屋的原因,但是人家传说纷纭,都说屋子有鬼。富翁的孙子不服气,曾结群搬进去住。但是,他们只住了一个暑期,也搬了出来。

主人讲到这里,略停了一停。 高斯问道:也是为了闹鬼? 没有人说出是为了什么,大家讳莫如深,那是他们这个家族的秘密,外人不得而知。他们那一家,又传了一代,那一代人的思想,自然更科学了,他们曾搬进祖屋去,大肆装修粉饰,花了很多钱,灯光辉煌,可是就在酒会进行中,那一代的几个力倡搬进祖屋去的年轻人,便狂叫着自三楼奔了下来。其中一个奔到二楼之后,还跌断了腿,成了跛子,那人接着便离开了这里,他就是后来在国外颇享盛名的科学家彭康利,你们听说过吗? 高斯等三人都点了点头。 关于彭家大屋闹鬼的传说,他们既然在这个城市中生活,自然也隐隐约约听说过,但是却从来也没有一次,是听得如此之详细。 自那之后,屋子又空了二十年,实在很残旧了,但彭家新的一代中,又有几个大胆的年轻人,搬进那屋子中去,这一次他们住的时间最长,但只住了一个多月,便不得不搬出来了。

究竟有什么在骚扰着住客?高斯问。 声音,只是声音,各种各样古怪的声音,主人的面上,像是犹有余悸,在这屋子中的人,几乎整夜不能安眠,要受着各种各样的骚扰。那种种声音,有的是十分恐怖的,令人难以忍受,我和罗夫,以及彭家的几个子孙,曾住了三晚,结果我在医院休息了一个星期,至今仍不愿提起这屋子来。 王余笑道:那真可以说古怪之极了,但是一所古老的房子,在潮湿的夏天,或是干燥的冬天,会因为建筑材料的收缩、膨胀,而发出一些声响来,那是自然而然的事,又或者成群的老鼠,也会发出十分惊人的声响,这全是庸人自扰。 主人笑了一下,道:你不是第一个那样认为的人,但当他们经过一晚之后,他们就会改变看法。小王,那屋子是在裕丰路一号,那是一条很冷僻的路,你必须翻过围墙,才能进去,大门并没有锁,因为根本没有什么人会进那屋子去。你可以选择任何一间房子作你的卧室,因为每一间房间都有床,而且床上也盖着防尘的布,别看屋子外面显得残旧,因为那是彭家的祖屋,他们还是经常派大胆的仆人去打扫的。

王余道:行了,我到了那屋中,就着了楼下的电灯,那么,你们就可以知道,我的确是到了那屋子了。要不要我带一个电筒去,每隔一小时便打信号给你们? 这可不必了,我当然相信你,小王。 王余拿起衣架上的大衣,戴上手套,就出了门,不一会,他们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 又过了十五分钟,一直凑在望远镜前的高斯道:小王已到那屋子了。 罗夫看了看手表,说道:现在是十一点,希望他真的能够证明那屋子中,的确是没有鬼的,愿上帝保佑他。 接下来,他们又谈了不少关于彭家的事,彭家是一个显赫的家族,建造那屋子的富翁,是最早在外国学习机械工程的人。只可惜回国之后,满清大臣一句学洋人奇巧怪变之物,不足训也,并没有重用他。之后他回到外国,后来经商致富,才在这里造了那幢在当时来说,可以说是最壮观的屋子。

高斯在午夜时分便告辞,因为他隔天一早就有事,他走的时候,还在望远镜中张望了一下,看到那幢屋子中的灯光仍然亮着。他和各人约好了,明天中午,仍旧在这里会面,看是该谁出钱去买酒。 第二天,高斯忙了整整一个上午,几乎已将这件事忘记了。一直到他忙了告一段落,他才想起来,他连午饭也等不及吃,买了两只热狗,一面驾车,一面吃着热狗,去看看王余昨晚,是不是能证明那屋子中没有鬼。 等到他按了门铃,走进去时,所有的人全都在了。主人和罗夫,现出无可奈何的笑容,王余的神色,十分难看,苍白而失神,看来他昨天晚上,一定曾受到相当程度的惊恐,而在大理石的咖啡几上,则放着一瓶极品的白兰地酒。 高斯感到屋子中的气氛,十分不对劲,他走到几前,将那瓶酒拿了起来,道:好酒,我想知道,是谁出钱将它买来的。

是我。王余立即回答。 真出乎高斯的意料之外,高斯放下了酒,用十分奇异的眼光望定了王余,道:小王,你在说什么?你为什么要出钱买酒? 王余苦笑着,他的回答也很简单:因为我不能证明那屋子中没有鬼,打赌是我输了,罗胖子应该赢得那瓶酒,自然由我出钱来买。 大家一起喝,罗夫说:今晚天气冷,吃涮锅子吧,我请客。 慢着,高斯大喝了一声,指着王余:小王,你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人,你竟说那屋子中有鬼?你不觉脸红么? 我没说那屋中有鬼,只是不能证明那屋中没有鬼。王余分辩着。 那不是二而一,一而二么?高斯仍然反辩着。 王余呆了半晌,道:可以这么说,昨天晚上,我遇到了无法解释的事,就在那屋子中,而我又找不出适当的理由来解释它。所以,我不能证明那屋子没有鬼。鬼字用科学的观点来解释,为不可思议的一些怪现象,你同意么? 高斯勉强笑了一下道:好,那么,昨天晚上你究竟遇到了些什么怪事? 小王摇着头:别逼我再说一遍,我这一生中,连想也不愿再去想它了。 高斯呆了一下,突然笑了起来,道:罗胖子,你别高兴,这一瓶酒不一定是你的,你的打赌,应该仍然有效,是不是?今天晚上,我到那屋子去,我去证明那屋中没有鬼。 罗夫忙道:高斯,我们是好朋友,如果你喜欢这瓶酒,我可以送给你。 不行,高斯大声道:这算什么,是对我的一种侮辱么?我要赢你的酒,而不是要你送。 罗夫叹了一声,双手拍打着他自己的身子,表示无可奈何,高斯道:今晚我们一齐吃涮羊肉,然后你们到这里来,用望远镜观察,看看我是不是在那屋子中过夜。竟然不能证明一间空屋子没有鬼,太可笑了! 高斯有点愤然,掉头便走。 深夜十二时,北风呼啸,天气十分冷,高斯喝得半醉,吃得十分饱,又穿着足够的衣服,是以当他驾着车子的时候,他并不觉得冷。 车子在上山的道路上行驶,向山下望去,点点灯光,似乎也因为天冷,而显得黯淡无光。高斯在转了一个弯之后,车子已驶上通向那间房子的一条短路,来到了大铁门之前。 高斯拿起早已准备好的电筒,打开车门,跨出车去。车门才一打开,一阵寒风,扑面而来,令得他不由自主,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哆嗦。 高斯呆了一下,竖起大衣领子,抬头向前看去。那条路上,也有着路灯,两盏路灯的相距约莫有一百呎,而那幢房子,就在两盏路灯之间。 灯光十分黯淡,再加以不是在屋子的正中,是以看来,那幢房子黑沉沉、阴森森,像是一头什么怪物一样地蹲在那里。 高斯不是胆小的人,而且不论人家说得多么活龙活现,他也决计不相信世上会有鬼怪这回事。但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他的身子却也不禁在微微发抖。 他在心里告诉自己:天太冷了,发抖是因为天太冷了,空房子有什么可怕?小王昨天晚上遇到了一些怪事,可能是那房子早已被不法之徒,利用来作为犯罪之用,不希望有人发现他们的罪行,所以才弄些怪声来将人吓走的,那有什么可怕? 他一面想着,一面向前走去,来到铁门前,握住铁门,摇撼了一下。 铁门锁着,在两扇铁门之间,是一条十分粗的铁链,当高斯去摇动铁门之际,那条铁链发出了一阵呛啷的声音来。 高斯伸手,找到了那柄锁,高斯对开锁的学问,本来就很有研究。但是,当他用电筒一照时,却发现那锁已完全生锈,根本无法开启了。 他放弃了开锁的念头,攀着铁门,爬进花园,花园中树木杂生,野草过膝,全在寒风中摇晃着,发出沙沙的声音,高斯拿着电筒,照射着向前走去,一直来到大门口。 一到大门口,他刚站定,便觉得有一件东西,在碰触他的后领,像是一只手指,正在勾他的后领一样。刹那间,高斯不禁毛发直竖起来,但是他的反应,却还是十分灵敏,他陡地反手向颈后抓去。 他抓到的手指,自然不是什么手指,而是那屋子墙上的爬墙虎的枯藤,垂了下来,被风吹动着,在他的后颈上,拂来拂去而已。 当高斯弄清了这一点时,他所有的恐惧全都消失了,觉得说不出的轻松,自己一个人笑了起来,用力将枯藤拉了下来,道:你就是鬼了,对不? 他一面笑着,顺手抛出了枯藤,伸手去推门,那门果然没有锁,应手而开。门上的锁链,可能因为生锈,是以当门被推开之际,发出了吱地一声响,高斯走了进去,他脚下踏着的,是厚厚的地毡。 他用电筒扫射了一下,很快就找到电灯开关,当他扳下开关之际,大厅上的那一盏水晶灯,立时大放光明,使高斯可以看清这个宽宏大厅中的一切东西。 在大厅中,有好几张沙发,但都套着白布套子,还有很多家具也是一样。墙上的正中,挂着一幅油画像,当中是一个老人,脸上现出一种十分得意的笑容,像是在问走进屋子来的人:你能证明这屋中没有鬼么?高斯知道,这位老人,大概就是屋子的建造人了。 他拉去一张白布套,在一张沙发上坐了下来,仔细打量着,看来看去,客厅中没有什么异状。他看到在客厅的左首,有两扇门,他站了起来,用力去推那两扇门中的一扇,可是却推不开,他在门上也找不到锁孔,他呆了半晌,将门向外拉,也拉不动,直到他试着将门向旁移,门才被移开来。 这幢房子的外形,完全是欧式的,但是门的设计却如日本人室内的门那样,是移动的,这实在不能不说是一种奇特的设计。 高斯移开了那扇门,着亮电灯,从房间陈设看来,那是一个横厅。他踱了几步,又走了出来,也不关上门,又在推另一扇门。 那扇门也是左右移动,看来是一间书房,高斯也让它亮着灯,开着门,接着,便来到厨房、仆人室、储藏室中,所有的门,全是移动的,高斯将所有的门都打开,也亮着所有的灯。 然后他到了二楼,二楼一共有七间房间之多,高斯也逐间将之打开,再上三楼,半小时之后,整幢房子都已经大放光明了。 当高斯肯定屋子中,除了他以外,并没有别人之际,他回到楼下的书房中,坐了下来。屋子中灯光通明,似乎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但是高斯立时想起,昨天晚上,王余离开之后不久,也看到屋子灯火通明,结果王余也受了惊吓,看来,古怪的事情,仍然会发生的。 他顺手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看看,而将他的摄影机,放在桌上。他是一个业余的摄影师,自然希望是果真有什么古怪的东西出现,能拍下来慢慢进行研究。但是,一切都似乎十分平静,没有什么古怪的东西,飘然出现。 才进这间屋子来的那种神秘紧张感,渐渐地消失了,高斯也觉得疲倦起来,他放下了书,向后仰,那张安乐椅自动变换成椅背的角度,使他躺了下来。 虽然灯光很刺眼,但高斯还是不熄灯,他闭着眼,已经快要睡着了。但是突然之间,他却被一种怪声惊醒了! 那怪声听来,就在楼梯上,那是一种笃、笃的声音,和一种类似喘息的怪声,听来就像是一个扶杖的老者,正背负着重物,走向楼梯,艰辛地一步一步,爬上去一样。 在那一刹间,高斯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感到自己整个人就像是处在水中一样,他呆了约有三四秒钟,猛地跳起来,冲出了书房。 楼梯就在离书房不远处,他一冲出书房,便可以看到整座楼梯,但也就在此际,那种喘息声和笃笃声,却消失在楼梯的尽头,像是已进入了二楼的一间房间中。高斯呆了一呆,那实在是令人毛发直竖的,虽然整所屋子灯火通明,高斯也感到一股凉意。 他大约呆了几秒钟,才大声喝道:什么人? 楼上并没有人回答他,他吸了一口气,慢慢地向上走去。当他向上走去的时候,他一面用心倾听着上面可有什么声音传下来,但是楼上却静得一点声音也没有。 高斯走了一半,又喝了几声,楼上并没有回答,但是楼下,却传来了嘿嘿两声响。 那两下声响,好像是有人在冷笑,而更令高斯感到难以忍受的,那两下笑声,竟然是在书房中发出来的,而他离开书房,才不过一分钟。 高斯用极高的速度冲下去,冲进了书房,书房中一个人也没有,和他离去的时候,一模一样。 高斯已经有点沉不住气了,他抓起一张椅子,用力向桌上砸去,将那张椅子砸烂,他抓了两条椅脚在手,又道:什么人,快出声! 这时候,高斯已然肯定,在这屋中有古怪了,但是他却不相信那是鬼,那一定是人,高斯有点后悔未曾带一件合用的武器来。 他身子打着转,叫道:什么人躲着,快出来!我会找到你的,别以为我找不到你。 他大声嚷叫着,当他大声嚷叫的时候,他心中的恐惧似乎也减少了许多。但是,他总不能一直这样嚷叫下去,他叫了好几分钟,终于停了下来。 而当他停止叫嚷之后,整座屋子,又变得死一样的静寂,静得高斯可以听到他自己的心跳声。 那种沉寂,并没有维持多久,就在他的头顶上,又传来了一阵橐橐声。那声响,听来分明是在楼上的那间房间中,有一个人穿着沉重的皮靴,在缓慢地踱着步,从那声音的移动听来,可以听得出那人是在房间中,不断兜着圈。 高斯的心跳加速,他抓住椅子的手,手心已在冒汗。他闪出了书房,仍然可以听到那声音,这一次,他不是慢慢走上楼梯去,而是用极快的速度冲上楼梯去的。他冲上楼梯去的目的,自然是想到那间房间中看看,是什么人在那房间中踱步。 但是,当他一上楼之后,他又听到那种喘息声,似乎还夹杂着咳嗽声,从另一间房间中传出来,那房间离得他更近,他几乎是风一样地卷进去的。 每一间房间都是亮着电灯的,高斯卷进了那房间,那种喘息声并没有停止,仍在继续着,包围着高斯,高斯的每一根神经,都紧张得像是绷紧的琴弦。而那种异样的喘息声,就像是许多动作不规则的手指,在弹奏着高斯的神经,令得高斯的身子,在不由自主的轻轻发抖。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那种声音,但是,他却不知道声音是由什么发出来的。 好像在他的身边,有许多看不见的人,在不断地喘息着,由于那喘息声是如此异样,那些看不见的人,又像是在做着什么残酷的苦工一样。 高斯想叫,但是却发现自己张大了口之后,竟难以发出声来。 就在这时,其他的各种各样的声音都来了。 在门外,传来了一阵可怕的呻吟声,像是一个母亲亲眼看见她的儿子死去,所发出的呻吟声,只怕也不过如此了。高斯突然转过身来,不单是呻吟声,又有一阵啪啪的拍手声和踏脚声,以及另外一些不能形容的声音。那些声音,像是大大小小许多把无形的锯子,在锯着高斯的骨头,高斯终于大声叫了出来! 他像是一个从恶梦中惊醒过来的人一样,满额是汗,一面叫着,一面转过身来。他的叫声,即使在千百种难以形容的声音中,听来仍然是十分尖锐的,他向楼梯下奔来,双手挥舞着。 那时候,如果他自己能看到他自己的话,一定会大吃一惊,因为他的样子,十足是一个疯子。 他奔到楼下,侥幸未曾从楼梯上滚下来,二楼和三楼所发出的许多怪声,似乎都汇成了一种嘿嘿的冷笑声,在讥嘲着他的没胆量。 高斯绝不是没有胆量的人,但是由于这一切发生得实在太突然,实在太不可思议了,是以才令得高斯在刹那间,根本不知道如何来应付,以致于惊惶失措。 他在客厅中并没有停留多久,便向外直冲了出去。他刚奔到了花园中,突然,有两股强光,向他射了过来,那两股强光,像是汽车的车头灯,照得他连眼也睁不开来。同时他听到有人大声喝道:站住,你是谁? 这个变化,来得更加突兀,但是在刹那间,高斯反倒镇定了下来。 因为如今的变化虽然突兀,但却是可以理解的:那是一个人用车头灯照住了他,同时他在喝问,和刚才在怪屋中发生的大不相同。 高斯用手遮住了脸,但由于向他照射来的光芒太强烈,是以他仍然什么也看不到,他叫道:你先熄了灯,你又是什么人? 在发问之际,高斯对用灯光照射自己的人的身份,作了好几种推测,他的结论是,那一定是盘踞在怪屋子中的歹徒,高斯一想到这一点,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如何摆脱他们! 然而,接下来的事情,却又是全然出乎高斯意料之外的。只听得那人喝问道:你在我的屋子中作什么?你是小偷,是不是? 高斯陡然一呆,一时之间,他甚至不能明白我的屋子这样说法,是什么意思。 但是,他立即明白了,他啊地一声,道:你是彭先生?我不是小偷,我只是和朋友打赌,要在这所栋怪房子中过上一夜。 高斯听到了脚步声,显然是那人走近些,在仔细打量着他。 也许是那人发现高斯实在不像小偷,于是高斯听得他发出了哈地一声,接着,灯光便熄了。 高斯被强光灯照射了几分钟,灯光一熄,他的眼前,全飞舞着红色、绿色的光圈,仍然是什么也看不到,他只听得那人在问他:你是什么时候到的,昨天晚上在这里也是你么? 高斯闭上了眼睛一会,再睁开来,就着屋子中的灯光,他才看到,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年轻人,大约只有二十五六岁,高斯摇着头,道:昨天晚上不是我,是我的一个朋友,他打赌输了。 你们赌什么? 接受挑战的人,必需要证明这间屋中没有鬼。 那年轻人的脸上,现出了一个十分难以捉摸的笑容来,道:我看你也输了,刚才你是一面叫着,一面狂奔的,你遇到了什么? 听得对方那样说,高斯十分狼狈,他勉强笑着,道:我没有遇到什么,但是那些怪声 他讲到这里,略停了一会儿,想叫那年轻人,也听听自屋子中发出来的各种各样的怪声。但是,当他停下来之后,却发现四周围一片沉寂,那屋子中,什么声音也没有,静得出奇。 什么怪声?那年轻人又问。 高斯转过身去,大门洞开着,他可以从大门中望到灯火通明的客厅。他看到客厅中的一切,根本没有一点异样,但是刚才,他的确因为那许多突如其来的怪声,而惊骇得向外奔了出来。 他苦笑着,又向前指了指,道:各种各样的怪声,像是有许多人在走、在跳、在笑、在喘息那种喘息声真是令人毛发直竖。 那年轻人向前走来,他叹了一声,道:是的,你说得不错。 高斯忙问道:你也听过那些怪声? 年轻人道:别忘记,那是我的屋子,我不但听到过那些怪声,而且也像你一样狼狈地奔出来,朋友,我看你的打赌是输了。 高斯在这时候,已经完全镇定下来。 他知道这年轻人,一定是建造这屋子的彭老先生的后代,他是因为一连两晚,看到屋子灯火通明,是以才来视察一番的。 他虽然是屋子的主人,但是却也在这屋子中,受过各种各样的怪声所困扰。 然而高斯明白了这些,对他是不是能证明这屋中没有鬼,却没有多大的帮助。他望着那年轻人,问道:你不会以为那真是鬼发出来的声音吧?彭先生。 那年轻人苦笑着,道:那么,你 我叫高斯,职业是摄影。 那么,高先生,你还有什么更好的解释么?我叫彭士元,建造这所屋子的是我的曾祖父,由于这是出了名的鬼屋,所以我们家族中,没有人要它,它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因为我对鬼有兴趣。 高斯皱了皱眉,彭士元又说:我是学玄学的,对于鬼魂是否存在,下过一番功夫,而这又是我的屋子,自然是我研究的最好对象,你如果还有胆子的话,我们再一起去听听那些怪声。 高斯略想了一想,和彭士元一齐走进了大厅。 一走进客厅,彭士元便拉起沙发上的白布套,坐了下来,同时道:高先生,请坐! 高斯并没有坐下,他只是来回踱着步,问道:彭先生,这幢房子是祖传的产业,你是不是也以为屋子中真有鬼魂呢? 彭士元苦笑着:人人都那么说,但是我却不相信,然而事实上,我却无法证明这屋子中没有鬼。 我正是为了这一点而来的,高斯说:我们几个朋友打赌 他才讲到这里,便突然停了下来。 因为就在这时候,怪声又来了。这一次,怪声好像是从三楼传下来,而他们两人则在楼下的大堂中,听来并不是十分真切。也正因为听来不十分清楚,是以更像是几个男人或女人,一起在抽噎、呻吟、哭泣一样。虽然他们是两个人在一起,然而一听到那样的声音,也有一股莫名的战栗感。 他们一起抬头望着上面,却并没有勇气向上走去,过了两分钟,那种怪声,才渐渐静下来,彭士元这才松了一口气,道:在所有的声音中,这些呻吟声最恐怖了。 高斯的心头,突然震了一震,道:你的意思是说,你不是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 当然不是第一次,已不知是第几次了。 高斯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如果我说,在这屋子中发出来的怪声来来去去,全是这些,你是不是同意? 我当然同意,而且,我还曾作过统计,总共有十八种不同的声响,总是在楼梯上,像是有一个持杖的人,在向上走去,同时又发出喘息声开始 高斯的心头,怦怦地跳动起来。 他这时心头狂跳,绝不是因为惊恐,而是他心头看到了一线曙光,虽然这时,他还绝不能具体地捉摸到什么,但是他总觉得已经可以揭开这个谜了,那是一种十分难以形容的奇妙感觉,或者可以说,他已然有了揭开那些怪声之谜的信心。 他缓缓地问:十八种不同的声响? 是的,他们说,那是由十八个不同的鬼魂发出来的声音。 高斯笑了一下,虽然他的笑容,十分勉强,但是他却是在笑着,他道:你既然有了记录,自然都听过那十八种怪声,不止一次的了? 是的。 每一次都一样? 彭士元侧头略略想了想,道:几乎是一样的,我不信鬼魂之说,我曾向许多人请教过这些怪声音的问题,绝大多数的人,都认定这幢房子是鬼屋,也有几个人,却另有一种古怪的见解。 他们说什么? 他们说,一定是在造屋子的时候,得罪了工人,建筑工人使了法术,会使屋子发出声音来,例如捏一个泥人捶鼓,放在隐蔽的地方,那么,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屋子中的人,就会不断听到捶鼓声。 高斯点着头。我也听过那样的传说,但是那样古老的民间传说,和鬼魂之说是同属无稽之谈。 彭士元忽然瞪定了高斯,好一会才出声,道:高先生,你好像想到了什么,对么? 是的,我已想到了一些,其实那还算是你的发现,照你说来,那些怪声是周而复始发生的,而每次都一样,你想,那是不是可能由 高斯的话还没有讲完,彭士元便已打断了他的话头,接上去道:你以为,那是由一种机械所发出来的声音,是不是? 高斯点点头,说道:我正是这个意思。 彭士元苦笑着:我早就想过这一点了,但是,却有两点是无法解释的,第一,这屋子已建造了一百多年,闹鬼也闹了一百多年,在一百多年之前,是没有唱片,录音带这类可以发出声音来的东西,甚至,电也还未被普遍地应用。 是,但不一定是唱片才能发出声音来,例如持杖点地声,就十分简单 高斯才讲到这里,又停了下来。 他刚讲到持杖点地声,在楼梯上,恰好又传来了那样的声响! 高斯已经是第二次听到那声音了,这一次听来,和上一次并没有什么不同,只不过像是上楼梯的人,走得慢了些,是以笃笃的声响,节奏也慢得多。 大堂之中,灯火通明,楼梯上就算是有一只螳螂在向上爬着,他们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的。 但是,楼梯上并没有,而那笃笃的手杖点在楼梯上所发出来的声音,却不断在向上传去。 在将到二楼之际,还伴随着缓慢沉重的喘息声。 一定有人在走上楼梯,但他们却看不到什么,是一个隐身人?这真是鬼? 高斯忍不住大声叫起来:那不是鬼,那是机械造成的声音,彭先生,一定是机械造成的声音,我相信楼梯之下是空心的,这所屋子的所有墙壁,也全是空心的,一定是,在墙中隐藏着许多机械,会发出许多古怪的声音来,事实就是这样。 高斯十分兴奋,他心中认定自己已解开了这个谜。 彭士元却叹了一声,道:高先生,你的设想和我以前的设想一样,但是有一点,我们却是无法自圆其说的,我们都以为那是许多机械发出的响声,但是机械自己是不动的,如果墙是空心的,墙中都有机器的话,机器的动力呢?何以这些机器,在一百多年来一直能运行不停?难道装置这些机器的人,已发明了永动机? 高斯本来,的确以为他已捕捉到问题的中心了,但是彭士元的话,却像是一桶冷水般,将他的一团高兴,化为乌有。 他也不禁苦笑了起来,彭士元说得对,那一切怪声,如果全是隐藏墙壁夹缝中的机械发出来的,那么,机械的动力来源是什么呢? 在高斯和彭士元两人都沉默着的时候,怪声仍然不断地继续着,一切声音,高斯全是第二次听到,他听出声音比第一次似乎都要缓慢得多,倒反而又增加了他的信心,因为那像是机器的动力,已在渐渐地减弱了,但彭士元提出的那个问题,仍然不容易得到解释:动力自何而来? 高斯静了足有十分钟,才道:彭先生,我们两人的设想,是唯一的可能,如果你不反对,我想,我们应该将屋子任何一幅墙壁捣穿来看看,要不然,我们便只好承认鬼魂的存在了。 彭士元的脸色变了,道:我想,那那不可以,我们祖先有特别的遗言,不论在什么情形下,都不准毁坏这所房子。我们彭家的人,一直都恪守着这个遗言,否则,将被视为大逆不道。 高斯重又兴奋了起来,他大声道:原来你们的祖先有那样的遗言,那更证明墙中可能藏着机械,除非你肯承认有鬼魂,不然,你没有理由受一个早已死去的人束缚,而不去探讨事实的真相。 彭士元的面色十分凝重,他分明在十分郑重地考虑着这个问题,然后他才道:好,我们捣破一幅墙来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古怪! 他们到处寻找工具,在花园中的小屋中找到了两柄鹤嘴锄,他们到了二楼的一间房间中,正好是那种喘息声,呻吟声发出的一间,他们两人合力锄着墙,砖屑纷飞,不一会,便在墙上,锄出了一个大洞,他们也全看到了,在墙内,有许多齿轮和不规则的机器,正在缓缓动着,铁块和铁块间的磨擦,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声来! 仍然是那几个人,高斯报告着他已证明了没有鬼魂的详细经过,最后道:整幢屋子的墙,全是空的,里面的机器,在运行间发出各种各样的怪声来,那是建造屋子的那位彭先生的杰作。 他为什么要那样做?王余问道。 这也有了答案,我们找到了一块用红漆写着的羊皮,上面写的那几句话,我可以背出来:到了我的子孙,不相信有鬼魂,而且不再将祖先的遗言当作法律一样来遵循的时候,我们的国家和人民就开始进步了。 大家都不出声,高斯停了一会儿,道:你们自然记得那位彭先生是最早期的留学生,他深感到中国人的迷信和墨守传统之弊,是以他才那样做,他希望他的子孙不再死抱住先人的遗言不放,不再信鬼神之说,那么,这就是进步的开始了。 各人又沉默了片刻,罗胖子才大声道:高斯,还有一点最重要的,你未曾说出来,那些机械的动力是从何而来的? 对,发动机械的动力是什么?大家一齐问。 动力?高斯说,那房子除了大门之外,所有的房间全是和式门,对不对?讲穿了一点也不稀奇,当门被移开之际,门后有一连串杠杆设备,连结到油压机之上,每一次开门,都等于是在向油压机施压力,使油压机有了动力,那些怪声,实在是由住屋中的人,将门移开的时候产生的力量发出来的,当那屋子空无一人的时候,根本一点声音也没有。 所有的人都笑了起来,罗夫将小王买来的那瓶酒放在高斯的面前,高斯用熟练的手法,将酒塞拔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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