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白国王回顾战役
1
听妳說完,我只能紧紧抱住妳我想这么告诉友贵子,但是当时我还只能握住她的手而已。她心里对于比握手更亲密的事仍深感惶恐。
她之后说得片片断断的,就像不完整的拼图一样。
因为隔壁邻居看到有人淋得湿漉漉的,而且浑身是泥、呜呜咽咽地抽搐而觉得奇怪,这才发现了她。
她对接下来的几天没有任何记忆。
班导替她打点许多事,透过住在关东的朋友,帮她转到这里的高中附设补校就读。她勉强毕了业,从事现在这份工作。
她说的仅止于此但是还有一堆令人摸不着头绪的事。
至于官司结果如何?最后是否以互相开玩笑撤销告诉收场呢?
或许是老师的居中协商,最后拿到了一小笔和解赔偿金。她举目无亲,经济也成了问题。然而,最重要的是,友贵子的精神状况已经无法承受那种谈话。若再继续下去,她大概会崩溃。
我一面看着别开视线、断断续续诉说的友贵子,心里觉得这起事件就像恶梦那么不真实。
当然,友贵子所遭遇的不幸应该是真的。但是兵头三季这个女孩是否从头到尾都在一旁观看呢?她说三季是先回家一趟,半夜再跑出来。
这种女孩会特地回家一趟吗?友贵子自己也说,自己会不会有被害妄想症。她会不会是将发生那么残酷的事全怪罪到三季这个人身上呢?
特别是狗那件事我更这么觉得。好比说,它会不会只是自然死亡,或是逃走罢了。我总觉得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是三季杀死的。
在平和的日本充满了各种知识,人格分裂的问题也是其中之一。若从人格分裂这么极端的角度来说,或许最后甚至可以说根本没有三季这个人,而是友贵子为了将难以面对的状况合理化,在心中塑造出一个憎恨的对象罢了。
但是,我觉得探究事情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友贵子的主观是这么认为的。
友贵子说出了是什么压垮自己。
她第一次说出以往不可能吐露的事这不过是因为她有了能够倾吐的对象罢了。
然而,那当然不是说出来就会觉得轻松这么单纯的事。
我真正感受到这一点,是在听完友贵子说这段往事的几天之后。
半夜里电话出乎意料地响起。友贵子在这方面很有礼貌,她从不在我可能睡觉的时间打电话来。她像是从喉咙挤出声音地说:对不起,你能不能过来一趟?
光是她又以这种礼貌的说话方式,就足以令我大吃一惊。我急忙赶过去,从门缝中出现了一张明显失去光泽的脸。这不只是因为时间晚的缘故。
友贵子让我进屋,屋里弥漫着像在煎药的独特气味。
毒芹素、毒芹碱。
桌上放着友贵子疲惫时喝的营养品的瓶子。她对自己的健康好像没什么自信,她经常笑着说:我好像企业家或中年男子哟。
但是,当时那个瓶子里装满的好像是别的东西。
我心想不会吧。我逼问友贵子,她承认了。
我熬煮那种草的根。
不知道的人,对那种楚楚可怜的白色花朵很容易忽略。其实那种花在关东一带很常见。
友贵子说她搬来这里之后,星期日都会去散步,她大概是没有其他消磨闲暇的方法吧。她会避开人潮,在河边走上一整天。她说她每次散步时发现那种花就会拔下它的根。
毒芹素、毒芹碱。
这些字音听起来轻轻的,但却令人感到一种无法言喻的可怕。据说这种花的根一旦干燥了就会变硬,看起来像树枝。友贵子将根切薄,加水熬煮。萃取毒液只需十分钟,只要微量就足以致死。这种根经过熬煮便成了剧毒。
友贵子说:剩下我一个人之后,我会认真地想母亲和饼干的事。这么一想,便会觉得自己现在活在这世上是非常不合理的事。
别胡说
我不禁像个孩子般用力摇头。
我可能会失去友贵子,从未有过的激动撼动着我。我心想,为了让她活着,就算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这是真的,于是我淡淡地告诉她自己的心情。
营养品的瓶子里,装着她熬煮的毒液怎么会有这么讽刺的事?友贵子盯着放在桌上的瓶子。她大概数度将瓶子握在纤细的手里吧。
但是她没有喝。我想感谢上苍。
友贵子扑簌簌地掉下泪来。
我这样做或许看起来很戏剧性,但是如果没有末永先生的话,我觉得自己迟早会喝了它。也正因为这样,我非常害怕末永先生会不会认为我煮这种东西是为了栓住你的一种计谋。如果你这么想的话,我就是死也不瞑目。
友贵子宛如掉进陷阱的兔子,脚被铁锯齿牢牢咬住,一脸痛苦地挣扎。我觉得她是个聪明、诚实的女孩。
所以,如果妳不敢喝,我会很开心。就算妳是认真的,也没必要死在我面前。因为妳已经受了太多的伤。
友贵子将瓶子放在墙边。那一晚,她真的萌生轻生的念头,向前跨越了前所未有的一步。
我用面纸吸毒液,等面纸干了再烧掉。但是友贵子不肯将草根交给我。
草根干燥之后,毒性似乎能维持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她想留着。但是,她发誓没有我允许,她不会喝下毒液。当然,我不可能允许她那么做。但是,她要我让她保有草根。
一个人内心的状态是很微妙的,如果那能使友贵子精神稳定,我也只好同意。就算我使蛮硬抢,只要友贵子愿意,还是可以从野外采来。
接下来,只要她将草根藏在某个角落,也藏在记忆深处,让这件事过去就好了。反正时移事易,生活的地方也改变了。这样就够了,无需任何言语。
因为我觉得一旦友贵子说出过去的事,她的身体就会随着她的声音化作水,渐渐开始溶化。
后来,我们努力成为一对普通的男女朋友,因着无聊的话题而大笑,重复一次又一次平凡无奇的约会。
距离目的地只剩一道陡坡,我不禁一鼓作气像是冲上斜坡般地与她结为连理。
我很开心。
2
平凡的日常生活当中,内战或虐杀事件感觉就像远方刮起的一阵风。
友贵子告诉我的过往,可以说是她人生的第一部。但自从我们邂逅以来,变成了封面截然不同的另一本书我开始这么认为。不,与其说是第一部,倒不如说是一本内容迥异、遭人丢弃的书。
但是,前一阵子休假时。
当我将下半身钻进暖炉桌睡觉时,电话响了。
喂。
从走道上传来友贵子的声音。
她拿起二楼的子机抵在耳朵上,朝我走来。
如果是赚到,大概会拍手打着节拍唱道我等好久了,然后跳起来吧。因为我不是事件组的负责人,所以只是在脑子里这么想像那个画面。
然而,友贵子似乎直接挂上话筒,然后走去厨房。
我一副没睡醒的声音问:谁?
友贵子微微歪着头说:对方挂断了。
打错电话连声抱歉都没有的情形并不罕见,所以我并不特别放在心上,直接将头靠在对折当作枕头的座垫上。
我去买东西。
友贵子说要去大型超市,因为冰箱没有存粮了。
我们也可以像一对感情融洽的夫妻,出双入对地出门购物但是当时我很困,于是随口应了声好。友贵子将毛巾被盖在我胸前。
耳边传来车子开走的声音。
讽刺的是,这么一来我反倒睡意全消。我没有起来,仍然闭上眼睛。一样的座垫,一样的空气,但是,一旦少了友贵子,便顿时变得冷冷清清。刚才那股强烈的睡意仿佛是骗人的。
我睁开眼睛。
干脆喝杯咖啡吧。
当我这么想时,电话再度响起。没有其他人会接,我只好从暖炉桌爬起来。两通电话接连响起,我心想大概又是打错的,然而又不能不接。
我将话筒抵住耳朵:哪位?
对方隔了一会儿,好像在思量我话里的涵义,然后说:末永先生吗?
我是
你是友贵子的先生?
说话的是个嗓音稍低的年轻女子。这个比喻很奇怪,但她的声音就像是从悬崖底传上来的。
是。
当我回答的那一刹那,背脊因为某种预感而颤抖。或者,是因为心中霎时涌起那种想法的缘故,才会觉得对方的声音透着不祥。
我有东西想寄给你。
这句话很诡异。我将话筒贴在脸颊上,想了一下说:妳是兵头小姐吗?
3
是的。
隔了半晌,耳边传来她肯定的回应。
但她的语调并没有因为我叫出她的姓氏而显得惊慌。
给人的感觉像是:这样啊,友贵子全都告诉你啦?这样的话,她应该好很多了吧?换句话说,她的沉默是在推测友贵子疯狂的程度。
刚才的电话,也是妳打的吗?
对。
妳没有出声,是吗?
嗯。
所以友贵子才会面不改色。我心想,至少暂时得救了。光是听到兵头三季知道家里的电话,就不晓得她会有多害怕。
总之,我只好说服兵头三季。
我不清楚真相如何,但是,友贵子怕妳。她非常怕妳
你是要我别再打电话来吗?
不好意思。
她冷冷地说:就算想道歉也不行吗?
寒气从地板慢慢传了上来。我急着接电话,连拖鞋也没穿。
我这样说非常失礼但是如果妳有心道歉的话,我希望妳别打扰她。
我暂时不会打扰她。
嗄?
就像我刚才说的,我有东西想给你看。
我会邮寄过去,请你留意。你听好了,如果你担心友贵子的话,记得别让她看到。
她连再见也没说就挂上电话。
我觉得很没有真实感,但是她的声音确实在耳畔回绕。
几天后,我收到三季寄来的信件。当我下班回到家时,看见一信封放在玄关的鞋柜上。信封上的收件人是以文书处理机打字,但是没有寄件人的名字。所以我直觉那是三季寄来的。上面盖的是静冈的邮戳。
我不特别感兴趣,任凭信放在那儿。但是,我和友贵子聊天时却心不在焉。
当我去厕所时,一把拿起信,在厕所里拆开,从手上的触感便猜得到信里的东西。果不其然是照片。当我看了第一张照片,便明白友贵子身上曾发生过何等残酷的事。
三季没有将照片寄给友贵子。她如果寄给友贵子逼她付钱,那就是恐吓。然而,三季不但在电话中没有出声,连信封上的字也特别用心。
三季说:记得别让她看见。
当然,这并非基于善意,而是为了避免寄来的包裹被友贵子拆开。三季想要确实地寄到丈夫手中她想玷污、切断友贵子好不容易抓住的感情。
我不晓得她是怎么打听到住址。但是,唯一的可能就是友贵子的老师。三季可能以无论如何都想向友贵子谢罪为借口,拿到她的联络方式,除此之外别无可能。再极端一点,三季说不定翻找老师的信箱,抽走了友贵子寄去通知近况的明信片。或者连友贵子结婚后迁移的住民票(译注)都调查了也未可知。 (译注:日本针对市(区)町村的居民,以个人为单位,记载姓名、出生年月日、性别、家庭成员、户籍地、住址等项目的单据。)
不会吧?
对了,当我听友贵子谈起她的过去时,也是不敢置信。那种不敢置信的感觉就像身处在平和的世界里,昨天还是邻居今天竟互相残杀一样。
若是三季就有可能这么做,不,她肯定会这么做。这种内心的景象具体地化成了人形,而且可怕的是,它存在过去、现在与未来。
上天为何容许它横行霸道呢?
当它使人饱受屈辱与痛苦,或想夺走无可取代的性命对当事人而言,等于整个宇宙、独一无二的生命时,有多少人如此呐喊呢?
三季真有其人。
她为何想逼疯友贵子呢?
非洲国家有许多人因为种族对立而惨遭虐杀。据说那些国家,流传着将民族分成优越与卑下两类的神话。神明制定出这种权力结构,换句话说,有的人可以任意杀人,而被杀的只能自认倒楣。
即使要极力消除这种神话,似乎也很困难,因为人们愿意相信神话。
三季心中应该也有这种神话。若是相信神话,普通人也可能变成三季。
4
下一次电话不知何时会打来。三季成功地将那一晚的照片寄到友贵子的丈夫手上,下次她应该会直接对着友贵子说话吧。
我首先能做的是换电话号码。我试着前往附近的电信电话公司,手续出乎意料地简单。一名脸颊丰满的大婶客气地招呼我。我注销旧号码,从她给我的三组号码中选出一组。当然,我拜托她往后即使有人查我家号码也别告诉对方。
接着,我考虑前往友贵子生长的城镇去见三季。但是,我该怎么说才好呢?
我不能报警。三季只是寄照片来,并没有出言恐吓。那件事应该已经以某种形式落幕了,旧事重提才是友贵子最害怕的。
三季会不会以寄送照片的方式来结束这一连串的事情呢?这也不是不可能。
搬家吧?
我这句话是在事件演变成今天这般田地的几天前说的。如果就在那天搬家的话,事情就会截然不同了。
嗄?
友贵子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
呃住在乡下还是有很多不便。我想要不要在东京租个公寓。
因为工作的关系?
嗯,是啊。
可是我喜欢乡下。
嗯。
这里是纯先生从小生长的地方,对吧?
友贵子结婚之后就叫我纯先生,有时则叫我阿纯。
嗯,算是吧。
这样回答真奇怪。
确实,当被问到这里是你的故乡吧,哪有人会回答嗯,算是吧。
当时,搬家一事就此不了了之。我工作也忙,一转眼又过了两、三天。
我从昨天开始忙着剪辑,一直到凌晨两点多。之后和编辑们到电视台附近小酌。这正是都市与贫乏乡下不同之处,即使到了三更半夜,东京依然有店家营业。
喝了酒没办法开车回家,所以在休息室小睡一下。
之后又因为一些杂事而耽搁,回到家已经快中午了。
天气虽然晴朗,上午风倒是挺大的。回家的路上,家家户户阳台上洗好的衣服像跳舞般随风飘荡。
5
友贵子平常若是听到车子开进车库,都会出来迎接,但是,今天却没有任何动静。
她出去买东西了吗?
我一面这么想一面朝玄关走去。
天空经常发出像大海轰隆作响的声音。我站在玄关前,听到轰隆声不禁转头,一转头便吓了一跳。
这是一间老房子,房子外面有檐廊和摆放鞋子的石板。那里有房子挡住风,适合晒太阳。令人怀念的阳光洒落一地。
友贵子就在那里。
然而,她并不是在那里晒太阳。她的样子看起来不寻常,头无力地低垂,脚尖勉强踩在拖鞋上,坐在石板上。
一股淡淡的香味从敞开的玻璃门飘散出来,这是我曾在友贵子住处闻过的药味。在不知情的人看来,友贵子穿着厚袜子的脚前不过是放着随处可见的东西罢了营养品的细长瓶子。
我霎时闭上双眼,然后缓缓睁开。
走廊的玻璃门半敞,一只冬天的拖足蜂像模型般静静地停在那片透明的玻璃上。
友贵子。
我试着喊她的名字。然而,友贵子一动也不动。我仿佛像是站在一幅与她一样大小的画前,眼前的景物显得异常的扁平。
我差点失声惊叫。我走近友贵子,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起那个瓶子,透着阳光一看,里面装满至瓶口。瓶身摸起来微温,里面的东西似乎是刚从手提锅倒进去的。盖子也紧紧地盖上。
对了友贵子,我没有允许妳这么做哟。我绝对不会允许妳这么做。
我将瓶子放进口袋,手搭在友贵子身上摇晃她。她这次立刻有了反应,感觉像是从睡眠中被人吵醒。她像突然探出水面般地抬起头,诧异地看着我。
怎么了?
嗄?她反问我。
妳不知道吗?
嗯,友贵子一副不可思议的模样环顾四周。我一直坐在这里吗?
她说到一半,我猛然注意到,我像是看见了一团炽热的火焰,友贵子的右手指尖微微染红。
妳大概是站起来的时候头晕吧。
我隐约明白她发生了什么事。然而,友贵子若是丧失了那段记忆,那真是太幸福了。
我不动声色,拿出手帕和面纸,打开屋外的水龙头,将手帕沾湿放在额头上一下,再擦拭她指尖上的红色液体。液体的量不多,手帕擦过再用面纸擦干,几乎就看不出来了。
友贵子就像个玩泥巴弄脏手让人替她清洗的小孩般任我擦拭。
来,站起来。
友贵子听我的话站起来,我替她拍掉身上碰到石板处的砂粒。当我的手一碰到她的身体,她立刻抿紧唇形优美的樱桃小嘴,露出羞赧的神色。友贵子弯腰,双手绕到背后,一面拍掉砂粒,一面微微抬头看我。
我拿她没辙,只好抱紧她,友贵子的身体就像特意为我的手臂订作似地大小刚好容我一抱。我将脸靠近她抬起的脸,吻她的唇。
我一用右手掌心托住友贵子的后脑勺,原本无力的那里迅速充满生命力。友贵子稍稍离开我的嘴呼吸,声音嘶哑地喊老公老公而不是纯先生或阿纯。我的身体反被一股惊人的力量抱住。
我来回抚摩她的手臂、肩膀和背部,就像要确认友贵子是否在眼前一样。
6
我要几乎恢复正常的友贵子上车。她虽然一脸狐疑,仍乖乖顺从。因为她知道发生了不寻常的事。
我让她坐在后座,然后从摆放鞋子的石板处进屋。右手边的一叠报纸倒塌了。平常累积到一定的量就会用绳索捆绑,那些是还没绑的报纸。鱼、肉特价的广告在铅字间格外显眼。
檐廊没有异状。我走去厨房,将手提锅放在炉子上。锅里残留着像是变黄的木屑和浓郁红茶的汁液。我用餐巾纸吸干,放进塑胶袋里,这些迟早必须销毁。
我到房间检查,最后以U字形绕到玄关。
这时,我看见了如果是从玄关的地方进来,她正好就在眼前。我自己也无法想像,若是在毫无心理准备的情况下看到这个景象会有何反应。
一名年轻女子双手摆出投降的姿势,卧倒在楼梯口。她身穿灰色衬衫、长裤,两条腿各向外弯曲成ㄑ字形,看起来像是在原地跳跃。老实说,那个样子很滑稽,但是这样反而令人害怕。
她因为趴在踏垫上所以看不到脸,短发披散开来,头顶明显遭到重击。
一支玻璃花瓶倒在她身旁,那是梶原送的结婚贺礼。
那支花瓶价值不菲,沉甸甸的,不是可以拿起把玩的。梶原说这是义大利玻璃艺术品产地的作品。
瓶身是深青绿色,质地并不像玻璃这两个字给人的印象那样脆弱。若是砸在脚上,大概会被砸成重伤。
现在正值百花凋零的冬天,所以没有插花。然而,因为花瓶外观漂亮,所以摆在玄关当装饰。
而花瓶的另一侧,从一名年轻女子她是谁不言而喻三季垂下的右手指尖,不祥的照片就像魔术师撒下扑克牌般散落一地。
我想过她或许会来,果然应该立刻搬家才对。我后悔没有带友贵子到别处去。然而,这时就算悔不当初,也为时已晚了。
我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三季现身拿出照片,告诉友贵子:妳丈夫看过这些照片了。她是魔鬼,无论我们逃到天涯海角,她也会如影随形地追来。
坐在楼梯口的魔鬼茫然伫立的友贵子低头看着她的头,从一旁的柜子上拿起花瓶往三季的头砸下。
杀意,不,一半应该是出于反射动作,友贵子应该已经无法思考了。讽刺的是,友贵子那一瞬间的行为正中了三季的下怀友贵子疯了。她在激动的情绪下,成了无法思考的机器人。
那或许只是一、两秒钟的事。让低头排放照片的三季闪避不及。若举起质地坚硬的玻璃容器用力击下,其杀伤力不下于一把铁锤。三季似乎被四角形底部的角击中,当场头骨碎裂,失去意识。
接着,友贵子想要惩罚自己,走到厨房重复以前做过的事。她像以前那样熬煮白色花朵的根,一样将萃取的毒液装进瓶子里,然后走到屋外,坐在踏脚石上,因为无法负荷巨大的压力而神情恍惚。
花瓶大致上没什么损坏,只是倒在地上,有好几处缺损,碎片的形状像是双壳贝。三季流血不多,玄关踏垫上只沾了少许的血。
好,收拾善后吧。
我姑且这么说。
我不想报警。虽然友贵子肯定不会被判重刑,但是光要带友贵子去侦讯,就令我不寒而栗。到时不晓得她的情绪会变成怎样。
就像罩上了一层白色床单,友贵子忘了方才发生的事。这大概只能说是不幸中的大幸。
我想让她以为什么事也没发生。
这样有什么不对呢?
若是打个比方的话,友贵子就像在战场上失去所有、哭天喊地的孩子。
所以我要让她以为什么事也没发生。毕竟,那是不能发生的事。
7
我在内侧的六张榻榻米上铺了报纸,将三季搬到上面。
她和友贵子同年,体型也相仿。但是,坦白说,抱她的感觉恐惧大于同情。
我总觉得自己从近处盯着从这个身体挖出来的心,心想,三季或许随时都会站起来,口吐污泥般的污言秽语。
我将玄关踏垫揉成一团,捡起地上的几片玻璃碎片,装进小塑胶袋,将照片收进口袋,锁上门回到车上。
友贵子静静地等着我。
我将拿在背后的踏垫和塑胶袋放进后车厢。
让妳久等了。
我上了车尽量以平常的语调说道。
你怎么了?
我一面发动引擎一面说:等一下再告诉妳,我希望妳现在配合我。
我直接载友贵子到邻镇的旅馆。
我需要时间处理三季,打算让友贵子至少在旅馆待一晚。
我手机不离手,因为不晓得电话何时会响起。我希望友贵子待在我能联络上她的地方。
好,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回程的路上,我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思索。对任何事情,我都不讨厌思考、执行的步骤。
两点了。我原本是打算和友贵子一起在家吃午餐的,但是现在不是吃饭的时候,况且我没有没人性到在这种时候还有食欲。
浑身疲惫不堪,唯有脑筋十分清醒。母亲的老家位在栃木山区的一个村庄,我小时候经常去。没想到最近因为陪客户打高尔夫球去了那一带,在回程的路上,我心生怀念进入了山区。那里有几个埋藏三季尸体暂时不会被发现的地方。那里不同于北海道或东北地区,应该不会有积雪车子进不去的问题。
我思考着执行的步骤。
快到家时,心脏发出闷响砰、砰、砰。
心脏发出紧张的讯号。
岂有此理,警车竟然包围我家。我的身体不由自主地僵了起来,心想难不成万事休矣?
这会成为一起大事件吗?
如果上报的话,友贵子会变成怎样呢?
不过,我仔细一看,发现情况有异。好几部车远远围住我家,这很奇怪。再说,我明明上了锁,谁会发现尸体呢?
于是我打手机,才了解事情的原委。然而,当时石割一时说不出话来。
夫人看起来才二十岁左右吧?
他没发现,这也是理所当然的。若是说到小俩口自己住,肯定会认为家中这个年纪的女人是夫人。石割害怕警方攻坚,于是立刻利用了那个夫人的身体。他抱住她,从窗户让警方隐约看见,让警方认为他手上有人质。
这时,我脑中浮现惊天动地的执行步骤。
或许能够让兵头三季消失。
假如这是一场我们与轻蔑我们、想要夺走我们性命的人之间的二对二战役,棋盘上的黑皇后正是兵头三季。
如何解决最可怕的棋子?如何消除后果不堪设想的事?这便是这场战役的决胜关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