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二十三、绿门

假如你晚饭后上百老汇大街蹓跶，悠闲地叼一根雪茄，一边盘算着要匀匀地消受雪茄，抽它十分钟，一边思量着腿往何处迈，是去观一场娱心怡情的悲剧呢，还是去欣赏轻歌曼舞中蕴涵的严肃。冷不防，一只手搭在你胳膊上。你转身，直直地瞧见一位美人那对摄魂勾魄的眼睛，她披一款俄国黑貂皮大氅，通身鲜珠碧玉，宝光袭人。她急急地将一个滚烫的奶油卷饼猛一下塞到你手上，但见一玲珑小剪子白光一闪，便剪去你大衣上第二枚钮扣，口中意味深长地念念有词：平行四边形接着飞身飘过十字街口，心有余悸地回眸一望。 这可是地地道道的冒险哟。你肯接受她的赠品吗？你不会。你会尴尬得满面通红；你会局促不安地扔掉卷饼，继续沿百老汇大街而下，双手无力地在大衣上乱摸一气，寻找那枚丢失的钮扣。你准会这样做的，除非你与众不同，属于那几个屈指可数的有福之人，只有在这些人身上，纯粹的冒险精神可谓尚未泯灭。

真正的冒险家从来不多。像本故事这样公诸于世的探险家大多数是采用新发明的方法的商人。他们离乡背井，寻找他们渴望的东西金羊毛啦、圣杯啦、女人的爱情啦、金银财宝啦，以及权势与名誉等等。真正的探险家漫无目地地信步而行，一往直前，去面对和迎接未知的命运。一个极好的实例便是回头浪子【注】在他返乡途中发生的故事。 【注】这是耶稣讲道中的一个故事：一个人带着父亲给的家产去远方，任意放荡，浪费资产，挥霍光全部财产。后幡然醒悟，回到家乡。源出《圣经新约》路加福音第十五章。 半心半意的冒险家那些勇敢、出类拔萃的人物到是比比皆是。从十字军东征【注一】到帕利塞兹丘陵【注二】，他们丰富了史书，以及历史小说这门行当。然而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个奖章等待他们去赢取啦、一个球去踢进去啦、一柄斧子去磨砺啦、一场赛跑去角逐啦、一个击剑第三姿势的新招去使出啦、一个新名字去刻在奖杯上啦、一件事情去与人一争高下啦！所以说，他们算不得真正的冒险家。

【注一】指西欧基督教会发动的一系列战争<十一｜十四世纪>，旨在从穆斯林控制下恢复圣地。 【注二】帕利塞兹丘陵：美国纽约州东南部和纽泽西州东北部，哈德逊河西岸的砂岩陡崖。该地建有公园，公园内有徒步旅行、露营、滑雪等设施。 在这个大城市里，罗曼史和冒险这一对孪生姐妹的精神总是无处不在，寻觅真正的追随者。我们徜徉街头之时，她们狡猾地乔装打扮，一次又一次地改头换面，偷窥我们，使激将法激我们。我们常常莫名其妙地倏地抬眼，但见一扇窗内有一张脸，那脸仿佛一极熟的朋友，在一条酣酣沉睡的通衢大道上，我们听见一间空荡荡紧闭窗板的房子里传出痛苦和忧惧的叫声；出租马车的车夫没有在我们熟悉的路边停车，而是把我们像下蛋一般下在古怪的门前，门前立着一个人，面带微笑为我们开门，示意我们入内；一张写有字的纸片从圣坛上高高的花格飘落而下；我们和大街上熙熙攘攘的匆匆过客彼此匆匆对视一眼，交换着彼此的厌恶，柔情与忧惧；一阵兜头而来的大雨我们的伞也许可以为月神的女儿和恒星年历【注】的大表妹遮风挡雨；在每条街的转角，手绢儿飘然而下，纤纤玉指在向我们召唤，一双双眼睛将我们团团罩住，于是乎，冒险家的那种失落、孤寂、狂喜、神秘、充满危险的千变万化的诱饵便神不知鬼不觉地洒到我们周围。然而我们感觉我们中间很少有人愿意吃饵。我们感觉到习风旧俗像一根通条从背上直插而下，我们浑身僵直，通身麻木。我们继续我们的平淡无奇的人生旅程；将来有一天，当一种乏味的人生行将结束之际，我们开始反省，原来我们一生的罗曼史苍白惨淡，充其量不过是一、二个婚姻、一枚存放在保险库中保险匣内的锦缎玫瑰花饰，一生一世与蒸汽暖炉的不停的呕气争斗而已。

【注】恒星年：等于三百六十五日六小时九分钟十秒。 鲁道夫．斯坦纳算得上一个真正的冒险家。他的一间斗室在过道旁，他很少不在傍晚时分离开斗室，跑出去寻找刺激，寻找稀奇古怪的事情。在他看来，人生一世，最有趣的莫过于近在咫尺，出门就碰上的怪事。 他心甘情愿地去冒险，结果有时候弄得他误入歧途。他两次在一个车站过夜；他几次三番地给头脑简单而又贪财的骗子骗得不辨东西；别人一阵恭维，拍得他忘乎所以，结果是手表和钱被洗劫一空。然而他依然故我，痴心不改，但凡有诱惑，他都欣然前往，继续他快乐的冒险人生旅程。 一天傍晚，鲁道夫在位于老城区的市中心一条横穿城区的大街上蹓跶。两旁人行道上挤满两排人流匆匆忙忙回家的人和那一队心慌意乱的有家不归而去赴华而不实的一千支烛光照明的公司客饭的人。

年轻的冒险家有着令人悦目的风采，他清醒而警惕地信步走来。白日里，他是一家钢琴琴行的推销员。他的领带不用领带夹固定，而是套在一只黄玉石制的环上。一次，他给一家杂志的编辑写信，说李泌小姐的《朱丽的爱情考验》是对他的生活影响最大的一本书。 他走在便道的时候，便道上的一只玻璃柜里有一副牙齿，牙齿嘎嘎地打战，一开始似乎把他的注意力吸引到（伴随着一阵恶心）一家餐馆，因为玻璃柜就放在餐馆前面；可是再一细瞧，才发现隔壁高悬着牙医诊所的灯饰招牌。一个巨人般的黑人，花里胡哨地套一件红色大衣，上有手工绣品，下身着一条黄色裤子，头戴一顶军帽，谨慎地向过往行人中愿意接受他赠品的人散发宣传卡。 这种牙医的广告方式，鲁道夫已经司空见惯。通常，他径直走过，并不理睬；然而今晚非洲黑人动作机敏而熟巧，神不知鬼不觉地塞了一张在他手上，搞得他拿着宣传品，对黑人的成功不觉莞尔。

他向前又走了几码，漫不经心地瞥一眼手中的卡片。他心头不由一惊，翻过卡片，饶有兴趣地定睛细观。宣传品的一面是空白；另一面用墨水笔手书绿门二字。接着，鲁道夫瞧见前边三步远一个男人把黑人递给他的卡随手扔掉。鲁道夫拾起卡片，上面印着牙医的姓名、地址，以及常见的那种何时镶假牙，何时做齿桥和镶齿冠的时间表，还有华而不实的无痛手术的允诺等等。 生性喜欢冒险的钢琴推销员在街角停下，稍作思忖。俄顷，只见他穿大街，过一个街区，再过马路，掉头加入往回走的人流中。当他第二次路过的时候，他宛然并不注意那个黑人，漫不经心地接过递到手上宣传卡。十步以外，他细细审视着这张卡。上面用与第一张卡相同的笔迹写有绿门二字。在他前前后后的三、四个行人随手把卡片扔到便道上，卡片落地，空白面朝上。鲁道夫把它们一一翻过来，每一张上面都印着牙医手术治疗室的离奇的传说。

冒险这个头号小妖精很少需要向它真正的门徒鲁道夫．斯坦纳两度招手。可它现在已经二顾鲁道夫，何况它的要求仍在继续呢。 鲁道夫款步走回非洲巨人站的所在，他旁边是牙齿嘎嘎直响的玻璃柜。这一回，他放步走过去却没拿到卡。那个埃塞俄比亚人尽管装束花里胡哨，古怪可笑，可他立在那里，通身透出几分自然的、野蛮人的尊严，机敏地把宣传品递到一些过客手中，让另一些过客不受干扰地走过。每隔半分钟，他朗声吆喝一句刺耳却谁也听不明白的话，酷似火车车厢里列车员的吆喝和大歌剧院里急促不清的唱词。这回他不仅不发卡，而且在鲁道夫看来，那张亮光光的大黑脸膛上透出一种冷冰冰、几乎是轻蔑的不屑一顾的神色。 那人的神色刺痛了冒险家。他从中读出无声的责备，有人曾经说过他缺少这种责备。不管卡片上那两个神秘的字究竟何义，黑人毕竟从过往的人流中两次选中他；现在，他似乎责备他缺少解开这个谜底的智慧与勇气。

年轻人站在一旁，避开纷纷攘攘的人流，飞快地打量着眼前这幢楼，他感到此番冒险不会在别处，正在楼内。此楼高五层，地下室设一间小小的餐馆。 一楼此刻大门紧闭，里面仿佛是一间妇女头饰店或者裘衣铺。二楼外面电动牙医招牌忽闪忽灭，那便是牙医诊所。往上便是通天塔式的各种名目与招牌，你挤我，我压你，用多种语言昭示手相术士、裁缝、乐师和行医者各自的所在。再往上，万国旗式的尿布和窗台上白晃晃的奶瓶表明那里是住宅区。 细细观察一番后，鲁道夫快步登上高高的石阶，走进楼里。楼梯铺着地毯，他登上两段楼梯，继续往上，上到最高一层才停下。过道上点着两盏昏黄的汽灯，一盏远远的在他右首，另一盏离他较近，在他左边。他朝近的那盏灯望去，在昏暗的光晕中，看见一扇绿门。他迟疑片刻；少顷，他仿佛看见那个发卡的非洲骗子那张傲慢嘲讽的脸；然后，他径直朝绿门走去，抬手敲敲门。

等候的时间如此漫长。面临真正的冒险，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而紧张。在绿色的门板后面什么没有啊！杀红了眼的赌棍；狡诈的无赖精巧娴熟地设置圈套、陷阱；美人恋上勇士，由此施展手段，定计让勇士把自己追到手；危险、死亡、爱情、失望、荒诞不经因了他冒冒失失地这么一敲，这光怪陆离的一切奇事的任何一种都可能会降临到他的头上。 里面传来轻微的窸窸窣窣的声音，门缓缓打开。一位芳龄不到二十岁的少女站在门口，白白的脸蛋儿，脚步蹒跚。她松开门扣，身子虚弱地摇晃着，一只手摸索着。鲁道夫抓住她，扶她到靠墙的一个旧沙发上躺下。他关上门，借着摇曳的煤汽灯光俐落地把屋子前后左右打量了一番。整洁，却一贫如洗，便是他对屋子的印象。

姑娘静静地躺着，仿佛晕迷不醒。鲁道夫兴奋地在屋子上下搜索，想找一个琵琶桶。那种人总是要放在桶上滚来滚去的，那些不不，不对，给溺死鬼才那样滚吧。他摘下帽子，开始用帽子扇她。这一招挺灵，他用圆顶礼帽帽沿儿碰碰她的鼻子，她睁开眼睛。接着，小伙子看见，那张脸乃是他心中十分熟悉的面孔中的一个，这正是他一直在苦苦寻找的那张脸。那坦荡荡的灰眼睛，冒冒失失朝上翘的小鼻子，宛若青豆蔓卷须般的栗色鬈发，宛然是他全部惊心动魄的经历的恰当终结和回报呵。但是令人悲哀的是，那张脸又黄又瘦。 姑娘平静地瞧着他，接着莞尔一笑，昏过去了，是吧？她弱弱地问，哎，谁能抗得住哇？连着三天三夜滴米不沾牙，你来试试！ 我的天！鲁道夫猛地跳起来，哇哇大叫，等着我回来。他箭一般冲出绿门，飞身下楼。二十分钟后，他又回来，脚尖轻轻磕门，叫她来开门。他双手紧紧抱着一大堆杂货铺和餐馆买来的东西。他把东西搁在餐桌上面包黄油、冷肉、蛋糕、馅饼、泡菜、牡蛎、一只烤鸡、一瓶牛奶和一罐滚烫的茶。

不吃饭硬抗着，鲁道夫结结巴巴地说，可真够荒唐的。你可得停止这种选美打赌的游戏。晚饭已准备好了。他扶着她到餐桌前一张椅子上坐下，问：有杯子装茶么？在窗户旁边的架子上。她答道。他拿着杯子回来的时候，看见她双眼惊喜万分地闪闪发亮，她开始吃一大块莳萝腌制的泡菜，那是她凭女人百发百中的本能从一个个纸袋中掏出来的。他大笑着从她嘴边夺走泡菜，倒了满满一杯牛奶，先喝这个，他命令道，然后，你应该喝点茶，然后再吃一只鸡翅。如果你感觉很好，明天你就可以吃泡菜啦。现在嘛，假如允许我在此做客，我们一块来吃晚餐吧。 他把屋里仅剩的一把椅子拖过来。滚烫的茶使姑娘眼里有了光泽，使她脸上有了几分红润。她开始吃起来，她的吃相活脱脱似一只饿死的饕餮，又挑剔又贪吃。小伙子在这里陪她，帮助她，看来她并不以此为奇或觉得不惯，好像并非她要贬低传统习俗的价值，而是某种强力赋予她的权利，要摒弃人类的矫情做作。不过，随着体力渐渐的恢复，逐渐有了舒服的感觉，某种传统观念又露了头。那不过是每日每夜都会听到的千篇一律的故事商店女店员薪酬不足了，那本来就少得可怜的薪水又被七扣八扣弄得更少了，扣罚员工的薪水使商店多赚很多很多了，因为生病不能上班了，因为不能上班又丢了工作了，失去希望了，然后冒险家来敲门啰。 不过，对鲁道夫来说，她这段往事听来犹如《伊利亚德》【注】一样惊心动魄，或者说像《朱丽的爱情考验》一样危机四伏。 【注】《伊利亚德》：又称《伊利昂记》，古希腊史诗，共二十四卷，相传为荷马所作。以特洛伊战争为背景，叙述阿喀琉斯的愤怒和战争的过程。 想想你，竟然吃了那么多的苦，哎！他喟然长叹，那可真是有点受罪呀。姑娘也是一脸庄重，你在本市连一个亲戚朋友都没有么？一个也没有。 我在这个世界上也是孤零零的一个人。鲁道夫沉默一会儿，说道。 那我可高兴了。姑娘很快接着说；听见姑娘赞许自己失去亲人的悲惨处境，小伙子不知怎么地心头一阵暗喜。突然地，她眼眉低垂，深深地长叹一声，我得要命，她说，我觉得好舒服呵。鲁道夫站起来，拿上帽子。 那么，我得走了。好好睡一宿，对你会有好处的。他伸出手，她拉拉他的手，道一声晚安。然而她的眼睛却明明诘问着一个问题，那眼神如此意味深长，直白坦荡，哀婉动人，直搅得他直言相告。 噢，我明天再来，看看你恢复得怎样。你可没那么容易摆脱我哟。 接着，她瞧瞧门，仿佛他怎么来的比他来到了这个事实还重要，问道：你怎么会来敲我的门的？ 他端详着她，想起了那些卡片，猛然生出几分妒嫉，心中一阵隐隐作痛。要是那些宣传卡片落到别的跟他一样喜欢冒险的人的手里，结果会如何呢？他很快拿定主意，她不能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永远不会让她知道他了解事情的真相：她是因极度穷困所迫，才用此离奇的权宜之计。 我们琴行的一个钢琴调音师住在这楼里。他说，我敲错了门，敲到你的门上来了。 绿门关上之前，他在屋里最后看到的是她的盈盈笑脸。在底楼楼梯口，他停下来，好奇地环顾四周。然后，他顺着楼道走到另一头；又折回来，爬上上面一层楼，他继续东瞧瞧西看看。他发现楼内每扇门都漆成绿色。 带着满腹狐疑，他下楼走到外面的人行道上。那个古里古怪的非洲人还在那里。鲁道夫手里拿着两张卡，当面与他对证。 你为什么要给我这些卡？它们究竟是什么意思？你解释一下好吗？ 黑人大嘴一咧，和善地一笑，向他展示出一个迷人的广告，那个广告说明他主人的职业，喏，在罗（那），老板。他指着街的那一头说，可是我向（想）您要是砍（看）一场可是有点晚了。 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鲁道夫看见一家剧院大门上方挂的一出新剧的灯饰广告，灯火辉煌，剧名叫《绿门》。 他们告诉我，生（先）生，这可是义（一）流的演出哦。黑人说，管事的代理商该（给）了我一块钱，先生，让我帮着散几张宣传卡，上面还有义（医）生的广告。您是不是要一张义生的广告哇，先生？ 【注】这个黑人说英语舌头不够灵便，作者着意表现这一点。译者以近似的方法拟译之。 鲁道夫在他住的那个街区转角的小店停下，喝了一杯啤酒，抽上一根雪茄。他叼着一根点燃的（劣质）雪茄离开小店，扣好大衣钮扣，把帽子往后脑勺一推，斩钉截铁地对着那根灯柱说道： 有什么分别呢，我相信这是命运之手想出这个解决问题的办法，让我去找到她的。 在这种情况下，这个决定当然使鲁道夫．斯坦纳挤身于罗曼史和冒险史上名实相符的信徒的行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