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悬疑小说 历史学家

第35章 三十三

往沛比良的快车完全消失在银色树荫和村舍屋顶后面,巴利耸耸肩膀。好啦,他在火车上,我们不在。 是啊,我道:但他清楚的知道我们在哪儿。 不会很久,巴利大步走到售票口有个人仿佛站在那儿就睡着了但没多久他就像打败了的公鸡般走回来。下一班开往沛比良的火车,要等到明天早晨,他向我报告。开往较大城镇的巴士,明天下午才有班次。这儿唯一的出租房间,在村外半公里的一个农场上。我们可以到那儿过夜,明天早上回来搭火车。 我要么发脾气,要么大哭一场。巴利,我不能等明天早晨搭火车去沛比良!我们损失太多时间了。 说真的,没有别的选择,巴利不悦的对我说。计程车、汽车、农用卡车、驴车、徒步,我全问过了妳还有什么别的点子?

我们踽踽穿过村庄。已近黄昏,这种慵懒、温暖的天气,我们在住家门口或花园里看到的每一个人,似乎都不怎么清醒,好像中了什么符咒。我们走到那家农场,只见外面挂一块手写的招牌,还有鸡蛋、乳酪、葡萄酒的价目表。出来接待的妇人一路在围裙上擦着手,看到我们似乎毫不意外。巴利介绍我说是他妹妹,她只温顺的微笑,并不多问,也不介意我们没有行李。巴利问她有没有两人住的房间,她吸着气说:oui,oui,(法文:有,有)好像在自言自语。农场前的空地尘土飞扬,只有几朵花和几只刨土的母鸡,屋檐下有一排塑胶水桶,石砌的谷仓和房子以一种友善而随兴所至的方式排列在四周。这妇人说,我们可以在房子后面的花园里用晚餐,我们的房间就在花园旁边,属于这栋建筑最古老的部分。

我们默默随着女主人穿过低矮的农家厨房,走进一个小厢房,原先可能是厨房帮工的卧室。房间两侧各摆一张小床,中间隔着一个极大的木制五斗柜,这让我松了一口气。隔壁是盥洗室,彩绘的马桶和脸盆。所有的东西都干净无瑕,窗帘上了浆,一面墙上挂的古董刺绣,被阳光晒得泛白。我趁巴利付钱给妇人的时候,进盥洗室去用冷水洗把脸。 我出来的时候,巴利建议去散个步;还要一小时她才能把晚餐做好。起先我不想离开农场的庇护,但外面的小路在广阔的树荫下显得很清凉,我们经过一片看起来曾经盖得很华丽的房屋的废墟。巴利拔身翻过围墙,我也跟进去。石块都倒塌在地上,原始的墙垣就像地图,一座残留的破败塔楼,让人缅怀这地方过去的繁华。半开的谷仓里堆着些干草,好像这栋建筑还有储藏物品的功能,畜栏里有根粗大的梁柱,已经坍落下来。

巴利坐在废墟里看着我。哼,我看得出妳很生气,他语带挑衅说。我把妳救出迫在眉睫的危机,妳不当一回事,但接下来的不便,妳完全不愿意承担。 他说话这么苛刻,我一时间气得说不出话,好容易迸出一声:你怎敢,便往乱石堆里跑去。我听见巴利站起身,追在我后面。 妳宁愿留在火车上吗?他用比较心平气和的声音问。 当然不是,我不肯面对他。但你跟我一样知道,我父亲可能已经赶到圣马太了。 但卓九勒,或随便那是谁,还没到那儿呀。 他已经领先我们一天了,我望着田野的另一头反驳道。远方一排白杨的树梢头,露出村中教堂的屋顶;眼前的风景宁静如画,只缺几头山羊或母牛。 别的不说,巴利道(我讨厌他那种训话的口吻):我们根本不知道火车上的那个人是谁。说不定他不是正主儿。根据妳父亲信上说的,那坏蛋有不少爪牙,不是吗?

那更糟,我道。如果那是他的爪牙,那么他可能已经到达圣马太了。 或者,巴利顿住,我知道他打算要说:或者他已经来到这儿,在我们四周待机而噬。 我们确实很清楚的让大家看见我们在哪儿下的车。我道,替他省了麻烦。 现在又是谁在说气话了?巴利走到我身后,笨拙的伸出一只手臂,搂住我的肩膀,我想到,他这么说最起码代表他相信父亲的故事。挣扎着留在眼眶里的泪水涌了出来,滚下我的面颊。没事啦,别哭,巴利道,我把头靠在他肩上,他的衬衫有阳光和汗水的温暖。过了一会儿,我放开他,我们回到农舍的花园去吃我们默默无语的晚餐。 回旅店途中,海伦都一言不发,所以我就借着观察路上的行人,研判他们有无敌意来打发时间,我三番两次回头张望,察看有没有人跟踪我们。回房之际,我转念想起,我们对于寻找罗熙仍毫无概念,不禁十分沮丧。就凭一份书目,其中的书大部分都不存在,对我们有什么帮助?

才刚走进旅店,海伦就唐突的说:到我房间来。我们需要私下谈谈。这种毫无少女矜持的作风,换个时空一定会让我想入非非,但此刻她表情非常严肃而坚决,我唯能好奇她有什么盘算。总之,她当时的表情毫无勾搭的意味。在她房间里,床铺得很整齐,她的几件物品都收在看不见的地方。她坐在窗口,示意我坐另一把椅子。听着,她卸下手套,脱掉帽子说:我一直想着一件事。似乎我们寻找罗熙的行动遇到了真正的障碍。 我沉重的点点头:过去半个小时,我也在为这问题烦恼。但也说不定窦格可以从他朋友那里替我们问到一些资讯。 她摇摇头。这根本是抓鸭。 抓瞎,我纠正她,心情低落。 抓瞎,她修正道。我想我们忽略了一个非常重要的消息来源。

我瞪着她;那是什么? 我母亲,她平淡的说。我们在美国的时候,你问我有关她的事是对的。我整天都想着她。她早在你之前认识罗熙教授,自从她告诉我,他是我父亲以来,我始终不曾好好向她问过有关他的事。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不问,只不过那对她而言,真的是个痛苦的话题。还有她叹了口气我母亲是个单纯的人。我认为她不可能帮助我进一步了解罗熙的作品。甚至当她告诉我罗熙相信卓九勒存在时,我也没再追问我知道她多么迷信。但现在我想,她可能知道一些能帮助我们找到他的线索。 她才说了几句,我心中的希望就油然升高。但我们怎么能跟她谈呢?我记得妳說过她没有电话。 她确实没有。 那怎么办? 海伦把两只手套捏在一起,轻轻拍打着自己的膝盖。我们必须当面见她。她住在布达佩斯郊外的一个小镇。

什么?这下子轮到我不悦了。哼,说得简单。我们就去买张火车票,就凭妳的匈牙利护照和我的不得了美国护照,顺道去妳亲戚家聊聊卓九勒。 不速之客,海伦笑起来。没必要生气,保罗。她道:你没听过有句俗谚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我只好笑笑。好吧,我说:妳有什么计画?我发现妳点子很多。 是的,我是有计画。她把手套抚平。事实上,我是希望我阿姨会有计画。 妳阿姨? 海伦望向窗外,望着马路对面老房子古意盎然的灰泥墙面。已经快黄昏了,令我着迷的地中海光线色泽加深,为整个城市的每个表面敷上一层金色。我阿姨从一九四八年就在匈牙利内政部工作,颇有点地位。我就是靠她才取得奖学金。在我们国家,做什么事都要靠叔伯姑舅阿姨的关系。她是我母亲的大姊,因为她和她丈夫帮忙,我母亲才能从罗马尼亚逃到匈牙利,早在我出生前,她我阿姨已经住在匈牙利了。我们很亲近,我阿姨跟我,随便我要求什么,她都会帮忙。她不像我母亲,她有电话,我想打电话给她。

妳是说,她可以把妳母亲弄到电话机旁,跟我们谈话? 海伦呻吟一声。天啊,你以为我们可以在电话上跟她们讨论引起争议的秘密? 对不起,我道。 不,我们必须亲自过去。我阿姨会安排。这样我们可以跟我母亲面对面交谈。更何况某种比较温柔的感情掺进她的声音她们会很高兴见到我。离这儿也不很远,我已经快一年没见到她们了。 好吧,我说。为了罗熙我做什么都愿意,虽然我很难想像就这么跳着华尔滋进入共党统治的匈牙利。 哈,海伦道:那么要你想像跳着华尔滋(这是你说的)进入共党统治的罗马尼亚,就更不可能了。 这下子轮到我沉默了。我知道,过了一会儿我才说道。我也在考虑这件事。如果卓九勒的墓不在伊斯坦堡,那还可能会在哪儿?

我们默坐了一会儿,两人都迷失在思绪中,彼此的距离无比遥远,最后海伦起身说:我去看看房东太太能不能让我们在楼下打电话。我阿姨马上就要下班回家了,我希望尽快跟她联络。 我可以跟妳一块儿去吗?我问道。毕竟这件事也跟我有关。 当然,海伦戴上手套,我们下楼在房东的客厅里找到她。我们花了十分钟向她说明我们的需求,所幸多付几个土耳其里拉,外加承诺付清全额电话费,就打通了关节。海伦坐在客厅里的椅子上,拨了一长串迷宫似的号码。最后我看到她脸孔亮起。电话铃在响,她对我微笑,那美丽而坦率的笑容。阿姨会气死,她道。然后她脸色一整,变得十分警觉。艾娃吗?她说:我是艾伦娜呀! 我仔细聆听,发现她说的必定是匈牙利语。至少我还知道,罗马尼亚语属于罗曼语系,我想我应该能听懂几个字。但是海伦说话像快马奔驰,而且是我的耳朵连一秒钟都驾驭不住的芬兰︱乌戈尔语(Finno︱Ugric)的烈马。我怀疑她跟家人是否仍用罗马尼亚语交谈,或许他们在同化的压力下,已经舍弃了那一段人生。她的声调起落有致,有时被一个微笑打断,有时眉头轻蹙。她的艾娃阿姨在电话另一头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有时海伦专心聆听一会儿,然后又吐出一串那种万马奔腾的奇怪音节。

海伦仿佛忘了我的存在,但她忽然抬眼看着我,胜利的轻点一下头,露出浅浅的微笑,似乎这番对话的结果很顺利。她对着听筒微笑,挂了电话。房东立刻走过来,一副很担心电话帐单的模样,我立刻掏出事先讲妥的金额,并额外添了一点,放在她伸出的手掌心。海伦已经往房间走,并示意我跟上去;我认为她这么故做神秘没有必要,但我又懂什么呢? 快告诉我,海伦,我一屁股坐下,便开始哀求。我等不及了。 好消息,她镇定的说。我就知道阿姨一定会帮我的。 妳到底怎么跟她说的? 她咧嘴笑道:没什么啦,电话上能讲的不多,而且只能说正经事。但我告诉她,我跟一位同事来伊斯坦堡从事学术研究,我们需要去布达佩斯五天,找寻研究结论。我说你是位美国教授,我们要联名写一篇论文。 题目是什么?我有点紧张的问。 鄂图曼占领期间欧洲各国的劳工关系。 还不坏。但我对这个题目一无所知。 没关系,海伦好像从整洁的黑裙上掸掉一些线头。我会讲一点给你听。 妳还真像妳父亲。她的博闻强记忽然让我联想到罗熙,我不假思索这话就脱口而出。我赶快瞥她一眼,唯恐冒犯了她。我发现这是我第一次发乎内心的把她当作罗熙的女儿看待,好像从某个连我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时刻开始,我就接受了这个观念。 令我很意外的,海伦神色一黯。这可以作为遗传基因的影响比环境强的论证,她只回应了这么一句话。总之,艾娃阿姨听起来很生气,尤其当我告诉她,你是美国人的时候。我知道她会不高兴,因为她总嫌我太冲动、太爱冒险。当然我也确实是那样。而且她一定得表现很生气的样子,这样在电话上听起来比较恰当。 比较恰当? 她必须替她的工作和地位着想。但她说她会帮我们安排,她叫我明天晚上再打电话给她。就这样。我阿姨很聪明,我相信她一定想得出办法。有消息后,我们再去买伊斯坦堡到布达佩斯的来回票,也许搭飞机。 我在心里叹口气,想着可能的花费,以及这种情形下我那点钱可以撑多久,但我只说:在我看来,她必须有本事创造奇迹,才有可能一帆风顺把我弄进匈牙利。 海伦笑了起来。她确实会创造奇迹。所以我才没有待在家乡,在我母亲村子的文化中心工作。 我们再次下楼,仿佛有默契般漫步到街上。我说:现在没什么事可做。我们必须等明天窦格和妳的阿姨回话。我必须承认,这么等待很难熬。目前我们可以做什么呢? 海伦站在街头逐渐浓郁的金色光线中,思索了一会儿。她已经戴上了手套和帽子,但落日余晖稍许染红了她的黑发。最后她说:我想多看看这座城市,毕竟我很可能再也不会回到这儿。再去一次圣苏菲亚好吗?我们可以趁晚餐前在那附近走走。 好啊,我也想那么做。我们一路没再交谈,一直走到大教堂前面,但是当我看到教堂的圆顶和宣礼塔成为街景的主体,只觉得我俩之间的沉默变得更深沉,我俩之间的距离也更贴近。我不知道海伦是否有同感,也不知道是否因为我们如此渺小,所以容易受那座庞大教堂的魔力宰制。我想到前一天窦格告诉我们的事他相信卓九勒对这个伟大的城市施了吸血鬼诅咒。海伦,我道,虽然我很不愿意打破寂静。妳不认为他有可能埋葬在这里吗在伊斯坦堡?这可以解释穆罕默德苏丹为何在他死后仍感到焦虑,不是吗? 他吗?是啊,她点点头,好像认可我不在街上提到他名字。这观念很有意思,但若真是如此,穆罕默德难道会不知道,窦格又怎么找不到证据?我无法相信这种事能隐瞒几个世纪之久。 也很难相信穆罕默德会容许他的大敌葬在伊斯坦堡,如果他知道的话。 她似乎仍在考虑这件事,但我们已几乎到达圣苏菲亚大教堂的入口。 海伦,我缓缓道。 什么事?我们在人群中停下脚步,观光客与进香客推挤着拥入宽广的大门。我紧靠她身旁以便低声交谈,几乎凑在她耳畔说话。 如果坟墓在这里,就代表罗熙也在这里。 她转身凝视我的脸。她两眼放光,黑色的双眉之间有纤细的岁月与忧虑的纹路。那是当然,保罗。 我在导游指南中读到,伊斯坦堡也有地下废墟墓窖、贮水池之类的就像罗马。我们至少还有一天才离开或许我们可以跟窦格谈谈这件事。 这主意不坏,海伦低声说。拜占庭皇帝的宫殿一定有地下区域。她几乎露出微笑,但她的手却抚着脖子上的丝巾,仿佛那儿有什么东西让她苦恼。不管怎么说,宫殿的遗迹里一定满是邪恶的鬼魂刺瞎堂兄弟眼睛的皇帝之类的东西。正好是物以类聚。 因为我们密切的阅读写在彼此脸上的思维,一起考虑着这将牵涉到何等奇异的大规模狩猎行动,所以我一开始没注意,忽然出现一个紧盯着我看的人影。更何况,他不是一个高大狰狞的妖魔,而是个瘦小平凡的人,混在人群中毫不起眼,徘徊在大约二十呎外的教堂墙边。 然后我突然一惊,认出早晨在图书馆见到的那个、蓄一蓬乱糟糟的灰胡子、戴白色钩针小帽、穿土褐色上衣与长裤的瘦小学者。但接下来那一刻,我感到更大的震撼。那人犯了个错误,他太专注的看着我,使我能隔着人群迎面看见他。然后他就不见了,像幽灵般消失在欢乐的观光客群中。我冲上前去,差点推倒海伦,但没有用。那个人消失了;他看到我看到他。他那张介于难看的胡须和簇新的帽子之间的脸,千真万确是我在老家的大学看见过的一张脸。我最后见到它时,它被覆盖在一张被单底下。就是那个死去的图书馆管理员的脸。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