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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十

我成年后常有机会体验时间带给旅行者的特殊礼物:渴望重游旧地,费尽心机回到一度邂逅的奇景,再次体验发现的狂喜。有时我们甚至会寻找某个本身并不特别值得称道的地方我们要找到它,只因为我们记得它。如果真的找到,一切当然都不复旧观。做工粗糙的木门还在原位,但变得小多了;天气阴霾,没有阳光普照;时序是春季,不是秋天;我们落了单,当年那三个朋友不在身旁。或情况更糟:当年孤独一人,如今身边多了三个朋友。 年纪幼小的旅行者对这种事所知甚少,但在我亲身体会前,我在庇里牛斯山东麓的圣马太镇,从父亲身上看到它的效应。我知道他多年前到过那儿,我透过他感觉到重复的神秘,那不是一种清晰无误的阅读。奇怪的是,这个地方比我们到过的所有其他地方都更使他茫然若失。带我出游前,他曾经单独去过一次伊摩纳,也去过好几次拉古萨;他也曾数度到过马西莫和裘莉雅的石砌别墅,享用愉快的晚餐,但是在圣马太,我感觉他真的渴望来这个地方,为某些我挖掘不出的原因,时时刻刻想念着它,私下重温这儿的回忆。他现在还是不肯告诉我原因,只高声预言,小径到了修道院墙脚下会有个转弯,他还知道哪扇门通往圣堂、回廊、以及墓窖。这种记忆细节的能力对我并不新鲜;我看过他在知名的大教堂里找到正确的门户,在叉路口转对弯、进入古老的食堂,选对正确的林荫碎石车道、向正确的警卫室购买门票,甚至还记得他在什么地方喝过最美味的咖啡。

圣马太与众不同,因为他的反应里有种不一样的警觉,对围墙和墙里的步道仿佛不敢正视。他非但没有照例自言自语:啊,那扇门上有个特别精致的山墙;我果然没记错,反而像是在逐一清点他闭着眼就数得出来的景物。我们还没有爬完那片密植柏树、幽深而陡峭的山坡,走到正门口,我忽然恍然大悟,他记忆这个地方依赖的不是建筑上的细节,而是发生过的事件。 一个穿褐色长袍的修士站在木门旁,默默分发导览小册给观光客。我告诉過妳,这个修道院还在运作,父亲用平淡的语气说。虽然修道院在我们身上投下浓浓的阴影,他还是戴上太阳眼镜。为了减少人潮和喧哗,他们每天只开放几小时。走到修士面前,他露出微笑,伸手取了一份小册,用非常客气的法文说:感谢我们拿一份就好。就凭这一点,凭着孩子对父母的正确直觉,我有十足的把握,他上次来这儿,不仅是观光而已,虽然他对这儿名列观光指南的史迹文物了若指掌。我确信,他曾经在这儿遭遇过一些重大的事。我的第二个印象就像第一个印象般转瞬即逝,但更加鲜明:他打开导览小册,一脚踏进门内,踩上石板地时,表现得太漫不经心,只顾低头阅读,忽略了门楣上的怪兽(这通常都会吸引他的视线),我看得出,他对我们即将进入的圣所,仍怀着旧日的情绪。那情绪有个念头电光石火般切入我的直觉那情绪不是悲痛就是恐惧,或两者可怕的综合。

圣马太修道院位于海拔四千呎的高处不要被高空中盘旋的鹰隼迷惑,这片围墙里的风景离海不远。峰巅的红屋瓦显得高处不胜寒,这座修道院好像直接从岩壁里长出来的,在某种意义上这也是事实,因为它最早的礼拜堂,是纪元一千年时从岩石里凿出来的。修道院入口有晚期罗马式建筑遗风,也受到为夺取这座山峰而鏖战数世纪的伊斯兰教影响:方正的石砌大门顶端,有伊斯兰式的几何图案饰边和两个面目狰狞,张口咆哮的基督教怪兽浮雕,可能是狮子、熊、蝙蝠或狮鹫兽带有任何不可思议血统的异兽。 门里是窄小的圣马太教堂和精巧的回廊,即使在这么高的地方也种著玫瑰花的围篱,周边一圈曲折的红色大理石柱,看起来是那么单薄,仿佛一位艺术大力士徒手捏出来的。走进露天庭院,阳光泼洒在石板地上,头上忽然出现蓝色的苍穹。

但走到里面,第一个引起我注意的是滴水的声音,在这种高而干燥的地方,非常出乎意料又很悦耳,然而那水声就像山间小溪般自然。声音来自修道院的喷泉,从前的修道士都绕着这喷泉渡步沉思:它有个红色的六角形大理石水盆,平坦的外缘刻有浮雕装饰,雕着一个跟环绕我们四周一模一样的小回廊。大水盆靠六根红色大理石柱托起(中间还有另一根支柱,我猜泉水就从那儿涌入)。水盆外围有六个出水口,让泉水流进下面的水池。它发出的乐声令人沉醉。我走到回廊外侧,坐在一道矮墙上,这儿下望几千呎都毫无遮拦,只见纤细一线的白色瀑布映着壁立的苍翠森林。我们虽高居峰顶,周围却环伺着高不可攀的东方庇里牛斯山巨影。遥远的瀑布无声坠落,如烟如雾,我身后却有座活生生的喷泉,铮铮瑽瑽响个不停。

父亲在我身旁的矮墙上坐下来。他脸上的表情很古怪,还伸手揽住我肩膀,他极少有这种举动。他轻声道:修道院的生活看起来很安详,事实上很困难,有时候还很邪恶。我们一起眺望那万丈深谷,晨光还没有照进谷中,使它显得格外深不可测。有什么东西悬挂在我们下方的空中,发出反光,父亲指向它之前,我就知道那是什么:一只掠食鸟悠闲的在山壁上找食物,像一片铜箔悬浮在那儿。 盖在比老鹰还高的地方,父亲沉思道。妳知道,老鹰是个非常古老的基督教象征,圣约翰的象征。马太圣马太是天使,路加是公牛,圣马可当然就是有翼的狮子。妳在亚得里亚海沿岸到处都看得见那头狮子,因为他是威尼斯的守护圣人。他手里拿一本书如果书是打开的,代表那尊石像或浮雕竣工的时代,威尼斯处于承平时期。如果书合拢,代表那时期威尼斯有战争。我们在拉古萨一处大门上见过他记得吗?那次他的书是合起来的。现在我们看到老鹰在守护这个地方。这么说吧,它确实需要守护。他皱起眉头,站起身,蹒跚走开。我很惊讶的发现,他对于来到这地方感到后悔,眼泪几乎夺眶而出。我们到处看看好吗?

我们沿着墓窖的台阶往下走时,我又看到父亲流露那种令人不解的恐惧。我们已经专心看完了回廊、几处小礼拜堂、大教堂的本堂和饱经风吹雨打的厨房建筑。墓窖是我们自助导览的最后一站,父亲在教堂里提到,这儿是心理变态狂的最爱。站在张开巨口的楼梯前面,他的步履似乎有点太过谨慎,以致于我们拾级而下,走进这个大岩洞时,他不用抬起手臂,我就决定走在他身后。黑暗的泥土里腾起一股凛冽的寒气,直扑我们而来。其他游客都已参观完这个景点,走向别处,只剩我们两人。 这就是第一座教堂的岩洞,父亲多此一举的用镇定如常的声音再解释一遍。这座修道院的势力逐渐强大,有能力加盖其他房舍时,僧侣们就往上方开阔的空间扩张,在老教堂上方建了新教堂。粗大的柱子上有石雕的烛台,烛光把黑暗分隔成一段段。东侧的弧形后堂里雕出一个十字架;它漂浮在石头的祭坛或石棺分辨不出何者上,仿佛一个阴影。沿着墓穴两侧,还有两三具石棺,窄小而原始,没有任何记号。父亲深深吸一口气,张望一下这个位在岩石内部的大洞穴。建寺的院长和后来几位院长的长眠之所。我们的参观到此为止。好了,去吃饭吧。

向外走时,我迟疑了一下。心头涌起一股冲动,想询问父亲对圣马太知道些什么、又记得些什么。我有点心慌,但他的背影,裹在黑色麻料西装里的宽阔肩膀,表达的意思就像说话一样明白:等一等。每件事都有一定的时机。我很快望一眼老教堂另一头那座石棺。它的造型很粗糙,在稳定的光线里毫无动静。不论里面藏着什么,都已经是过去的一部份,再怎么猜测都是枉然。 而且,我无须猜测也已经知道一些其他的事。午餐时我会在修道院的阶梯式露台上听故事。那露台巧妙的设计在修士宿舍下方,可能距墓窖很远,但就像这次来访,它一定会使我更接近埋伏在父亲心中的恐惧。为什么马西莫冒失的提起之前,他不肯告诉我罗熙失踪的事?为什么餐厅经理告诉我们死尸复活的传奇时,他会张口结舌,脸色苍白。不论是什么东西盘据父亲的记忆,这地方都使他无法再掩饰,这儿应该是个神圣多于恐怖的地方,但对他而言却充满恐怖,所以他必须挺起肩膀与它对抗。正如罗熙说的,我必须努力收集属于我自己的线索。我会在聆听故事之中变得更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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