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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一章城南

开国功贼卷一:好人歌 酒徒 56254 2023-02-05
六月的天气,太阳一出来,地面上就好像下了火。馆陶县的力棒们喝了半瓢凉水,又紧了紧系在腰间越来越显长的草绳子,三三两两地向运河边上走。 (注:力棒。俚语,指苦力工人。如纤夫、挑夫、码头装卸工人等。) 昨天后晌城西周善人家传出话来,说今日码头上会有一个大活儿给众人做。这兵荒马乱的年头,能赚到钱的活计可不好找!因此全城的力棒昨夜几乎连家里的婆娘都没碰,憋足了劲儿准备今天大干一场! (注:后晌,俚语,傍晚。) 还没走到码头,有人心中的热乎劲儿已经消了一半。远远地就看见近几百个与自己打扮相仿,身材年龄类似的汉子蹲在河岸边。将官府平日收河捐的土台围了个水泄不通。同样是找活干,得讲究个先来后到的规矩。迟了一步没抢着好位置的人懊恼得直跺脚,骂骂咧咧地抱怨了几句,垂头丧气地蹲在了人群后。

失望之余,没有任何填补的肚子愈发显得干瘪了。临出家门时灌下去的那半瓢冷水早被头顶的日头给蒸成了汗,顺着毛孔滚滚排出。肠子肚子却咕咕噜噜,响声隔着二十步都能听得见。丢人丢到这分上,照理说大伙不如躲得远远的,等肚子里的动静消停了再过来排队。可那周大善人的货物没来之前,还真没人舍得走。万一活多得令排在前边的人做不完呢?多等一会儿,说不定就能赚上个三瓜两枣儿。家里的米缸已经扫过三遍了,今天再不弄点儿吃食回去,明天就得给儿女头上插草标。 这样想着,肚子里的响声听起来渐渐也不那么窘迫了,反正周围的肚子你响我也响,大伙儿谁也别笑话谁。挨到太阳升上头顶的时候,河面上突然听到钟声。叮叮当当!听起来令人心里说不出的舒泰。早有眼神儿尖利者跳将起来,指着宽阔的水面高喊道:船,船!快看船,好大的船啊,我长这么大都没见过!

几百双茫然眼睛立刻放出了精光,不用招呼,大伙一个接一个跃起,摩肩接踵向岸边凑。靠近土台的人立刻被挤得站不住脚,一边用尽全身解数死撑着,一边扯着嗓子大叫:别挤,别挤,老少爷们儿,再挤就出人命了。哎呀,我的鞋,老子昨天刚卖的新鞋啊! 得了吧,王二毛,从你光屁股满街跑那一天起,爷们就没见你穿过鞋!后边的人接过话头,带着几分酸酸的味道调侃。腿上的力道却本能地缓了下来,以免真的将最早来占位置的王二毛等挤到河里边喂了蛤蟆。这运河刚修通没几年,水深得一个猛子扎不到底儿。万一出了人命,大伙都是街坊邻居的,谁心里也不会好受不是? 眼巴巴地,众力棒看着二十几艘特大号货船慢慢向码头靠近。原本很宽大的码头立刻显得狭小起来,两艘头船被前面的人七手八脚用引绳拉靠了岸,其他船立刻没了地方停,只好落了帆,如争食的鸭子般挤在河道里。

船多意味着活多,力棒们高兴得直跳脚。互相簇拥着靠近官府收河捐用的土台,等候周大善人的管家诚伯开价钱。早有家丁们支起了凉伞,桌案,伺候诚伯在胡凳上落座。梳着一缕山羊胡子的诚伯慢吞吞地喝了几口茶,将嚼没了味道的茶梗吐到地上,然后轻了轻嗓子,大声强调:船上装的草袋和箱子都有五尺长,两尺宽,身高不过七尺的,就别向跟前儿凑乎了,免得累坏了你们,伤了我家老爷的阴德。 哪能呢,这方圆百里,谁不知道周大善人心肠顶尖儿好!就是诚伯您老,也是出了名的菩萨心肠!众力棒们在脸上堆满笑容,异口同声地拍管家马屁。 别翘脚,别翘脚,翘脚也没用。看看你们那身板儿,一旦把箱子摔到地上,连带着老夫也吃挂落!诚伯举起端着茶盏的手,用小拇指挑着人群中几个身量不足的少年喝道:回去歇着吧,大热天的别耽误旁人挣钱。平时多吃点儿好的,身体长足了再来!啊! (注:七尺,此处为汉尺,每尺长二十三厘米左右。七尺身高相当于一米六二。)

说罢,他又满脸慈祥地坐了下去,低头品茶,再不看台子下一眼。 大伙不敢辩驳,纷纷用怜悯的目光看向那几名身高不足七尺的少年人。被大伙看得窘迫不过,几个少年低下头,黯然退出了人群。日光依旧烤得人难受,但少年们消失在远处那单薄瘦削的背影,却让人心里直发凉,从心窝凉到每个毛孔。 听家丁们汇报说害群之马走远了,活菩萨诚伯放下茶杯,笑着向大伙拱手。感谢各位老少爷们帮忙,咱们周家也不会亏了大伙。路不远,只要将船上的木箱卸下来,从码头搬到官道旁,就算一趟完工。咱家的账房在那边等着,每人每趟会给大伙发一根竹签! 说到这儿,他故意顿了顿,留点时间供众人将自己的话理解透彻。众力棒早已被船上吹过来的米香烧得如坐针毡,立刻七嘴八舌地回应,诚伯,你老就接着说吧。规矩我们都懂!不就是按竹签结算么,自打有了这河,哪回不是这样?

对,您老接着说。我们明白,绝对不给您添乱! 诚伯,说吧,大伙听着呢! 见众人没有异议,诚伯高兴地点点头,笑着从家丁手中抓起一根长半尺,宽一寸的竹签,举到面前:老夫也是防患于未然,免得起了误会,坠了我们老周家的名头。竹签,大伙看好了,是这种涂了漆的竹签,上面有衙门的花押。大伙千万别拿错,免得被刘捕头抓去打板子。这乡里乡亲的,我也不能害了你们! 不会,不会,谁敢弄假的充数,大伙第一个不饶他!众力棒们有求于人,心里骂老家伙狗眼看人低,口头上却不得不说些场面话来回应。 那就好!诚伯继续点头,脸上的笑容看起来比庙里的弥勒佛还慈祥许多,干完了活,凭竹签到我这儿领工钱。每二十根竹签换糙米半斗。或者换肉好五个,即点即发,绝不拖欠!

话音落下,刚才还兴高采烈的人群立刻如泼了冷水的炭火般炸了开来。什么,二十趟才给半斗米,诚伯,这也忒黑了些吧。上个月给官府干,还一根签子换一个钱呢! 就是,诚伯,这价钱压得太狠了。大伙没法干啊。去年这个时候,可是七根签子就给一斗米! (注:斗,此处为隋斗,重量与唐斗近。每斗约为现在的十二市斤,半斗为六市斤。) 也不怪众人抗议。码头距离官道的确不算远,却是个大斜坡。背着百十斤的草袋爬坡,即使是有经验的老力棒,一天也顶多走二十个来回。辛辛苦苦一天只赚半斗米,累坏了的人自己就能吃掉其中一半。剩下的那点儿拿回家去,也就够老婆孩子们喝上几天稀粥的。若是类似的活经常有,大伙还咬着牙能答应。可这种大活儿一年也就干一次,今天做完,明天就再无其他营生可做。那就意味着一家大小要挨饿,意味着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让众人怎地不为自己而争?

去年!诚伯将脸色一摔,冷冷地道:去年是什么皇历?去年一斗新米不过五个钱,今年这馆陶城里,少了十个钱你能买到陈米么?小老儿我是看在乡亲的分上才开这个价儿,不信你们去武阳郡城里边打听打听,不给工钱,光给顿饱饭吃,也有人打破脑袋抢着干! 对这些从小没离开过家门四十里外的汉子们来说,郡城武阳与皇帝老爷领兵征讨的辽东差不多是一样的遥远。没凭没据,谁也不敢与管家硬强,纷纷低下头去,在心里计算自己努力干上一整天,能否给家人赚回一顿饱饭。个别胆子大的,则坚持诚伯按照官府先前的旧例支付工钱,否则大伙就干脆都不接受,任船上的货在河道上晾着。 那诚伯怎是个受要胁的主儿,咧嘴冷笑了几声,用小拇指点着土台上的众人道:呵呵,还真有人不知道好歹,拿官府来压小老儿。我问问你们,官府上个月找你们干活,答应的工钱呢,哪个收到了?收到的站出来吱一声?超过十个人站出来,小老儿这就跟老少爷们儿赔礼道歉,大爷您说开多少就开多少,小的绝不会压价!

众汉子们纷纷身体闪开去,沮丧得就像一群看到屠夫的绵羊。官府上个月的确答应搬一趟货物换一个铜钱,但最后发到大伙手里的,却是根更宽些的竹签子,上面写着每个人应得的铜钱数量。可具体什么时候能结算,却没给任何准信儿。几个胆子大的去找衙门里的郭户曹理论,结果刚靠近衙门口,便被衙役上了枷锁,不交齐去年拖欠的丁税绝不放还。害得家里的婆娘卖了房子又卖人,好不容易将衙门索要的数目凑齐了,才将自家男人给赎回来。一家人从此沦为乞丐,半个月不到便彻底从城里消失了。 仅凭三言两语便打掉了众力棒们的威风,诚伯在心内更加把自己面前这群汉子看到了河沟里。收起怒容,重新换上平素里那副童叟无欺的菩萨面孔,笑着道:这人呢,不能不知足。世事艰难啊,谁活着都不容易。像我们老周家这样肯讲道理的豪门大户已经很少见了,换了旁人,未必肯照顾你们。大伙心里放明白些,别踩着鼻子就想上脸。还是那句话,每二十根竹签换糙米半斗。或者换钱五个,即点即发,绝不拖欠!想干的,站在土台前边来。不想干的,麻烦让一让,别耽误乡亲们挣钱!过两天说不定还有货船来,今天干得好的,下次咱们周家优先录用!

听到这话,有人心里犯起了嘀咕,慢慢地向土台前蹭了几步。大多数人则抱着膀子,冷眼看谁第一个把自己卖得如此低廉。虽然都是乡亲,力棒们也根据所住的位置不同,自动分成了几个团伙。向前凑的人四下望了望,见两个人数最多的力棒团伙没有动作,犹豫了片刻,又悄悄把脚缩了回去。 呵呵,看来老少爷们儿最近手头很宽绰啊?诚伯拍了拍手,为力棒们的团结而叫好。不想找活干的,请让一让。乡里乡亲的,别给旁人添堵。说罢,他向台下扫了一眼,鞋尖点向其中最瘦弱的一个,一边笑一边发狠,你,王二毛是吧?你到底干还是不干,干就再向前走一步。不干,立刻给我滚开! 我!我!王二毛被诚伯嚣张的举动气得眼睛冒烟,却没胆量当众给周大户家的人下不来台。对方家里可是有人在皇上身边当大官儿,是连县太老爷都不敢惹的主儿!他王二毛不过是混混一个,怎敢老虎头上拔毛。期期艾艾地支吾了几声,见自己实在逃不过,赶紧把目光看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名壮汉,压低了嗓子问道:九哥,九哥,怎么办啊?九哥,你倒是说句话啊?

被唤作九哥的人年龄不大,看脸盘也就是十六、七岁模样。但生得虎背熊腰,比周围所有力棒们都高出了半个头。见王二毛被逼得已经快哭了出来,上前几步,将其一把拉到自己身后,代替他向诚伯回答道:您老把工钱提到十五根竹签半斗米,或二十根竹签七个钱,我们就干。否则,大伙连碗饭都吃不饱,怎么有力气干活儿!一旦耽误了您老的事情,都乡里乡亲的,我们也过意不去啊,您老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就是,就是!众力棒见到有人挑头,立刻活跃了起来。就按小九说的办。否则,我们只好回家等死了,好歹死在家里,也比饿着肚子干活,累死在码头边上强! 吆喝,小伙子还挺会算账!诚伯碰了一个软钉子,不怒反笑。小伙子哪的人呢,我看你面孔生得很啊。不是咱们馆陶的吧,咱馆陶可没出过这人才! 回您老的话,晚辈平恩县荒地庄人。上个月刚来这里投亲!年青人非常礼貌地向诚伯拱了拱手,不卑不亢地回答。 周府管家诚伯平素见人见多了,早就混成了精。看到对方举止间带着股子硬气,倒也不敢太小瞧他。点点头,微笑着继续问道:敢问壮士贵姓?可否进过学! 年青人又拱了拱手,笑着回答道:蒙长者问,不敢不答。免贵,姓程。上过三年私塾,勉强识得几个字! 管家见年青人答得彬彬有礼,心中愈发感觉诧异,俯身下去,看着对方的眼睛追问道:既然读过书,怎么不干些正经事情。混在码头上,你不嫌辱没斯文么? 年青人醇厚的脸上终于涌起一缕窘迫,苦笑着摇了摇头,低声道:没办法,晚辈总得找个活路。说罢,抬起眼睛,坦诚地向诚伯劝道:这整个馆陶县都传诵您老的善名,您老就开开恩,将工钱加一加吧,大伙抓紧时间干,争取一天将货物卸完,总好过让船搁在运河上。如今这四下里不比平常,人多手杂。您老的货物晚一天入库,就多一天风险! 是啊,诚伯开恩。我等定不忘了您老的好处!众力棒们顺着程姓少年的口风,一道向诚伯求恳。 周府管家诚伯根本不在乎脚下这些穷汉们念自己什么好处,但年青人最后那句话却不由得他不考虑。流贼张金称上个月才破了平恩县,保不准哪天会盯上馆陶城。这二十几船粮食货物在运河上摆着,不等于拿肉给狼看么?犹豫再三,他终于勉强做出了些让步,点点头,低声说道:这样吧,还是二十根竹签换半斗米,或五个钱。但每领十根竹签,我让人额外饶给你们两根,如何?这已经相当于十六根竹签换半斗米了,不能再高了。再高,我就没法做主了! 众力棒们一时算不清楚账目,纷纷将头看向程姓少年。程姓少年快速在心里衡量了一下,知道对方已经做出了很大让步,本着见好就收的原则,躬身向管家施礼,谢您老开恩。这活晚辈接了! 有了年青人这句话,码头上的力棒们立刻吃了定心丸。纷纷靠近土台,任诚伯挑选人手。周府管家诚伯先选了程姓少年、王二毛和二十几个看上去手脚麻利,心思机灵的,说好了他们这些人只负责从船上卸货,按一斗半米一天给与工钱。然后又在年青人千恩万谢的目光中,将其他力棒精挑细选,筛出了二百多身材强壮的,负责将货物从码头扛向官道装入周府派来的马车,工钱按刚才大伙的最后协定结算。然后朝着其他未被选中者一挥手,大声说道:剩下的乡亲们就散了吧。不能再要人了,再要人,码头上就站不开了! 一时间,被选中者兴高采烈,没入选者心如死灰。几个城里有名的无赖子没被选中,怨气冲天。他们不敢找周家的人麻烦,只好将目标对准外乡人。其中年龄最大的一个无赖从地上捡起块石头,远远地向程姓少年丢去,嘴里骂骂咧咧地道:程小九,你个王八羔子日的。踩着大伙的脑袋出头。老子今天跟你势不两立! 正在走向货船的程姓少年被骂得一呆,回转身来,朝着几个年龄比自己大了近一半的无赖们抱了抱拳,陪着笑脸解释:疤瘌哥,豁牙哥,我家中还有老母在堂,指望着我弄米回去下锅呢。今个儿如果有得罪了您的地方,您大人别计小人过。小九这厢给您作揖了! 我呸!脸上有疤无赖向地上吐了口唾沫,然后用脚捻了几下,恨恨地数落:别人都是来回十六趟,拼死拼活才挣半斗米。你一天就挣一斗半,也好意思拿!识相点,分你干爹我一半,我就放过你!不然,我今天就在这码头上等着,看你有本事拿多少米回家! 众力棒儿听疤瘌无赖如此一说,亦觉得程姓少年赚了大伙的便宜,纷纷侧过头来,用狐疑的目光上下打量对方。程姓少年又气又怒,偏偏一时半会儿还没法解释。王二毛气愤不过,跳上前,大声向无赖们喊道:疤瘌哥,你可不能诬陷好人。小九哥他刚才可是好说歹说,才将工钱给大伙讲下来。谁要是觉得不公道,不妨自己跟诚伯去交涉。看诚伯能给你开什么价钱! 呸,呸,呸!疤瘌头无赖立刻变成了发了疯的骆驼,满口喷粪不停,我压根儿不稀罕干这活。老子家里还有半缸米呢,足够吃到秋收。老子是怕大伙上你们两个小兔崽子的当,才跟过来看看。果然,你们两个王八羔子日的 硬气话刚说到一半,肚子里边突然咕噜咕噜地鸣唱了起来,端地争气。还没等他找借口解释,束在其腰间的草绳突然松开,一条破鼻犊短裤从腰间哧溜掉到了脚跟儿后,露出胯下黑漆漆软踏踏的一团。 轰!众力棒们哄堂大笑,再不相信疤瘌头的挑拨,转身走向货船。程小九鄙夷地朝着疤瘌混混摇了摇头,拉住王二毛,快步跳上了第一艘货船。 姓程的,你等着!疤瘌混混又羞又怒,拎着裤子跳脚。恨不得当场将程小九和王二毛两个劈成四半儿,腿脚却软得如面团般,压根儿提不起半分力气。骂了一会儿再骂不出新花样,他只好向地上吐了两口唾沫,哼哼唧唧地去了。 在周府家丁的喝斥下,被选中的力棒们乱哄哄地排成了五队,轮番上前,背对着船舷弯下腰。程小九、王二毛和另外十几名幸运儿则四个人分成一组,从甲板上抬起米袋来,逐一放到壮汉们的后背上。 每个米袋都有二百多斤,放到背上,立刻把人压得来回晃悠。命如杂草的力棒们不敢叫苦,咬紧牙关,顶着烈日,将米袋子背向早已等候在官道旁的马车。到了目的地还不算完工,他们得互相帮助着将背上的米袋子放到马车中,从头到尾摆放整齐了,才能领到一根救命的竹签。 才来回走了两、三趟,有人已经累得几乎散了架子,蹲在路边,大口大口地喘粗气。好心肠的诚伯对此很有经验,命家丁取了两个防火用的大木桶,个个都有水缸般粗细。先向里边洒了指甲尖大小的一点点粗盐,然后命人打了井水将木桶灌满。累得几乎趴下的力棒们立刻涌上前来,像争琼浆雨露般用手捧起盐水便朝嘴里灌。待灌了个水饱,人也慢慢恢复了几分精神,咬着牙,摇摇晃晃向码头挨去,继续为下一根竹签儿搏命。 程小九、王二毛等只管给人卸货上肩,每四个人却要应付整整一队汉子,干起来也不轻松。但想想那一斗半米的工钱,大伙都咬紧牙关坚持。宁可喘得眼前发黑,绝不敢让人站在船舷旁等候。饶是如此,监工的家丁依旧嫌大伙儿动作太慢,不停地用鞭子柄在众人后背上敲敲打打,麻利些,麻利些。干了干不了,干不了就下去,换想干的人上来!一天一斗半米呢,财神爷再有钱,也不会养活白吃饱儿! 唉,唉!唉!唉!挨了鞭子的人不敢还嘴,低声下气地答应。一边加快手上的动作,一边期盼这一天早些结束。可天上的日头却诚心跟人过不去,慢吞吞地就像蜗牛爬树。先前就已经爬到了半头顶,眼看着一大船米都要被卸完了,居然还在树梢上黏着。 日头在天空中走得蹒跚,船上的热度却涨得一点儿都不慢。汗珠从人的额头上滴落下来,才与甲板一接触,便倏地一下不见了踪影。早已被岁月磨得起了厚厚老茧的脚掌此刻突然又有了感觉,每走一步,都如同踩在了火堆上。白花花的河道,滚烫的甲板和头上的日光勾结起来,把整艘船做成了一个大灶台。于船上卖力苦干的人们,被汗湿透了衣服裹得紧紧的,胳膊和手中边缘沥沥淅淅滴着水珠,就像一只被蒸熟了的粽子。 除了王二毛之外,与程小九搭伙抬草袋的另外两只粽子全是馆陶本地人。其中一个圆脸汉子姓刘,另外一个脖子黑如车轴般的汉子姓史。两名壮汉自觉与两个少年人搭伴做工吃了亏,抬袋子时总是稍稍抢先半拍发力。表面上看似对程、王两个少年的照顾,实际上却因为抢先将装米的草袋抬起了半寸,导致袋中的稻米都向少年人一方倾斜,无形中占了一个大便宜。 程小九发现苗头不对,赶紧暗中调整对策。怎奈他与王二毛两个入行时间太短,相互之间配合起来远没对面的伙伴娴熟。暗中较量了好一会儿,非但没能令对方就此收手,反而使得米袋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 王二毛年龄刚过十四,身子骨和气力都还没有长足,四个人平均用力还得咬紧牙关硬挺,怎受得了对方偷奸耍滑?第一艘船刚刚卸完,他人已经有些撑不住了。从第二艘船上抬起头个草袋时脚软了一下,惹得另外两名同伴直拿白眼球翻他。抬起第二个草袋时,他脚下又绊了一次蒜,站在他对面的史姓壮汉立刻竖起了眉毛,朝着其低声抱怨道:你小子悠着点儿,别一惊一乍的。倘若害得大伙都都抻了胳膊,六斗米的工钱找你要啊? 诶,诶!王二毛不敢争辩,鼓着腮帮子使劲儿。才走到船舷边,左脚又是一软,差点儿一头栽进运河里。好在与他同一侧搭档的程小九力气大,抢先一步将粮袋的两个角都拉住了,才确保一袋粮食顺当地搁在了背粮人的肩膀上。 你们几个干什么呢?背粮人感觉到了身后力道的怪异,回头看了看,一脸不满。 没什么,没什么,甲板上汗太多,滑了脚!程小九赶紧向对方赔笑,一边作揖道歉,一边拿眼睛四处梭巡。好在几名监工的家丁都走到别处去了,他这边没有人注意,让王二毛侥幸逃过了一劫。 程小哥,下回小心点儿。老子的腰得留着养活一大家子人呢!背粮者皱了皱眉头,板着脸教训。 放心,您放心。下次看到您,我们加倍仔细!程小九脸上的笑容更浓,仿佛欠了对方几十贯钱没还一样。 他这般低声下气,背粮者自然不便发作。留下几个白眼后,背着粮包走向官道。应付过去了眼前危机,程、王两个少年暗自松了口气。转身刚要走向船舱,刘、史两个壮汉却不想再继续与他们搭档下去了,抢在二人面前,指着王二毛的鼻子骂道:没吃饭啊,还是昨夜在娘们身上折腾来着?一旦把粮袋子丢到水里,不叫大伙跟着你一块吃挂落么? 我,我明知道对方是故意找茬儿,除了面红耳赤之外,王二毛做不出任何回应。圆脸汉子又偷偷向监工的家丁那边扫了一眼,庆幸刚才那一幕没被人发现之余,肚子里的邪火愈发兴旺。狠狠瞪着王二毛,低声威胁道:直娘贼,想吃饭就出些力气,别指望在这混日子。老子可不欠你娘的夜钱! 老子欠你娘的夜钱!王二毛忍受不了对方骂得如此恶毒,伸出手去,指着刘姓汉子的脸回敬。他刚刚到变声期,嗓音又尖又细,立刻将很多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姓刘的汉子脸上挂不住劲儿,怒吼一声,冲到王二毛身边,挥拳便打。 一个壮汉欺负个胡子没长出来的孩子,这一拳下去自然是十拿九稳了。两旁的力棒们看有热闹可看,立刻偷偷放缓了脚步,就等观赏王二毛在对方的拳头下如何鼻子开花。出乎大伙预料的是,那姓刘的一拳打到半路,突然落了下来。整个人也像中了暑,眼睛发直,嘴角流涎,屁股软软地坐到了滚烫的甲板上。 说时迟,那时快,没等监工的家丁过来干预,姓刘的壮汉又突然恢复了精神。从甲板上窜将起来,捂着脖子向身后喊道:直娘贼,刚才哪个在后面掐爷爷的脖子。直 后半段骂人话被皮鞭直接抽回了肚子内。监工的家丁光看到他倒在地上装死怠工,然后又捂着脖颈挑事,立刻起了杀鸡儆猴的念头,劈头盖脸就是十几皮鞭。 人在苦难中,往往心里期盼着受苦更多的人出现,才能寻到一丝活着的乐趣。看到刘姓壮汉挨抽,停步围观的力棒们哈哈大笑,腿脚立刻麻利了许多。那车轴脖颈与刘姓汉子交好,见同伴被打得皮开肉绽,赶紧上前向监工解释,大哥,大哥,是这姓程的小子刚才背后使坏,他掐了刘老实的脖子,把老刘给掐晕了。不是老刘偷懒,我刚才看得清清楚楚,怠工的是这两个小毛孩子,不是刘老实! 去你娘的。他一个半大小子,能把刘老实掐趴下!你个狗娘养的,蒙谁啊?监工的家丁可没工夫替力棒们主持公道,更不相信程小九有把刘老实那样一个壮汉生生掐晕过去的本领。不由分说调转皮鞭,朝着车轴脖颈也是一顿好打。登时将刘、史两只好斗的公鸡打成了蔫吧兔子,抱着脑袋连连讨饶。 一顿毒打之后,监工便要赶二人下船。刘、史两个此刻的脾气立即变得温顺无比,弯下腰身,一边作揖一边哭喊着求饶,宁可少要工钱,也求对方允许他把一天的活干完。 懒骨头,再看到你们偷奸耍滑,老子就揭了你们的皮!监工的家丁撇了撇嘴,冷冷地骂道。骂完后兀自觉得不解气,转过身,用鞭子梢指点站在一旁等待伙伴开工的程小九和王二毛,大声断喝,看什么看,还不赶紧去搬粮袋子。如果日落前不能将船卸完,谁也甭想领到工钱! 在旁观别人挨打的这段时间里,王二毛已经歇过了气来。吐了吐舌头,扯着程小九跑向船中央的粮袋。挨了打的刘姓汉子和车轴脖颈两个恨恨地瞪了船甲板一眼,也慌慌张张跑上前赶工。这回,他们两个终于知道与自己搭档的少年人不好惹了,不敢再主动挑事。抬米袋的手也不再玩什么花样,唯恐惹得程小九一时不快,又使什么非常手段将自己掐晕过去。下一次被监工看见,那可是涉及到一整天的工钱! 二毛,抬袋子时闭住气,等袋子放平了再开始喘。尽力将气息调匀,与步子搭配起来!见对方已经服了软,程小九也不为已甚。借着指点王二毛的光景,将自己干活的窍门传授给所有同伴。 刘、史二人将信将疑,尝试着按照程小九办法走了几步。发现自己的喉咙果然不那么焦了,心中大喜。王二毛对程小九素来心服,对方无论说什么,无不遵从。四个人按照同一节奏发力,同一节奏挪动脚步,彼此之间的配合越来越娴熟,敌视的目光也渐渐变得柔和起来。 果然有些门道!又过了片刻,姓刘的汉子咧开嘴巴,赔着笑脸评价。 我九哥那可是将门之后!王二毛接过话头,得意洋洋地炫耀。在他看来,别人尊敬程小九,等同于尊敬自己,因此心情格外舒畅。 失,失敬了!长着车轴般脖颈的史姓汉子被吓了一跳,赶紧向程小九示好。对方虽然是头落魄的凤凰,但窝里保不准也有几根老毛在。能不跟这样有背景的人结仇,还是不结仇的好。 你们别听二毛瞎说,我阿爷早就故去多年了!程小九一边喘息着挪动脚步,一边低声向众人解释。我要真是将门后代,也不会到码头上来给人扛大包。来,别多说话,咱们一块使劲儿,一,二,三 粮袋子放到了别人背上,四人手里登时一空。刘姓汉子拍拍满是老茧的手掌,笑着说道:那你至少也曾经是个公子哥,好歹富过。不像咱们,天生的低贱命!恭维话说过了,他又忍不住好奇地打听道:你刚才掐我那下是什么门道,怎么我眼前一黑,就突然没了力气? 我掐的是你脖子后的经络,就是郎中给人针灸时说的那东西!我也是蒙上的,十次里边九次不准!程小九看看四下无人注意,然后低声回答。咱们别再计较这些了,就当不打不相识! 对,对,不打不相识。老子挨顿打,换得与你相识!刘姓汉子嘟嘟囔囔地抱怨。弯下腰,与大伙同时抬起下一个米袋。四个人又屏住呼吸,一道发力,挪步,然后调整呼吸,缓缓走向船舷,缓缓将米袋放在背粮者的后背。 一群靠出卖劳力过活的汉子之间,即使有了矛盾,也不会维持太久。天南地北地胡扯了几句后,刘、史两个壮汉与程、王两个少年已经混得厮熟。刘老实属于典型的记吃不记打,刚一熟悉,便立刻开起两个少年的玩笑来,生冷荤腥,百无禁忌。王二毛也是个嘴尖皮厚的主,有来必有往,与刘老实针锋相对。斗到热闹处,引得所有同伴哈哈大笑,倒也将身上的疲劳感觉减轻不少。 你个小毛头,尖牙利齿,怎么就像我儿子一般!刘老实放稳装粮食的草袋,笑着占便宜。 王二毛擦了把脸上的汗,嘿嘿一笑,露出满口白牙,我阿爷已经去了十多年了。你想当我阿爷,可以啊,我过两天就给你去烧纸。阿爷,阿爷,你答应啊! 你,你个小兔崽子! 你刚才不是说,我是您的崽子么? 刘老实又落了下风,偏偏发作不得,气得抓耳挠腮。猛然,他收起笑容,低声道:不对,奶奶的,这帮孙子! 其他三人被他骂得又是一愣,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面面相觑间,刘老实低下头,压着嗓子说道:有人使坏。咱们搬米袋子时,提着一百二十个小心,唯恐将袋子弄破了,惹得主人家生气。你们仔细看看,从码头到官道之间,地上都是些什么? 程小九等人偷眼望去,果然看到一地的米粒。被壮汉们汗湿脚踩,已经与灰糊糊的河沙同一颜色。眉头轻轻皱了皱,程小九便想明白了其中道理,朝着其他几位同伴努了努嘴,低声叮嘱道:别管闲事。左右都是为了个嚼裹。他们能想出这办法来,也算聪明! 刘老实等人想了想,的确是这个道理。洒在地上的米也不是自己家的,没必要将别人的把戏拆穿。但转念一想,那地上洒的米如果收做一堆儿,洗净晒干,足够自己一家大小吃好几个月的。心里立刻又不平衡起来。向甲板上啐了一口,低声骂道:奶奶的,泼米洒面,也不怕天打雷劈! 别管闲事!程小九拉了他一把,再次叮嘱。 四个人继续干活,八只眼睛却不知不觉地开始向船舷下的人群里边瞟。将米袋子又放上背粮者的脊背后,王二毛第一个看出了门道。九哥!他背对着船舷,手指轻轻向身后钩,他们,他们扣,扣破了袋子! 叫你别管就别管,你什么都没看见!程小九将王二毛的手指掰直摆正,低声呵斥。你要管了,就等于抢了别人的饭。一旦打起来,我也帮不了你! 我不管,又不是我们家的米!王二毛点点头,悻然道。目光不再向船舷下梭巡,那一摊摊洒在泥沙中的米粒却深深刻在了他的眼睛中。奶奶的,不怕天打雷劈!吐了口唾沫,他也低声咒骂。从早上到现在半粒米未进的肚子里火烧火燎,要多难受有多难受。 老天,老天要是有眼睛。就不会富人肥得流油,让穷人活不下去!姓史的壮汉看不惯王、刘二人那副嫉妒与羡慕交织的嘴脸,低声抢白。老天早死了。不信你叫他打个雷来看看! 说来也怪,他的话音刚刚落下,运河上的熏风陡然变凉。轰隆隆!万里清空中果真响起了一串惊雷。紧跟着,有股湿漉漉的水汽便从河道上直扫而过,将众人身上的臭汗吹了个一干二净。 程小九等人惊诧地抬起头,向着雷声起处眺望。只见一条漆黑如墨的云从南向北,顺着运河朝馆陶城快速逼来。乌云周围,红的、紫的、蓝的、绿的,一道道电光飞溅,仿佛无数妖魔鬼怪在云层后张牙舞爪。而天空中除了这一道黑云,其他地方居然全是瓦蓝瓦蓝的,要多干净有多干净。 老天,龙出水!有人大声尖叫,丢下手头活计,呆若木鸡。 (注:龙挂。龙卷风。在海面和大漠中经常出现。极其稀少的龙能挂下鱼来,据科学家们考证,鱼是被龙卷风从某处吸入空中,待风力减弱时才坠落下来的。) 天空中迅速飘过来的云气的确是一头龙,如果你将前面的数朵乌云看做龙头,其后的千里云气看做龙身子的话。这头龙角爪俱全,张开的大口下有一道金色水帘从天空直落地面。随着龙身的滚动,无数道大大小小的电蛇四下飞舞,宛若几万点鳞片在日光中闪耀。 哢嚓!哢嚓!闪电一道接着一道,劈得大地微微颤抖。河道上瞬间如同开了锅,大大小小的鱼儿跳出水面,在电光中以怪异的姿势扭动。距离河道两侧不足三里处,依旧是朗朗晴天。耀眼的日光从空中照下,照得远处的房屋、山川和树木青烟缭绕,宛若是一个虚幻的梦境。 在这梦境当中,却有真实的笑声传来,与震耳的雷鸣声一样清晰。那是几个刚刚及笄少女逛街回家的笑声,透着娇憨,透着轻松愉悦。码头上的苦力们被这突然而来的笑声从惊吓中唤醒,双手抱住脑袋,一哄而散。 别走,都别走,拿漆布盖住船,盖住粮食啊!周府管家诚伯张开双臂,试图将逃走的力棒们截下来为自己帮忙。力棒们撞开他的手臂,头也不回的远去。 我给工钱,我给工钱啊。你们这帮丧尽天良的!诚伯被撞了一个筋斗,坐在地上放声嚎啕。入库的粮食最怕受潮,万一被雨水打湿了,这十几万石上好的江南白米就得发霉生虫。到时候,粮食的主人非但不会饶了他,恐怕整个馆陶周家也承受不起对方拍案一怒。 帮我盖粮食,过后每人给米两斗,不,三斗。第一艘货船上,有名商贩打扮的人从船舱中冲出来,大声喊道。他长着五短身材,根本不像个有气力的主儿。但这一嗓子吼出,却压过了漫天雷声。个别胆壮的力棒迟疑着停住了脚步,大多数人还是继续奔逃。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三斗米的确不是个小数目,但也得有命去吃对不对?龙出水乃百年难遇的异象,据老辈人传说,凡是目睹了龙王爷真容者,都会被抓上天空,然后扔到数千里之外活活摔成肉饼。壮汉都是肉眼凡胎,可没有与龙王爷作对的胆量。更何况即使这二十几船的粮食全被雨水淋得发了霉,损失的也仅仅是周老爷一家,对这些不知道明天晚饭在哪里的穷汉们有何相干? 眼看着乌云越压越近,五短身材愈发着急,扯开嗓子,继续提高价码。凡帮忙者,一律给米五斗,钱一吊,绝不反悔! 哢嚓,仿佛与他的声音向呼应,有道紫色的闪电从半空中劈落,在远处的河面上砸出半壁水墙。水墙落下后,第一滴雨水终于落到船上。白亮亮地跳起老高,又反覆蹦哒了几下,一头扎入了运河中。 是雹子!力棒们惊声尖叫,愈发不敢回头帮忙。他们尽可能地加快远遁的脚步,钻入河道两边的茅草屋中躲避。茅草屋的主人不敢拒绝,将人放入家门后,立刻就死死地关住了所有窗子。晴天打雷,该劈死谁劈死谁。不相干的人,千万别管老天的闲事! 周府管家诚伯哭喊了一会儿,博不到半点同情。他抬头看了看天空中翻滚的黑龙,嘴角嚅嗫了几下,颤巍巍地站起身子,小跑着向货船附近靠近。 他已经认命了,如果老天想让他死,他宁愿死在粮船中。至少过后家主看在其忠心的分上,不会找他身后子侄的麻烦。雹子越下越密,越下越急,老管家不闪,不避,呆呆蹲在粮包旁,等着闪电的最后一击。 就在这个时候,十几名头上倒扣着木勺、陶盆、瓦罐的壮汉从码头附近的棚屋冲出来,跳上货船,七手八脚与船夫、家丁们一道给粮食遮盖漆布。又大又圆的冰雹从天空中砸下来,敲得那些木勺、陶盆、瓦罐叮当作响。木勺、陶盆和瓦罐下的人却如闻仙乐,一边快速向漆布上缠绕麻绳,一边头也不回地强调道:五斗米啊,诚伯,这可是你的人开的价。待会儿不准耍赖! 小老儿绝不耍赖。童叟无欺!周府管家诚伯猛然恢复了几分精神,破涕为笑。天空中的黑龙看上去来得快,实际上还有一点距离。眼前的零星冰雹虽然砸得人头晕,但对粮食的危害却远小于一场瓢泼大雨。 见有胆子大的冲上去帮忙没事,躲在附近棚屋中避灾的力棒们便又动了发财心思。几个,十几个,二十几个,片刻后,又有近五十名汉子为了五短身材所许诺的高额报酬冒着被闪电劈死的风险回到船上帮忙。到底是人多力量大,虽然个别人在慌乱中掉下了河,被结结实实地灌了个水饱。但抢在龙口处的金色瀑布落到码头前,已经开了舱的几艘货船都被盖上漆布。后续的十几艘货船虽然没有来得及被加盖任何防雨设施,但因为其还没来得及开仓,所有货物之上还蒙着一层厚厚的草席子,如果天空中一直保持目前这种雷声大,雨点儿小的状态,也勉强能应付一二。 老天却从不随人所愿,没等前面几艘货船上的人做更多准备,龙头终于移动到了船队正上方,那道肉眼可见的金色瀑布倾泻而下,倒映着日光,宛若天河决口。伴着一道道诡异的闪电,河面上群鱼舞动,从水面跃入空中,然后再扭动着身体,一只接一只落进河里。有三寸多长鲫鱼,有傻乎乎的白鲢,有又黑又丑的鲶鱼,有厚实肥大的鲤子,一条条回应着天空中的惊雷,直欲飞跃到云端,对远道而来的水族之王顶礼膜拜。 龙王爷啊!顶着木盆瓦罐的人纷纷跪倒。鱼都飞上天空了,云端后藏的不是龙王爷还能是谁?凡夫俗子若敢在龙王面前失了礼数,还想落个全尸么? 跪下,全跪下,叩拜龙王,叩拜龙王!老管家诚伯咋咋呼呼地满船乱窜,见到有人还站着,就立刻将其扯倒。力棒、家丁们早就被这突然爆发的天威吓得魂飞魄散,一经他提醒,立刻乖乖地趴在甲板上,五体投地。突然,管家看到一个愣头青依旧站在大雨中,头上顶着个破木盆,巍然不动。程小九,小九爷爷啊,你别给大伙找麻烦啊!管家诚伯向前跑了几步,哭喊着祈求。回答他的却只有隆隆雷声,站在船首的程小九面对漫天飞舞的闪电,仿佛一点畏惧心都没有般,脊梁骨挺得笔直! 小九爷爷啊,你到底要干什么啊!管家又跑了几步,被甲板上未融化的冰雹滑倒,拍打着大腿哭了起来。 程小九还是没有回应,目光呆呆地望着从天而降的瀑布,身体安若磐石。如果诚伯再向前跑几步,从背后推上一把,他肯定能发现这是一场误会。程小九根本不是胆子大,而是早就被眼前的异状给吓傻了,根本不知道此刻整个船队中,自己是唯一敢直面龙王爷之怒的人。几个硬物从天上降下,正好砸中他的脊背。剧烈的痛楚让他打了个趔趄,然后,他又倔强的站直了身体,顶着个破木桶,继续在暴雨惊雷中发呆。 这世间真的有龙么?程小九不知道答案。目光透过明亮诡异的雨幕,看见一道道电蛇就在自己身边飞舞,飘散,绚丽得如同小时候跟着父亲在京师里看过的烟花。 那云中的神明显然被河道中群鱼的怠慢所激怒,打着惊雷,将大大小小的鱼儿重新扔了下来。不对!又被接连天空中落下的硬物砸了几下后,程小九终于发现了真相。那不是河道中的鱼儿,是天上在下鱼!确确实实有鱼从乌云后向下掉,至少,连续落入运河中的大鱼里边,有三头以上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异样品种! 啪、啪、啪、啪,甲板上鱼儿四溅,大部分还是活的,嘴角汩汩冒出血迹。龙王爷发怒了,龙王爷发怒了!混身被淋得如落汤鸡般的诚伯匍匐甲板上,再不敢抬头。这突然而来的云气和从天而降的鱼群,已经远远超过了他的认知范围。所以,他宁愿相信天空中真有神明,宁愿相信只要自己磕上几个响头,便可以让阖船老少幸免于难。 不只是诚伯与船队上的在叩拜,码头附近,半数以上有幸目睹了这场天威的人都跪倒在了泥浆中。大大小小的鱼儿在他们身边落下,不停地挣扎,扭动。平素难得吃一次荤腥的人们却对此视而不见。他们不敢碰这些龙王爷的子民,哪怕对方已经从空中落入凡间,很快就会干涸死去。他们怕引起龙王爷愤怒,虽然他们平时没做过任何触及龙王爷利益的事情,依旧吃不饱肚子,穿不起衣服。 也有人不怕天谴,上午时找程小九茬儿的那些个混混便是此类人物。与其饿死,不如被龙王爷罚,被雷劈。本着拼掉烂命一条的原则,他们顶着木板脸盆冲上街头,从泥浆中捡起那些尚在挣扎的鱼,一个接一个用竹篾子穿成串。红红的鱼血便顺着这些竹篾子落下来,滴滴答答落入地上的水洼中,将水洼染成通红一片。 疤瘌头将一串沉甸甸的鱼挂在脖子上,兴奋得手舞足蹈。他快速开始了另外一场收集,全身淌满鱼血,脸上挂着幸福的微笑。感谢老天赐食!跟在疤瘌头身后,另一名赤着上身的乞丐含含混混地大叫,嘴角咬着半截生鱼,鱼尾巴在唇边上下摇摆。 造孽啊!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朝着混混乞丐们大叫,谴责对方擅自在龙王面前行凶,给馆陶城带来无数灾难。混混们却不肯理睬他,看到哪里有鱼儿落下,便向哪里猛跑。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好几根竹篾,每一条竹篾上都沉甸甸、血淋淋挂满了活鱼。 说来也怪,那天空中的闪电虽然多,却没有劈倒一棵树木。整条乌云渐渐盘成一个大锅盖,黑压压地倒扣在馆陶城头。除了馆陶城正上方的那片天,四周依旧晴空万里。璀璨的阳光从四面八方照过来,将天空中的雨水照得烨烨生辉。 看到先抓鱼的人没有被雷劈,越来越多的穷汉们加入了抓鱼行列。既然带头对龙王爷不敬的那几个没有受到天谴,公正廉明的龙王爷肯定不会追究其他盲从者。既然龙王爷已经将这些鱼扔到的地面上,说不定他是想假世人之手给它们以惩罚。最好的惩罚就是让这群得罪了龙王爷的傻鱼们死无葬身之地,大伙愿意用自己的牙齿和舌头执行龙王爷的旨意。 你们,你们不怕天谴么?老人们阻拦不住百姓抢鱼,泪流满面,跪在泥浆里不断向天空磕头。 老天,老天要是有眼睛。就不会富人肥得流油,让让穷人活不下去!有人哄笑着反驳,伸手抓向距离自己最近的一条大鱼,顺便将企图与自己争抢的同伴撞了个趔趄。 程小九头顶木盆,侧耳听着这人世间的喧嚣。他忽然觉得自己在做梦,眼前四周晴朗,只有中间一团漆黑的天空根本不是世间所存在。不但是这诡异的天空为梦魇,这闪电,这云,这河,还有这船,这树,都是梦。包括对天威膜拜不止的人群,还有对争抢鱼儿打破脑袋的同伴,全都是梦!不醒的噩梦!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便坠入了这个梦里。那一年,他只有六岁,骑着父亲的高头大马,不知不觉睡着,便再没有醒来。 在这个噩梦里,父亲稀里糊涂地成了坏人,被发配边疆,一去不复返。自己和娘亲先是被驱赶离开京城,然后流落到父亲的老家平恩。然后眼睁睁地看着日子一点点从富足陷入困顿,看着昔日满座高朋长辈都变成了陌路。然后,在噩梦里边,爱吃活人心肝的张金称打到家门口,自己背着娘亲和最后一点积蓄逃出城外,跑到馆陶来投奔娘亲的堂弟,自己从小定下娃娃亲的岳父。然后,母子两个被对方像送瘟神一样送出门外。 如果冥冥中真的有神仙的话,他根本不可能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鱼不该从天上掉下来,晴空中也不该响起霹雳。所以,这一切都是梦。在这个梦中,程小九感觉不到一丝阳光和温暖,他能感觉到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孤独和冰冷。 几头小鱼落在他的脚边,垂死挣扎。程小九蹲下身体,将它们从甲板上捧起来,轻轻丢入河道里。这样做于事无补,更多的鱼落在船上,有的直接被摔死,有的还没有死去,用脊背轻轻叩打甲板,仿佛在向神明祈求宽恕。拯救它们的不是神,而是蹲下身体的程小九!他像着了魔般,一条接一条地将死了的还有没死的鱼朝河道中丢。不管身边看过来的目光是何等的怪异。 他救下一只巴掌大的鲫鱼,又救下一尾长长的鲶鱼。还有一条长着白白的鳞片,长长胡须,握在手里像一条毒蛇的怪物,程小九也将其捧到船舷边,丢进水里放生。他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有意义,比起死在岸上和人们手里的鱼,他救起的这部分微不足道。但他不想看着这些鱼死在自己眼前,不是为了慈悲,而是为了彼此都是老天的弃儿,神明的憎恶! 有一条金色的鲤鱼落在他的脚边,溅起一片水花。这条鱼足足有三尺长,腹部的鱼鳞就像傍晚的霞光。这是地道的黄河大鲤鱼,程小九认得!他已经多年没有品尝过这种美味。在父亲没有被充军边塞之前,每年秋天,都会带他到酒楼里边吃上一次。那温馨的记忆至今令他无法遗忘。程小九抹了一把眼泪,抓住了鱼的尾巴。有人试图跟他争抢,被他一把推出老远。王八羔子日的程小九,你不看看我是谁!对方气急败坏地叫骂。他充耳不闻,缓缓蹲到船舷边,将金色的大鲤鱼轻轻放下。 仿佛有灵性般,那头金色的鲤鱼朝着他点了点头,然后快速俯身扎入河底。哢嚓!半空中又一道闪电劈落,正中馆陶城头。百年老城南侧的敌楼和城墙晃了晃,在雷声中轰然而倒。 骤雨瞬间停止,黑云遥遥远遁。璀璨的日光突然在天地间亮了起来,照得人两眼发花。 天谴啊!有人大声哭叫。 老天送下鱼给大伙吃喽,老天下鱼给大伙吃喽。疤瘌头混混手里拎着两大串鱼儿,脖子上还挂着四五串,在水坑中跑来跑去,目光呆滞,鼻涕顺着嘴边流下老长。 骤雨初晴,阳光普照,望着如洗的碧空,大多数人脸上都泛起了笑容。特别是那些冒险留在船上帮忙的壮汉们,想到自己今天将背着满满一口袋米回家,心里就充满了幸福与自豪。五斗米,即使是每天一干一稀管饱了吃,也够全家老小吃上小半个月的。但是没有人会那样糟蹋粮食,眼下还是夏天,城外的荒野里有的是荠菜、苦菜、雪里红和小黄花。将家里们的女人、孩子赶出去,每天都能带回几大篓子时鲜野菜来。按五份菜兑一份米的比例,再加上一些运河里捞出来的小鱼小虾,可以做成美味的菜团子,足够让全家人香香甜甜的吃上好几个月。 明天卸货时,如果再遇到这样一场雨就好了。有人对着晴空默默祈祷。明日若能再赚上五斗米,秋天时去野外掏几个田鼠洞,今年的冬天就有可能熬过去了!到了明年,到了明年开春,皇帝老子这抛荒入城的混蛋政令还不结束么?身上有力气,乡间有闲田,谁还会任老婆孩子挨饿? 与众人脸色截然相反的是周府管家诚伯。老家伙自从最后一声炸雷响起后,便枯坐在了甲板上,脸色惨白如死灰。突然而来的暴雨虽然没有将船打翻,但每艘船上装的货物都或多或少被淋湿了些。想想家主吩咐自己来码头卸货时那满脸郑重的表情,他就恨不得一头扎进运河里去。二十多艘大船,即使每艘船上只有最外边一层粮草袋子受潮,也要波及到近十万斤的数量。这个责任他根本无法承担,也着实承担不起。 见老管家迟迟不肯兑现承诺,船上帮忙的壮汉们慢慢围拢了过来。刚才叫喊着祈求大伙施以援手的不止是老管家一个,老家伙装傻,船上那个商贩模样的王八蛋可是没病没灾,大伙儿不能让他逃了去。 发觉势头不对,监工的家丁们也开始慢慢向管家诚伯的身边凑。他们的手中或者拎着皮鞭,或者拎着木棒,只要有人一声令下,就准备同时动手,将不开眼的穷鬼们打落河道中去。 就在这双方剑拔弩张的时候,坐在船舱里的商贩头子主动走了出来。先向大伙团团做了个揖,然后在人群中单手搀扶起了诚伯,拍了拍对方肩膀,大声安慰道:嗨,不算什么大事儿!天有不测风云,与你老人家没关系!赶快安排人将粮食卸船,明天找个空地把被雨水打湿了的重新晒干了。我家主人那边会派人处理湿米,您老尽管放心! 诚伯的眼睛在眼眶里木然转动了一轮,依稀证明他还是个活物。张,张公是说,主人,主人不会他迟疑着询问,话却被张姓商贩快速打断。 我说不会就不会。你不必多问! 啊!哦!哦!小人,小老儿明白!周府管家诚伯被呵斥得一哆嗦,精神瞬间恢复了许多。小老儿这就去雇人,这就去雇人!您稍稍担待,稍稍担待! 今天不必了!张姓商贩十分大气地摆了摆手,仿佛背后站着千军万马般。今天既然风雨大作,想必是咱们卸粮的时辰没安排好。就让粮食在船上放一天,明天赶早,趁日头没升起来就开工。你先把老少爷们该得的酬谢给大伙发了,人家冒着性命危险帮咱们盖粮食,咱们不能言而无信! 嗨,嗨,小老儿明白。小老儿明白!诚伯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点点血色,不断地点头哈腰。回头招呼家丁,打开一艘自己所在船上的漆布,将成袋子的精米搬出来,当场给帮忙者发放。 别发湿过的米,搁不住。给他们发干米,钱也捡肉好发,别发这两年的白钱!都记在我的账上!张姓商贩又一摆手,大声干预。 (注:肉好是隋文帝时铸造的五铢钱,以分量足,含铜量高而受欢迎。白钱是隋炀帝时所铸造,因为掺了太多的铅,所以钱面发白,民间不愿意接受。) 他这般诚实守信,反倒让帮忙的壮汉们觉得不好意思,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表示道:湿米也中,湿米也中。反正用斗子量,短不了斤两。回家去放在窗台前晒上几天,也就干了! 诸位兄弟不必客气。该发什么发什么,张某不能让大伙吃亏!商贩笑了笑,彬彬有礼地向众人拱手。如果觉得张某为人还可信,明天就请一早来帮忙卸米。按照今天下雨前诚伯答应的工钱,咱们早开始,早结束!大伙以为如何? 信得过,信得过!喜出望外的壮汉们没口子答应。 那咱们就把时间敲定下来?张姓商贩想了想,有试探着征求众人意见,卯时早不早?就卯时如何? 中,卯时天已经亮了!众壮汉轰然回应。 也不管诚伯是否肉痛,与众人敲定了时间后,张姓商贩便喧宾夺主地指挥着众家丁给帮过忙的壮汉发起工钱来。众家丁显然对他十分尊敬,居然也不反对,老老实实地搬开被雨打湿过的米袋,从货船中部搬出干燥的精米,一斗一斗的量给大伙。众壮汉事先没想到今天会有这么多收益,一时竟然找不到家具盛米。张姓商贩笑了笑,又吩咐人找来一大堆崭新的草袋,毫不吝啬地借给大伙。 你老可是个大善人!受了商贩的恩惠,壮汉们陪着笑脸道谢。张姓商贩摇了摇头,低声回应到,不是我的恩惠。是我家家主平素说过,不准任何人为富不仁。我只是照着家主的话做而已!不敢欺主邀功! 那你家家主一定也是个大善人!不知道是哪位活菩萨?众壮汉拎着米袋,感激地询问好人名姓。 我家主人姓李。是当朝的蒲山公。你们打听打听,就知道我家主人是谁了!张姓商贩笑了笑,甚是为家主而感到自豪。 蒲山公呀!那可是个了不得的大官儿!众壮汉对封爵根本没有概念,反正觉得对方的家主肯定比县令大人级别高,所以想尽一切可能的辞汇称颂。张姓商贩对这种奉承话话显然已经听得多了,也不制止,又笑着摆了摆手,慢吞吞走向船舱。 周府管家诚伯早就心痛的满头是汗,先前在众人面前不敢质疑张姓商贩的决定,现在终于看到机会,连忙快步追了上去,弓着腰提醒:您老何必给这帮穷鬼发新米?一人赏个三五十文,相信他们也不敢多啰嗦!张总管,这事儿主公若是知道了他向身后看了看,尽量将声音压到最低处。 主公此刻最需要的是人心,几斗米,百十吊钱算什么?黎阳城中有的是!张姓商贩一改在众人面前的礼貌与斯文,突然板起面孔,冷冷地呵斥。 您老,您老说得对。小的,卑职目光太短浅了!周府管家被吓得又是一个哆嗦,赶紧陪着笑脸自我检讨。 说话间,他们两个已经走入了内舱,所以再不怕交谈被人听见。张姓商贩横了管家一眼,叹着气摇头。你这蠢材,怎么尽往钱眼里边钻?这五十几个汉子连刚才那种电闪雷鸣的天威都不怕,若是能招募到军中,还不个个都是好手?几斗米,几斗米换一方人心,数十名壮士,难道主公还算不清楚这个账么?好好忙你该忙的事情去!别光顾着省钱粮。记得明天将被雨水打湿了米单独放在一个地方,晒干后给我去信儿。我会派官船过来,直接将湿米送到辽东去! 诺!管家背靠着船舱门,抱拳肃立。 得了,再装,你也顶多做个文职幕僚!装不出大将风范来!张姓商贩撇了撇嘴,低声嘲笑道。 不是想让您老开心么?周府管家诚伯拿出最擅长的本事,涎着脸道。 你把事情安排妥贴了,我自然开心!张姓商贩冷哼一声,继续道:刚才那个带头上船帮忙的少年是谁?手脚好生俐落!你帮我仔细寻访一下他,此子假以时日,定然非池中之物! 您老看上他了?管家略作沉吟,然后微笑着回应。那可真是他小子的福气。我今天早晨还问过他的来路。他说姓程,平恩人,逃兵祸到馆陶来投亲的! 嗯!张姓商贩轻轻捋须,听此子言谈,好像他读过书? 读过几天私塾!管家笑着卖弄自己所知,我刚才也注意过他,手脚上好像有把子力气。随便一拖,两百多斤的米袋子便能扯起来。 我也见到了!张姓商贩轻轻点头,对管家的观察能力表示赞许,你想办法在县衙给他谋个差事,别告诉他是谁帮的忙。待到用人时,再让他知晓! 周府管家诚伯赶紧拍胸脯保证,林县令那边,肯定没问题。眼下兵荒马乱的,多安排几个衙差,也是理所当然的。就是他想了想,又犹豫着提醒道:就是此子好像有些妇人之仁,未必当得了大用。我刚才分明看到他在救那些落在甲板上的鱼,几万条落下来,他居然傻乎乎地去救其中几条,也不知道是傻气劲头儿犯了,还是太自不量力! 张姓商贩瞪了管家一眼,第三次打断了此人的胡言乱语,你不懂!他收起笑容,满脸郑重地解释道:这少年胆大,心细,又心怀慈悲。在这乱世,并不是一味狠辣无情的人才能当大用。他越是心怀慈悲,关键时刻才越豁得出去。主公身边最缺的就是这种人才。你先代替照看他一二,等我需要时,自然会着力提拔他! 诺。属下遵命!周府管家诚伯嬉皮笑脸地向张姓商贩行了个军礼,然后转身出了船舱。一见到日光,他脸上便又堆起了那种弥勒佛般的笑容,拍拍这个人的肩膀,捶捶那个人胸口,目光中写满了慈祥与关爱。 见到程小九和王二毛两个每人拎着一个草袋子排在领工钱的队伍后头,他笑着招招手,将二人一道叫至自己身前。然后转过身,朝着家丁们低声叮嘱道:这两位小壮士刚才帮了咱家大忙。特别是这位程小哥,第一个冲上船盖漆布,功不可没。他们两个的报酬加倍,每人十斗精米,两吊肉好,不得克扣。咱们周家不能让好人吃亏,你等切记! 家丁们不知道今天太阳到底从哪边出来,连一向以吝啬闻名的老管家都变得如此大方,愣了愣,大声答应。唉!我等记下了! 拿得动么,要不要人帮你送到家中去?将脸再度转向程、王两个,老管家慈祥地询问。 拿,拿得动,拿得动,不敢劳烦您老人家!王二毛被巨大幸福砸得晕头转向,结结巴巴地回应。 你呢?没听到程小九的感谢,管家诚伯有些不甘心。 多谢老人家关心。晚辈拿得动。老人家日后如果有用到我等之处,尽管吩咐。但凡力所能及,绝对不敢推脱!程小九晕眩了好一会儿,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梦,偷偷掐了自己一把,装作十分镇定地向对方施礼。做完揖直腰,他猛然打了个趔趄,踉跄了几步,靠在王二毛肩上才终于站稳。 我一个黄土埋到脖颈的人了,哪来得那么多事情!诚伯笑了笑,示意程小九不必多心。自己之所以照顾二人,完全是出于长者对晚辈的爱护而已。 有了他的授意,家丁们自然尽可能的给程、王两个少年的米袋中多装精粮,反正米是主人家的,多半斗少半斗也落不到他们手中。程、王两个再次道谢,然后以最快速度到运河边的人家中借了个鸡公车,推着一天的收获向家中跑去。 小子,还挺精!望着少年人渐渐消失的背影,一直在暗中观察他的张姓商贩笑着骂道。双臂瞬间加力,肌肉顺着衣袖隐隐鼓出,似乎已经将少年人的命运牢牢掌控在手。 乱世中,难得便是人才。倘若人才不为我用,则必为我杀。这是他家主公的另外一句吩咐,张总管心内记得很牢,很牢。 推着做梦都想不到的收入,程小九和王二毛走起路来格外有精神。从码头到二人居住的驴屎胡同有五、六里路,居然一炷香工夫便到了。约好了明天早晨还一道去船上挣大钱,两位少年各自还家。刚推开门儿,一串欢笑声立刻从王二毛家的院子里传了出来,听得人心里暖暖的,直想凑过去赶个热闹。而与二毛家隔壁的程家却依旧静悄悄的,除了程小九轻快的脚步和粗重的喘息声外,再激不起半点儿多余响动。 偷偷地叹了口气,程小九将米倒入外屋的瓦缸里。然后,谨慎地四下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将钱塞到自己平素睡的木榻下。为了避免被人一眼发现,他又在铜钱上盖上几件不能再穿的破衣服烂袜子。确认即使是老鼠进来,也会被破衣烂袜上散发出来的汗臭味道熏死,心中终于安定下来。又低声叹了口气,后打了盆冷水,到日光下擦拭身体。 他知道娘亲又睡着了,所以他不敢制造出太响的动静。自从入夏以来,娘亲的身体便越发虚弱,有时候蹲在地上烧火都能迷糊过去。郎中说是缺血,需要买一些人参、阿胶之类的东西来大补。可这个家现在除了几个瓦盆还属于母子两个外,连灶上裂了纹的铁锅都是从亲戚那里求的,哪可能凑出钱来买人参? 每次想到这些,程小九就觉得自己长得太慢了,居然不能一夜间便长大成人,以至于让娘亲受了那么多苦。虽然娘亲总是安慰他说,不急,不急,人行运都有早有迟,你有这份心思,娘亲就很高兴了!可程小九真怕等到自己终于行大运的那天,母亲已经化作了郊外一坏黄土! 好在今天赚了两吊钱!一边用冷水擦去身上的黏汗,他一边欣慰地想。有了两吊钱,一会儿至少能挺起胸脯到药铺子里给娘亲抓两副汤药。说不定,事实真的像郎中说得那样,娘亲只是体虚,有一碗蔘汤喝下去,立刻药到病除了呢! 等给娘亲治好了病,自己便可以放心地到京师去一趟,找阿爷当年的军中故友谋个差事干。有道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谁规定了程小九就是一辈子码头扛大包的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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