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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四十、软禁

柏杨回忆录 柏楊 7077 2023-02-05
软禁,使即令一生中所受的打击像大雨倾盆的我,也承受不住。所有希望都被无情的摧毁,连申诉的机会都没有。一连几晚,我都无法安枕,哀伤、愤怒,心悸不止,最焦急的是,我无法告知丽真详情。后来,丽真在《柏杨.美国.酱缸》书中,有一文描述出她当时的遭遇,抄在下面: 三月一日,小昱气喘,住进了铁路医院。三月二日,一栗(丽真夫婿)被警总请去谈话,每次被传讯都是胆战心惊,但每次都因为信心,因为问心无愧,因为一份友爱之心,而博得传讯官员的谅解和同情,他们并且善意的劝一栗不要到绿岛接了,风高浪急,交通又不便,孩子身体也不好我们接受了他们的好意。三月三日,我给老师一封限时信,告诉他我们四个人祖光、一栗、小昱同我,决定三月七日从下午二时起便在高雄火车站正对面的一家大饭店等他。三月四日又寄了一封限时信,怕万一三日的信遗失了连络不上。三月五日,小昱出院,六日这天,像蚂蚁在热锅上似的。三月七日,我们一家三口(祖光早一天先到高雄了),乘上了台北八时南下的观光号特别快车,可怜小昱还在轻微的气喘!祖光同一栗计算了半天,认为老师最快也要在下午五时之后才能到达高雄,我们就把那份吊在半空中的心放在五时之后。我实在急不过了,就请他二位在旅馆里陪伴躺在床上的昱儿,我独自跑到公路局东站去等,想想这么多年不见,老师驼背了?发白了?苍老不堪了?心里把老师想成最不忍卒睹的惨状,眼睛不敢转动的盯着从台东开来的每一班公路车。六点、七点都失望的过去了,老师还不出现。一定是老师爱美本色,先去理发、染发了。一面安慰自己,一面又要耐下性子来等。糟了,说不定坐在刚才到的停在前面的那班车上了!心里想着,就往饭店狂奔三副沮丧的脸孔默默的相对着,我又回到公路局车站。八点、九点每一班车的旅客都被我毫不放松的盯得牢牢的。十点,又到了一班车,在一阵蠕动的人潮中,我似乎看到了老师的影子。

感谢上苍,我没有高血压,否则不堪设想我站在车子门边,盼着、盼着、来了很像,但不是老师,也许就是老师,追过去,站在他面前,两人互望了一眼,是有点像,但绝不是老师。没有泪了,只有失望,对方一定说我神经病,管它呢!徘徊、等待、心焦、失望,身上的细胞真不知道要报销多少亿个。好心的站长走过来问: 等人? 是的。 很重要的人? 很重要。 半夜十二点了,由台东开来的最后一班车早已到了,今天晚上再没有台东来的车子,小姐,你脸色不好,送你回去吧! 谢谢,不用了。 脚上像绑上了千斤重担似的提不起来。 吃晚饭去吧!祖光说,他二位向高雄夜市走去,我陪着儿子在旅馆里,仰望夜色的穹苍,那疏落的闪烁的繁星,显得无比的苍凉与虚弱。

三月八日,我们一家赶到台中公园赴约,这是平凡生活中的一个小小的高潮。下午五时,我们落落寡欢的搭上北上的快车。三月九日,收到老师出狱前夕(三月六日)寄给我的一首诗。 三月十日,收到老师还是从绿岛寄来的限时信:丽真:我已经准备好,以为就可以回来了,长官却把我找了去,告诉我仍要留在绿岛,继续囚禁,看样子我们此生见不到面了,请原谅,使你们四位辛苦的白跑了一趟,心绪空前伤感震荡,不多写。喔,事情已经大白,老师虽然终于出狱,但却永不会回来了。 ◇ 指挥部保防官准许我写信给丽真,可是却不准许提到任何软禁字样,只可告诉她,我现在担任教官,生活十分快乐。迄今为止,我仍不知道蒋经国为什么恨我到这种地步?先是要我伏尸刑场,在我成了漏网之鱼后,又要使我葬身孤岛。我在营区内虽然可以自由走动,也可以站在高岗上遥望巴士海峡,但是,我没有朋友,所有官兵都把软禁犯当作一个麻疯病患,不敢接近。我虽然走出有期徒刑,却又一脚踩空,栽入无期徒刑。这时候我全部希望,是能看到佳佳一面。我知道,见城城、垣垣、丽真,是不可能的。指挥官已经批准我的申请,可是,最大的困难,是在写给佳佳的信上,无法告诉她爸爸在哪里,和到什么地方才可以找到爸爸,因为凡是军事单位对外通信,只有一个邮箱号码。所以我不能说我在绿岛指挥部,也不能告诉佳佳到绿岛指挥部,如果违反,那就又犯了泄露军机的重罪,可能加判无期徒刑或十二年以上有期徒刑。

再一次天无绝人之路,我在软禁期间的顶头上司,感训组长汪迺效先生同情我的遭遇,日后我们成为好友,他正巧到台北度假,才把地址及约好的时间,带给罗祖光,这时,祖光是《自立晚报》副社长,比较有空闲,祖光答应带佳佳前来绿岛。 这一场分离八年的父女会,我有一首长诗记事: 千里来探父父迎乍邂逅 茫茫两不识迟迟相视久 父惊儿长大儿惊父白首 相抱放声哭一哭一内疚 父舌舔儿额儿泪染父袖 睹儿思往事利刃刺心薮 旧创初结痂新创再毒殴 痴痴望儿面父心泪中抖 环岛踏胜迹汗湿裳衣透 儿或挽父臂父或牵儿手 温泉洗双掌绝壁听海吼 高崖攀灯塔佛洞卜神佑 缠父打乒乓父女大交斗 笑声彻屋宇又如旧日友

儿居招待所窗外荫椰柳 诸友屡邀宴率儿起敬酒 明月照小径父女并肩走 喁喁儿时事指天询北斗 儿卧酣酣睡父傍彻夜守 听儿呼吸匀喜儿不解忧 儿虽已长大仍是一孩幼 睡时仍踢被不能自察纠 乘车惧颠簸嘱儿紧抓绶 饭桌用饮食嘱儿垂双肘 坐时儿弓背嘱儿挺胸钮 食罢不刷牙嘱儿勤加漱 隐镜疑伤目嘱儿另选购 琐琐复絮絮惹儿嫌父朽 二日匆匆过留计苦无有 儿自凌空去父自归窗牖 再视儿睡处抚床泪如漏 小径仍似昨父影独佝偻 重见尚无期念儿平安否 自爱更自重莫贻他人口 ◇ 佳佳走后,我已没有第二个希望,假设这时候突然死去,也了无遗憾。几个月后的一天,忽然全营警戒,一架直升机在草坪中心降落,军号齐鸣,一位高级将领走下来,官员们低声传告,警备司令部政战部主任韩守湜将军前来视察,指挥部人员除非有特殊任务,不可以离开各人所在的房间。大概一个半小时后,一位组长跑步进来,呼喊我的名字,一面说:

主任召见你,快换像样一点的衣服! 八年的囚犯,又哪里来像样一点的衣服?八年前随身穿来的西装,早已寄给陈丽真了,组长只好叹气说: 好吧!好吧!就穿这身衣服吧! 走在路上,他忽然警觉起来,问我说: 主任为什么召见你? 我怎么知道? 你是不是写过申诉信给主任? 这里的每一封信,都经过保防官检查,我如果写这封信,他会让我发出去吗? 他狐疑的说: 那主任怎么知道你在这里?你认识他? 是的,我跟主任是高中同学。 他生气的责备: 那你来的时候为什么不早说? 组长,你想一想,我是一个软禁犯,一进门就说:跟你们总司令部政战主任是朋友,你不认为我三八吗? 他对刚才的态度有点懊恼,脸上立刻堆下笑容:

柏杨先生,你来这里几个月,我们并没有亏待你,主任如果问你什么,你可要凭良心回话。 那当然,请你放心,何况,你们对我确实很好。 其实,我和韩守湜自从离开学校,一直没有见过面,假定他没有道义担当,绝不敢承认跟一个政治犯有这种关系。所以,一见面,我除了向他致谢外,就直接了当的问: 我还有没有希望出去? 他谨慎的说: 我不知道,如果你是被管训的流氓,我今天就可以带你走。 警备司令部难道还管不到我的案子?什么机关管到我的案子? 你应该往上面想。 国防部? 更要向上。 那么 不要谈了,我只能向你保证,你在指挥部期间,我们对你绝对优待。不过,我建议你,每个月写一份读训心得,实际上这对你没有一点帮助,但是,一旦有人帮助你的话,可供给他一个很好的台阶。

在指挥部的午宴上,韩守湜让我坐在他的右边,然后站起来向指挥官以下全体官员说: 柏杨是我的老同学,拜托大家多照顾他。 这是一项雪中送炭的友情。两个月后,另一架直升机隆重降落,军号照样响起,原来是更大之官,国防部总政战部主任王升先生、副主任萧政之先生,连袂前来视察。根据韩守湜的经验,我心里想,他们可能也会相见。可是,飞机走了,汪迺效惊奇的说: 我知道你们是同学,向他报告说,柏杨也被关在这里,他们一面点头,一面笑笑说:柏杨,嗳呀!名人!名人!一步也没有停留,登机而去。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人生浮世绘,在患难中,可以看到人的形形色色。 当时指挥部有一个图书馆,管理图书馆的也是一位软禁犯,他是当年名震一时的陆军总司令孙立人将军的左右手。孙立人是美国维琴尼亚军校的毕业生,曾任印度战区中国远征军指挥官,能力和战功闻名国际,但是,他的竞争对手是皇太子。中国官场上斗争,最可怕的秘密武器,就是诬以谋反,蒋经国祭出这项武器,孙立人立刻瓦解,被软禁在自己家里,他无论到什么地方,都有特务寸步不离的保护。所有与他有关系的军官,都被清除(你即令誓死信仰三民主义、服从最高领袖也没有用),而他的左右手郭廷亮当时官阶上校,是一员战将,国军正准备一旦接到联合国的命令,即行参加韩战,郭廷亮担任最艰巨的突击团团长,准备全团战死在韩国的滩头阵地。就在联合国决定拒绝台北出军的当天晚上,郭廷亮被警备司令部逮捕,把他装到特制的囚笼里,拷打审讯,最后被判无期徒刑。蒋中正逝世时,他已坐牢二十八年,可是他并没有被释放,反而先我两个月送到绿岛指挥部。就命他管理图书,单独有一个住宿的小房。我真是有点懊恼,如果早出狱三个月,说不定可以占上那个馆长的肥缺,也有个小房。

白色恐怖结束后,郭廷亮也被解除软禁,那时孙立人将军仍在人世,谋反的真相大白,可是,对郭廷亮而言,他无处投奔,只好继续留在火烧岛,养梅花鹿为生,一面为自己的清白,控告分辩。一天从台北回绿岛,在中坜,车还没有停妥,被人从车子上推下来,栽倒月台,一代战将,死于暗下的毒手,留下无限诡异。 我在软禁期间,全神贯注坐牢,没有任何事分心,监狱所写的历史书稿,于出狱时全被送往警备司令部审查,每天只不过陪指挥官王道洪下下围棋。我们围棋的功力相差无几,全岛地位最高的巨官和全岛地位最卑微的囚犯,成为棋友。 我的棋艺起初似乎略占上风,有时真想下下政治棋输他两盘,可是,这话说来容易,真正当你棋下得稍高一着时,想求输都难。王道洪是一位锲而不舍的挑战者,他端详棋盘会长达二、三十分之久,当我离开绿岛时,棋艺已开始落后,招架不住。

漫长的软禁期间,来自各方面的援助和拯救,也一天比一天激烈,问题是,我并不知道。所知道的是,我已经被世界抛弃了,而这正是暴君的盼望。就在这时候,美国总统卡特先生推动人权外交,我是一粒沙子,但人权外交的浪潮却卷起这粒沙子,把我从黑暗的深海卷上来,投掷到阳光下的海滩上。八年前被捕的时候,孙观汉先生曾在美国发动大规模的请愿行动,国务院回答说,这是中国的内政。可是,在人权外交的呼声下,国务院立即训令当时驻华大使安克志,调查我的下落。而国际特赦组织,这个我从没听说过的国际性专门营救政治犯的人道团体,也发动世界性的援救攻势,信函雪片似的飞到台湾。没有一个机关会采取反应,但它却使感训组长汪迺效留下深刻印象,问题是,他不能直接告诉我这回事。于是有一天,在有很多人的场面下,汪迺效对我说:

一个叫国际特赦组织的,从各国写了很多的信给我们政府,想用压力使你释放。那一点用也没有,靠写信能救得了人吗? 从这些话中,听出讯息,那就是,我的入狱和软禁,已引起国际关怀,感觉到我要更好好的活下去。对政治犯而言,坐牢是和暴君生命的一种比赛,看谁活得更久,看谁活得更健康。于是我拿出所有的财富,买了些奶粉、维他命之类,决心参加这个比赛。 结束这场软禁的,是美国众议院议长伍尔夫先生,他来台北访问,质问政府官员:柏杨哪里去了?政府官员回答说: 柏杨自己愿意留在绿岛指挥部当教官,如果不信,我们有他亲笔写的申请工作的报告。 一个稍有智商的人无法了解特务份子怎么会编出这么幼稚的童话,伍尔夫表示他要亲自去绿岛当面问个清楚,官员们这时才开始惊慌,蒋经国的态度也立刻转变。于是,有一天,我正在图书馆,汪迺效走进来,把我拉到院子里,说: 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然后拿出一份警备司令部的公文,上面写着: 柏杨一员,本部另委工作,即日派员前往陪伴返台。希转知。 就是这封电报,使我成为时间最短和最幸运的软禁犯。于是我立刻去理发染发,然后全心盼望警备司令部派的专人驾到。可是,隔了一星期之久,仍不见动静。一个一生中不断接到坏消息的人,有权利怀疑任何好消息,我怀疑事情发生变化。幸好,终于有一天,警备司令部保安处上校组长萧桃庵先生抵达指挥部。当我随着他登上火烧岛前往台东的班机时,回想来时情景,对葬送在这个孤岛上六年余的生命年华,只换得一声长长叹息,写下<我离绿岛>一诗: 我离绿岛时厚云掩斜阳 脱我囚犯衣换我平民裳 十年如一梦此梦仍未央 抬臂觉肘痛着袜抚膝伤 试步双足软合唇齿半殇 仰头望苍穹天人皆迷惘 金堂酣歌舞壮士泣沙场 丹心化为泪巨星引眉扬 高僧恕飞雀奇异出画坊 野村相面客俯首甘异乡 独念狱中友生死永不忘 ◇ 当晚,住在台东一家旅馆,晚饭以后,我试探着问: 我想买一双鞋子,是不是可以到街上走走? 当然可以,萧桃庵爽朗说,从现在开始,你已经自由了,想到哪里,就到哪里。 只有一个被长期监禁的囚犯,才能体会我那时的心情,没有喜悦,也没有欢愉,只有一份恍惚的哀伤。在暮色逐渐沉重中,沿着山城街道,信步徘徊。我真的是想买一双鞋,可是走到鞋店门口,却忽然有点胆怯,不敢进去,在橱窗外面看了很久,再踏着自己狭长的身影,摸索着回到旅馆,洗了一个热水澡,躺在雪白被单的床上,心里想: 我又要从赤贫开始! 第二天,我们乘班机从台东飞往台北。在松山机场下机时,除了一个警备司令部的军官以外,见到罗祖光、梁上元,以及陈丽真,真正的恍如隔世。抄一段梁上元<柏杨和我>一文中描述这场重逢: 一九七七年的三月,我们又得到柏杨即将获释回台北的消息,经过了上次的波折,尽管柏杨自己也来信说,这次绝对是真的,我们都半信半疑,不敢高兴得太早。还是等真正接到他之后再通知观汉吧!中午的时候,我这样对丽真说。但是熬了一个下午,在吃晚饭之前,我终于忍不住拨了个长途电话到美国去。 从知道这个消息到柏杨回到台北,大约有半个月的时间,这真是人世上最长的半个月,我和丽真,丽真和祖光,几乎每天都要通好几次电话,互相的打听:有没有进一步的消息?这次一定会回来吧!到底哪一天启程呢?该不会又有什么变化吧?观汉也沉不住气,不断的从美国打越洋电话来,问来问去,讲来讲去,都是同样的问题。人的心理就是这么奇怪,九年都等了,这最后几天却等不了,到了三月底,我们几乎又要动摇。 四月一日下午六点十分,我们终于在台北松山机场等到了柏杨警备司令部一位萧上校去接他,陪他回来。 失去自由九年又二十六天,柏杨并没有我们想像中的苍老和狼狈,相反的,他染了头发,穿一件深色的夹克,虽然略显清瘦,反而比我九年前在景美军法处看守所探望他时,年轻清朗得多。他和我们每个人紧紧的握手,坚定而有力,而且马上谈笑风生。尽管在眉宇之间,似乎仍隐隐的流露出一份紧张和一股怨怒之气,但也正因为如此,整个人显得目光炯炯,虎虎有生气。那天的晚餐是在祖光家吃的,餐桌上菜肴丰美,友情洋溢,觥筹交错间,我看到他的表情开始慢慢的松弛,当我们谈到观汉时,他禁不住流泪,在泪光中,他的眼神已变得十分的柔和。 ◇ 当时,罗祖光邀请大家到他家晚餐,一个警备司令部派来接机的小军官拔腿也要上车,萧桃庵喝止他: 你去干什么?我们的任务到此为止,也该回家吃饭了。 那一天是一九七七年四月一日,距一九六八年三月七日,共被囚禁九年零二十六天。其中,有判决书的硬牢八年,没有判决书的软禁一年零二十六天,人生,有几个九年零二十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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