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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第二十三章真假皇帝

日落紫禁城 吳啟泰 29400 2023-02-05
张之洞坐在总督衙门大堂里,当他看见卫士长引着年过四旬的恩海走进,缓缓地从座椅边站起,既有礼貌,也不过份热情。 干清门侍卫恩海给大帅请安!恩海急步上前,给张之洞行了个半跪礼。张之洞连声说不客气,一边摆摆手,指着右侧的椅子让荣庆二舅坐下。恩海谢了声,在椅子边入座。不等他坐定,张之洞闷闷地问了一声:你是恩海?舅老爷连忙应道,说他正是恩海。 是吗?张之洞沉吟地,干清门有几位恩海? 就末将一个呀。恩海觉得奇怪,对方怎么会冒出这个问题。 这可有了意思了,你不是一个人来的吧? 末将陪着一位贵客一起来的。 谁?哪位贵客? 大帅一见就知道了。她就在外面。 那还不快请呀!张之洞故意作出一副埋怨的样子。恩海站起来,说这就去请。张之洞一把拉住他说,恩侍卫,我的衙门不比白云寺,我是不是该行君臣大礼呀?

没那个道理,您用见贝勒的礼儿就行。恩海没明白张之洞究竟什么意思,怎么将衙门和白云寺扯在一块儿了,什么君臣大礼也冒出来了。 恩海不知道荣庆一行假冒皇上住在白云寺的情况,所以一头雾水。其实张之洞是故意这么说,试探一下他们知道不知道白云寺的事,是冲着皇上来帮忙的,还是来这儿帮倒忙的。张之洞见恩海显然对皇上那边的事一无所知,这才心里有了着数,知道该怎么应付。 恩海出去没多久,便从门边领着身着男装的小格格进来。 张之洞没想到年仅十九的小格格便是恩海陪同南下的贵客,以为她是贵客书童之类的人物。张之洞站在大堂门边向外张望。见后面再没有其他人,便问恩海,贵客在哪儿,恩海笑笑,指着小格格说,这位是瑞王爷的七公子。

张大帅了!不等恩海介绍,小格格已认出他身分,抱拳向对方一揖。 七公子?张之洞颇为意外。他看一眼眉清目秀的七公子,心里有些不高兴,心想瑞王派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来我这儿干什么。如果事大,派来的人也太嫩了点。如果事小,这不是拿他这官居一品的总督开心吗?他有些后悔没听马二爷的话,应该由马二爷出面先会会他们,然后再决定见不见就好了。想到这儿,立即耍了个滑头,说他有公务要办,让同来的卫士长和大管家安顿好七公子和恩侍卫住下,说晚上他亲自给二位接风,张之洞说完立即端起茶盏,卫士长立即说送客了!没等小格格和恩海回过神,张之洞已经从屏风后边的侧门抽身走了。 摆什么谱儿啊?我正事儿还没说呢!小格格本来性子就急,加上心里有事,想着自己这一趟能办成事,老佛爷就替她和荣庆指婚。没想刚见面就吃了个闭门羹。她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急得她在大堂上叫起来。

咱们先住下也好。恩海知道她脾气臭,慌忙劝着她。 谁没住过店呀!不行,我得找他!小格格说完向屏风边的侧门跑去。 公子,上房不能进!恩海连忙拦住小格格。府上的管家和卫士也上前,帮着恩海一块劝着小格格。 小格格犹豫了一会儿,装作一副听劝的样子,随众人向大门边走去。刚走没走几步,她突然转身,急步跑进侧门,一阵风地冲进张大帅的起居室。众人全愣在那儿,一时不知该怎么办。恩海了解小格格脾气,知道她为老佛爷交办的事心里着急,既然事已如此,他也只得劝着管家和卫士,要他们不必担心,说瑞王爷有些私事,要由公子亲自向大帅交待。 几个府上的丫头正在起居室内为张之洞更衣,小格格突然闯进,吓得丫环们连声惊叫。

叫什么呀?我也是女的。小格格伸手摘下帽子,露出一头乌黑的长发,旁若无人地站在张之洞面前。 七公子原来是位格格?面对光艳照人的小格格,张之洞不由得老眼一亮,立即意识到事情不像自己先前想得那么简单。 小格格冲着张之洞一笑,一边对几个神色惊讶的丫头们说:这会儿你们不叫了吧? 这一回好像应该老夫叫了。张之洞一笑,知道后面有好戏,一边挥手让丫环们回避,一边走到门边,让即时赶到的卫士离开,说这儿没事。果然,等张之洞关上起居室的房门,小格格见屋里没其他闲人,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一封信递给张大帅。 父王有封信,让我到了武昌立马交给您!小格格歉意地一笑,双手抱拳,像男人那样表示致礼,恕小侄冒昧了! 通家之好,应该的。张之洞口中慢应道,其实他心思全在瑞王爷给他的信上,想知道这种时刻,对方究竟有什么金玉良言要忠告自己。他拆了信,从信封中抽出信笺,认真看了一遍,心中顿时暗暗吃惊。原来信中不但重复了瑞王先前的电报内容,更希望他出头倡导废立皇上事宜。他想,这不是硬给自己出难题,将他搁火盆上烤吗?

是你父王的意思?张之洞忍不住问小格格。 也是老佛爷的意思!因为来之前慈禧接见过她,虽说对方一再提醒她在外面不要说是她的意思,可小格格为了能尽快办成此事,张口就将慈禧卖了。 这这里头的意思是想让老夫倡导废立?张之洞支支吾吾,拿出他装糊涂的看家本领。 信上都说明白了,皇上身子骨不行了,又没儿子,得早预备着,别到时候抓瞎! 不过张之洞看一眼小格格,不明白瑞王真的想办这种大事,怎么会像儿戏似的派他女儿来见他:格格!令尊信上并没有提到皇太后呀。 老佛爷听说,张老伯的生日快到了,还让我带了份寿礼来。见到寿礼您总该信了吧?小格格说起话来一杆子到底。 是吗?在哪儿?张之洞顿了一下,问道。 小格格告诉他,寿礼在侍卫恩海将军身上。说完她拉开房,见恩海在不过处站着,立即向他招手。恩海走到上房门边,没敢贸然走进,等到张之洞从门内露出脑袋,向他招招手,他才恭恭敬敬地走进。恩海进了上房,轻轻带上房门,然后从背包里取出一轴裱装精美的条幅,小心翼翼地抖开条幅,只见洁白的宣纸上写着一个斗大的福字。

张之洞一看那字迹,立即认出是慈禧的真迹,当场对着那幅字跪下,嘴里高声颂祝皇太后万寿无疆。 慈禧一向喜欢写福和寿字赐给王公大臣,有时求赐的人太多,她就让人代写,然后加盖上她的印,这也算是她一种情面,这是朝廷人人皆知的秘密。张之洞来两湖任总督之际,为了表示郑重,慈禧曾亲笔写了一个福字给他。不过小格格带来的字,比那幅字要大一些,字迹一模一样,这是假不了的。也就是说慈禧认为这次的事比上次的事更大,也更重要,所以才特意写了一幅更大的福字。 张之洞小心翼翼地卷起条幅,然后放在书案架上,一连拜了几下,这才捋着下巴上的胡须,思忖着下一步该怎么办。换皇上不仅是瑞王,更是慈禧本人的意思,这原是他意料之中的,只是慈禧一直没有出面。而这幅字无疑表明了慈禧的态度,等于她直接向自己发出这一信号,他发现自己一下子夹在皇上和皇太后之间,废立二字摆在他面前,他该怎么办?

张老伯!小格格得意地问,皇上的事儿没说的了吧? 皇上现在在什么地方?张之洞心里向着光绪,但也不敢因此得罪慈禧,何况一切尚未定局,他不得不小心从事,装作随意的样子问小格格。 皇上当然是在宫里呀! 真在宫里吗? 那他还能在哪儿啊?小格格反问。 请问格格离开京里多少天了? 十来天了。 格格在京的时候,见到皇上了吗? 没有。我父王倒是常见皇上! 这一问一答之间,张之洞已经明白到底怎么回事了。不论从官方还是从小格格的回答来看,皇上显然不在京里,至少是半个多月没露面,因此白云寺的皇上越来越可信了,面对这一局面,究竟如何处置,他必须与部下,特别是马二爷等几位心腹幕僚商议之后才能决定,不能草率行事。为此,他决定先以缓兵之计稳住小格格,然后再从长计议。想到这儿,他作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儿,对小格格和恩海说:

你们放心。王爷看得起我,老夫一定通盘筹划,好给王爷回信。 父王说了,书信太慢,让您直接打个电报给朝廷吧!小格格高兴地笑起来,脸上泛起两个好看的酒窝,没想老佛爷一个福字比什么都灵。 张之洞笑笑,嘴上连声答应,心里却自有打算。 送走小格格和恩海,张之洞让人将慈禧亲赐的福字挂轴挂在大堂中间的北墙上,站在那儿瞅着慈禧赏他的这幅字。他越想越觉得不对头。如果眼前的字是真的,那白云寺的皇上肯定是假的。小格格一到,迫不及待地取出了瑞王的信,又亮出的慈禧亲笔书写的福字,张口就提出皇上废立的玄机,显得非常着急,更在情理之中。相反,白云寺那几个人,虽说做派架势跟真的一模一样,却始终没亮出真家伙。如果说走得匆忙,皇上的玉玺没带出来,这都说得过去。但他们一直闪烁其辞,至今没说出他们来此的目的,显然不合情理。

面对北京方面要废皇上的局面,皇上本人一定会迫不及待地亮相,特别在张之洞已经向对方表明了自己的态度之后,对方依然不哼不哈,迟迟不肯说出真相,显然不合情理。另外,皇上身边的人为什么假冒恩海侍卫?张之洞连连拍着额头,在心里骂自己:张之洞呀张之洞,三十年词臣,二十年封疆,你算白活了! 想到这儿,他立即让人叫来了马二爷。马二爷一进大堂,见张之洞满脸通红,神色沮丧,以为是北京方面的来人带来什么不好的消息,慌忙问对方: 大帅!什么事? 你猜猜,白云寺里究竟是什么人?张之洞压低声音。 当今圣上啊。马二爷不假思索地说。 假的! 假假的?张之洞不由置疑的口气令马二爷张口结舌,瞪着一双圆眼,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话,这,这怎么可能

马老弟!实不相瞒,老夫本来也以为是真的,他们确实太像真的!居然能让老夫差点上了当。 大帅千万慎重!一旦是真,那可是欺君大罪! 肯定是假的!有什么罪过,有我。张之洞见对方非常惊诧,一时回不过神,这才将北京来人,有人假冒恩海,以及他的种种疑虑统统说了。 那那学生马上把他抓起来?马二爷一听脸都绿了。 张之洞点点头,立即叫来一名副将,让他带一百名捕快,随马二爷一块去白云寺,将荣庆等人拿住,押到武昌府严刑审问。 马二爷领了军令,与副将一块转身离去。两人刚刚走下大堂台阶,张之洞突然将他们叫住:等等!马二爷与副将立即转身回到大堂。 大帅还有什么训示?马二爷问。 不用去了。张之洞摆摆手。 不去了?马二爷不知对方什么意思,想问为什么,话在嘴边终究还是没说出口。 只当没有那么回事。张之洞闷闷地说。他让副将先走,留下马二爷,让他替自己拟一份奏稿。马二爷跟着张之洞走进东侧的书房,在书桌边坐下,打开砚盒,提起毛笔在砚台上舐着笔,等着大帅发话。 想到荣庆和茶水章一行假扮当今圣上,自己被他们愚弄多时,差一点上当受骗,张之洞心里非常恼火。本想让人将他们抓来在押收审,以解心头之恨,就在马二爷等人走出大堂之际,他突然抬头看见中堂上那个福字,心头不禁一颤,既然皇太后可以私下派人上这儿来见他,难道皇上就不能派人来这儿? 想到这儿,他心里的许多谜团立即迎刃而解,白云寺的这伙人,假如不是皇上身边的亲信,不可能装得这样像,也不可能知道皇上身边那么多事儿。特别那姓章的公公,铁定的是宫中太监,这些肯定假不了。皇上为什么要派人上他这儿,肯定是大权旁落,甚至连自由也没了,所以才会出此下策。对张之洞来说,内心是拥戴皇上的,如果皇上本人已被软禁,他即便想出兵勤王,没有皇上的手谕,出师无名,那也是白费心机。他思忖了半天,决定不动皇上派来的人,而且要巧妙地利用真假皇上这件事大做文章。 北京的初冬,天暖得出奇。慈禧让人将屋里那两个带鎏金铜罩的炭火盆里无烟炭灭了,就这样,穿一身裌袄也觉得热。 慈禧靠在座椅上,看完了两江总督刘坤一的电报奏文,心头勃然大怒,当着瑞王的面大骂:什么屁话!刘坤一的底子谁不门儿清?跟着曾国藩打长毛起的家。他念过几天书啊?也玩儿起四六句儿来了。所谓的四六句,就是他给张之洞回电中,针对废立皇上之举说的君臣之分已定,中外之口宜防。这分明是不同意慈禧换皇上。除了刘坤一,李鸿章没表态,张之洞发来个从长计议的电文,那也是不赞成的意思,总之,下面各省对废立之事相当冷淡。 瑞王不敢说话。特别有关张之洞的态度一个字也不敢提,他怕惹恼了慈禧。张之洞的电报是小格格没到之前发来的,他有意压下不报。小格格他们刚到武昌,从那边发来电报,说张大帅对她挺好。他寄希望于小格格,要是她能做通张之洞的工作,这事儿就好办了。 所谓中外之口宜防,主要是防外面那个口,慈禧对这一点十分清楚。她骂了一通,见瑞王不吭声,便问起前几天那几国使臣没见到皇上,回去后有什么议论。 瑞王说没听见什么议论。不过他们都让他给皇上捎好儿,祝他早早儿的龙体大安。 那不都是面子话吗?算他们懂规矩。慈禧一听心里踏实多了。 他们还说,想保举他们两国的大夫来给皇上瞧病?瑞王沉吟片刻,说到今天在总理衙门外国人提出要派医生来替皇上瞧病的事。 你答应了?慈禧顿时警觉。奴才当然要问了老佛爷再说。 放他们的洋屁!他们不是瞧病,是瞧人!想瞧瞧皇上那龙体到底怎么着,真病还是假病?洋鬼子,鬼着哪! 那奴才这就回了他们。 也别那么硬碰硬的。就说皇上不乐意,太医院也怕洋大夫抢了饭碗得了得了,随你怎么说吧,说圆了就行。 奴才遵旨!瑞王请了安准备离开,慈禧叫住他。眼下,她最关心的是武昌那边的情况,从眼前来看,张之洞的态度对换皇上的事举足轻重。 别着急忙慌的!张之洞呢?有信儿了吗? 老佛爷放心,奴才的小女一定办得妥妥当当!瑞王将张之洞收到慈禧赏字的经过说了一遍,张之洞答应好好筹划一下,很快就有下文。 那就好,我当初一眼就看出她有出息!慈禧高兴地说,我还答应给她指婚来着吧?替我记着点儿,忘了对不起人!瑞王临离开前,慈禧告诉他说,她下午去东六宫的小戏台看戏,有张之洞的情况,立即向她报告。 小戏台坐落在顺贞门内的颐和轩一带,曾是乾隆皇上用来让内学表演的小舞台。内学是一种专称,其实就是由太监们扮成生旦净丑各等角色,专门在宫内演出京剧,所以称为内学。由于慈禧是个头号戏迷,对内学非常重视,经常从城里请一些名角来宫内指导,加上这些人学得刻苦,其中不少人唱得相当有专业水平。 内学表演,一般情况下是不请外人的,观众主要是宫内的女眷。 慈禧与隆裕皇后坐在中间,四周围坐着皇贵妃和贵人、答应等女眷,包括同治皇帝,甚至还有咸丰先皇的遗嬬,再加上宫女太监们,热热闹闹坐了一大帮人。台上演出的是京剧《九龙杯》。尽管这出戏看了不知多少遍,而且是由宫中的太监们表演,与天桥那儿请来的来的名角无法比,但慈禧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吟儿也来了,是慈禧特意让人叫她来这儿听戏的。她站在慈禧身后,心里忐忑不安,不知老佛爷为什么突然将她叫来听戏。一出戏完了,吟儿乖巧地凑到慈禧身边,主动要替她敬烟。这样她便可以趁着侍候对方的机会,讨讨对方的口风。 刚才看戏看得出神,忘了这茬事,一见吟儿提起敬烟,立即想了,连声说好。吟儿一边装烟丝一边低声试探地问老佛爷叫她来有什么事。 叫你来没别的事儿,一块儿听听戏。慈禧和蔼地笑了笑。指着看戏的人群,这不,你比这些人强多了,一边看戏,一边还侍候我抽烟。 那是奴婢应该的。 老在冷宫里待着,瞧来瞧去总是那张愁眉苦脸儿,真怕把你憋死了,听听戏,散散心。我真后悔当初不该让你去那儿。 谢谢老佛爷!奴才其实不懂戏,光瞧个热闹了。 瞧出热闹就不错呀。你回到北三所,把热闹跟你那珍主子细说说。慈禧本想说,你告诉珍主子,她一心巴着我死,可我活的滋润着哪。话到嘴边她又变了,她觉得跟下人说这些,未免有些小气。不说又解不了心中的憋气,于是说到这儿便打住了。 宫中的奴才一般都学会了从主子嘴里说出的半句话,听出后面没说出的意思。吟儿在慈禧身边待过,而她平日最爱说半句话,所以吟儿一听就明白对方意思。慈禧见吟儿不吭声,便问起珍妃情况。 吟儿本不想说,为了珍主子,她还是硬着头皮告诉慈禧,说天冷了,敬事房的人也不往那儿送炭,门窗四下透风,一到晚上冻得受不住。慈禧沉吟片刻,说知道了,她会给李莲英打招呼。慈禧看一眼吟儿,心想珍妃有她这样一位奴才,总算她有福气。 台上的戏再次开锣。吟儿又替慈禧装了一袋烟。就着吟儿递上的烟袋嘴,慈禧满满地吸了几口,她不喜欢武戏,喜欢听文戏,好些唱段她都能背下来,所以台上唱错了哪怕一小节板眼她能都听出毛病来。因为台上是武打戏,慈禧嫌锣鼓闹的慌,便瞅着那团团燎绕的烟雾,细细品着那青条的烟丝味儿,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比来比去,这些年在她身边伺候的宫女,就数秀子和吟儿的手法好,点火时的分寸和火候掌握的好,同时经她们手吹晾保存的烟丝味儿也特别正,可惜两个人都不在身边,一个死了,另一个留在北三所。 李莲英穿过人群走到慈禧身边,低声告诉她,说瑞王来了,有急事要奏。慈禧连忙问是不是张之洞回电报了,李莲英说是。慈禧一听立即喜上心头,心想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到底也有沉不住气的时候。临走前,慈禧吩咐那些跟她来看热闹的宫女留下继续看戏,由吟儿扶着她离开了小戏台。 进了储秀宫,慈禧立即让吟儿替她装了一袋烟,一边抽一边等瑞王。她刚抽一口,瑞王便赶到。他正要下跪请安,慈禧挥挥手让他免了,急不可待地问起武昌方面情况。 既然张之洞来了电报,咱们下旨就罢,就说是据疆臣张之洞等人电奏朝廷,请求废立事宜慈禧得意地说,甭管它是屎盆子还是金盆子,反正得扣在他头上! 回老佛爷话,张之洞没提废立两个字儿。 那他说什么呀?慈禧一愣。 这是他的电奏,请老佛爷御览。瑞王双手递上电报,心里格外紧张。他之所以没有亲口说出电报内容,要慈禧自己看,就是为了不讨这个骂。因为张之洞的电文非但没提皇上废立之事,而且冒出一个惊人的意外,说武昌纷纷谣传说当今皇上轻装简从,微服南下,人已到了武昌。 李莲英接过电报,递给慈禧。慈禧自己老眼昏花,没老花镜根本看不了,就手递给跪在地下敬烟的吟儿,让她念出声给自己听。 说什么呐?慈禧十分震惊,没等吟儿念完便打断她,厉声问道。 电奏上说说皇上到了武昌了。吟儿仔细看了电文,上头确实是这样写的。如果说慈禧以为她听错了,那么吟儿也以为自己看错了。当她念完第二遍,心里顿时紧紧揪在一处。如果真像张大人电报中所说,珍主子就有救了。不知为什么,她下意识地将茶水章出逃,荣庆也没让官府抓着,和皇上南下的事联系在一起。 混帐话!慈禧勃然大怒,这不没影儿的事儿吗?他可真能造啊!皇上整天窝在瀛台,没出去过一步,从哪儿又蹦出一个皇上来了? 老佛爷!张之洞还有下文,要不要念了?吟儿诚惶诚恐地问。 念,全给我念完喽!慈禧自觉有些失态,挺直了腰板,不停地摆弄手上的佛珠,语气也缓和许多。 张之洞在电文上说,对所传皇上到武昌之事,他不胜惊骇。特意派人四下密访。查访结果,发现确实有这么个人,随带侍卫、太监和宫女,躲在武昌某处。张之洞特意提到,这个人年纪与皇上相仿,谈吐不俗。说到皇宫内廷所发生的事,包括一些外人不可能知道的秘事,都像是亲身经历过。 吟儿虽说从不关心朝廷的事,但总跟珍主子在一起,加上小回回有时透那么一两句,不经意中听说过南方各省是支持皇上的,因此她越念越加认为可能是皇上带着茶水章和荣庆到了南方。 这人是个什么东西?下旨让张之洞拿下,亲自给我押送到北京来!慈禧越听脸色越加苍白,忍不住插了一句。 吟儿停下,两眼望着慈禧,看表情显然后面还有电文。慈禧挥挥衣袖,让她继续念,电文最后这样写道:臣不胜惶恐,难辨真伪。请皇上、皇太后明示天下,我皇上是否仍在宫内? 慈禧听后愣了半天不说话。 你们说说,武昌还真有这么个人吗?慈禧问。 天下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李莲英连连摇摇头。 依奴才看,他是投石问路,意思暗含在里边儿呢。一向没有多少心机的瑞王冒出一句。其实他根本没那么多心眼儿,是恭亲王看了电文,提醒他张之洞是个老滑头,这份电报中大有学问。 尽说这些谈话。慈禧不以为然地瞪一眼瑞王,张之洞伺候过先皇,伺候过同治皇上,三朝老臣,他能不顾轻重,随便瞎说吗? 瑞王被慈禧这一说,再也不敢吭声。他偷偷看一眼李莲英,在静默中互相递了个眼神,那意思是何不趁着假皇上出现的机会,索性将真皇上给抹了。他俩都这么想,但谁也没开口。 吟儿,你说说呢?慈禧看一眼吟儿。 慈禧有个习惯,每碰到犯难的事,有时会突如其然地问一下身边毫不相干的奴才,并从这些下人嘴里的片言只语中得到一些启发。她觉得在某一些情况下,这些人的大实话,比起那些官场上的咬文嚼字,包含着更为实用的东西。吟儿说奴婢不懂这么大的事,不敢瞎说。 懂的都没说对,我才问不懂的呢! 奴婢觉着,也许皇上就是到了武昌了。吟儿鼓着勇气,也想趁这个机会探一探老佛爷和李莲等人的口风。因为自茶水章走后,珍主子再也没有了皇上的消息,成天忧心忡忡,不思茶饭。所以她不论说对还是说错,都能从这儿带回一些音信给珍主子。 胡说八道!李莲英心中冒出一股无名火,指着吟儿叫道。你想想,他是内廷总管,皇上软禁在瀛台,这事儿就直接归他管。前一阵子传出皇上夜闯冷宫与珍主子会面,二总管崔玉贵为这在老佛爷面前狠狠告了自己刁状。如果皇上真的跑了,他能不说,这可是要掉脑袋的。 老佛爷让我说的呀。我许多天没见过皇上,连他音信也听不到。吟儿不服气地顶了李莲英一句。她这一说,慈禧猛然醒悟过来,连声说吟儿的话可说到点儿上了。 对!皇上好一阵子没上朝,不但没接见过洋鬼子,连大臣,甚至亲王也没见过面,外头不定说什么哪! 老佛爷!奴才琢磨好些日子了瑞王犹豫半天,终于忍不住想建议慈禧趁此机会将皇上废掉。话到嘴边,他还是将这个话题推给了李莲英,让他跟老佛爷说。 李莲英在废皇上的事情上与瑞王看法一致。本来这样的话从瑞王嘴里说出更恰当,这就叫名正言顺。他知道,瑞王为了这件事在老佛爷面前碰过不少钉子,此刻又点名让他说,心想这回只得硬着头皮由自己唱一回主角了。想到这儿,他看一眼吟儿,让她回避。慈禧知道他们有重要事,让吟儿接着听戏去。 吟儿一走,李莲英便压低声音,说了瑞王事先与他说过的计划,要慈禧趁着这个热乎劲儿,把那事儿办了就得了。 慈禧故意装糊涂:哪个事儿? 皇上病了不少天了,这会儿报个病危,也是水到渠成啊?瑞王咬着牙说了他内心的隐秘。正如说张之洞滑头一样,这个点子是恭亲王出的,但他从不当出头鸟。 你们两个奸臣,好大胆子呀!毕竟光绪是她一手养大,她可以夺他的权,可以毫不犹豫地杀珍妃,要她对光绪下毒手,慈禧是万万不肯的。瑞王和李莲英本以为慈禧会作样子推托一番,她装她的糊涂,他们干他们的勾当,没想慈禧真的动了怒,吓得他们俩当下跪下。 人家想睡觉,你们就赶紧递枕头啊。我问你们,武昌那个皇上,真的还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瑞王和李莲英同声跪在地上说。 这就是了。慈禧冷笑一声,觉得他们脖子上好像长得不是脑袋,整个一个浆糊桶,你们也想想,只要这边一报驾崩,假的马上就成了真的!张之洞这个老滑头,他就是这个意思!你们还嫌天下不乱呀? 慈禧这一说,瑞王当下愣住,不得不佩服慈禧想得比他远,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一层。不过话又说回来,真要换了也就换了。他不信张之洞能翻得了天?说来说去光绪是老佛爷心头一块肉。俗话说养育之恩,养育养育,养字放在育字前边,这里头的学问就在于养比育更辛苦,更重要,情感上也更那个什么的光绪不是她生的,却是她一手养大成人的。所以说到底,还是老佛爷下不了这个狠心啊! 回到北三所,吟儿立即将她在储秀宫听到的有关皇上出走的消息告诉了珍主子。珍妃激动得半天说不出话,心想怪不得最近吟儿打听不到光绪的动静,正如吟儿分析的那样,前一阵子茶水章的出逃,也许就是为光绪皇上南下做准备。 珍妃着实高兴了好一阵子。后来慢慢平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光绪毕竟跟茶水章不一样,后者不过是个太监,不但有宫中通行的腰牌,又是宫中的老人,就连他混出宫外也得费很大的心机。光绪不同,他是当今皇上,瀛台四周环水,岸上有敬事房的太监在那儿日夜守着,神武门有护卫禁军把门,他要逃出皇宫是不可能的。 珍妃说了她的疑虑,认为皇上不可能逃出瀛台,更不会去了武昌。 怎么就不会呢?人家张之洞奏折都来了,说的有鼻子有眼儿的。吟儿急了,说那份电报奏本是她念的,一连念了两遍,全文差不多能背下来。 傻丫头!珍妃苦笑着说,你想想,我能不盼着皇上远走高飞。可他飞的动吗?他身边没了章德顺儿,连南海都过不来,别说飞过长江去武昌? 说不定章德顺出去就是为皇上作准备的。吟儿认为茶水章在北三所防范如此严密的情况下,都能安排皇上与珍主子见面,因此救皇上逃出瀛台绝不是不可能,连老佛爷都说,张之洞三朝老臣,不会瞎说。必定是武昌那边真有那么回事儿。 你认真想想。如果皇上真的跑了,李莲英头一个跑不了。皇太后不扒他的皮?听珍妃这么一说,吟儿再也说不出话来。真要出这么大的事,李总管早就抓进空房,不可能还留在慈禧身边跟在左右。而且从下午场面看,李莲英显然不像犯了事的样子。这样看来,李莲英和瑞王认定武昌那边有人冒充皇上,不能说没有道理。问题是如果有人冒充皇上,他们是什么人,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我想,也许是有些忠臣义士,假冒皇上。他们这么做正是为了救皇上。假的出来了,真的一时就废不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珍妃耐心地向吟儿解释着。 珍妃想起那天光绪来这儿看她时,曾偷偷告诉她,北京这儿没指望了,他准备派人出宫去找荣侍卫。如果能找到他,南方也许还有一线机会。刚才吟儿说,武昌那边的那伙人不但有太监、侍卫。而且对宫中情况非常熟悉,由此来看很可能是章德顺已经找到荣庆。她不知道光绪具体怎么交待章德顺的,但有一条,他们肯定是为了皇上才去南边的,在那儿想办法救驾皇上。如果真是这样,那就谢天谢地了。 主子!你说,会不会是章德顺他们?吟儿所指的他们,其中也包括她日夜思念的荣庆,因为他也没被官府抓住,而且湖北发来的电报上明确提到宫中的太监和侍卫,要是我没猜错,你心里天天想又见不着的那个人也在其中?珍妃沉吟半天,终于说了她的猜测。 您是说荣庆也在?吟儿的脸像点着的火油,腾地一下子红到了脖子。尽管珍妃早已得知她与荣庆的关系,但从她嘴里与珍主子说到他的事,这还是头一次。 也许就是他!珍妃点点头说。 珍妃说起那天晚上光绪来看她的情况,说皇上多次提起南方各省支持新政,对慈禧再次上台训政心有不满,可惜的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倘若能派人找到荣庆,让他去南方找张之洞和刘坤一,他们很可能会支持光绪掌权。退一万步说,他们不敢出头直接挑战慈禧,哪怕保持中立,这样即便慈禧重新训政,在废止新政的具体政策上,包括废立皇位等重大问题,慈禧也不得不作出某些让步。 要真是他就好了!吟儿又惊又喜。当她听了珍主子与皇上的谈话内容,心里更觉得武昌的事儿极可能说是章叔和荣庆一块儿闹腾起来的。 是啊,起码是又逃出去一个!吟儿,今儿个可真是好日子,咱俩得庆贺庆贺。珍妃高兴地说。 拿什么庆贺呀?要不,我去偷点儿酒来? 别费那个事,咱们就当它是酒吧。珍妃抓起桌面上的茶壶,准备倒茶,吟儿慌忙上前夺对方手中的茶壶,珍妃不让,一定要由她自己倒。 北三所的大院里静极了。西北风贴着地面的枯草和低矮的屋脊发出尖细的呼啸,透过窗榻上的空隙扬起一片细细的黄尘,同时也裹挟着阵阵寒气。珍妃替吟儿和自己各倒了一碗茶水,吟儿感动地抓起茶碗,与珍妃一起喝下碗中的茶水,这一对主子和奴才,抓住手中的空碗,互相看一眼对方,她们都想跟对方说话,但谁都没开口,听着窗外的风声,各自想着心思。 珍妃想起往常在景仁宫,这会儿早就在寝宫和书房的地下室里,烧起了一车车红通通的无烟木炭,将宫殿里烤得一片暖意。穿着裌袄还嫌热。不像在这间四面透风的房子里,披上了棉被还觉着冷。那时候天愈冷,宫里愈显得暖和,有时外面飘着大雪,她和光绪坐在窗边,抿着绍兴花雕酒,作诗画画,说些闲话,那是何等的美事啊! 同样,吟儿也在想着荣庆。她想得没有珍妃那么浪漫,那么有诗意。她想得非常简单,也很实际。她巴望荣庆能救驾皇上成功,能将她娶回到他们家,替他生一大群儿女,冬天一家人挤在暖暖的炕房里,夜深了,等儿女个一个个睡下,她在灯下替孩子缝衣做鞋,荣庆陪在一边跟她细声细语说话。正如她们家女佣人说过的保定一带的民谣,娶媳妇作啥?做鞋做袜,点灯说话。这就是吟儿的最大心愿。而这一心愿的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这次荣庆武昌之行,为此她在心里暗暗替他祈祷! 自那天荣庆与张之洞一起在东湖钓鱼之后,张之洞再没来过白云寺。他不来,手下人也没露面。是张大帅起疑了,还是他不想惹这个麻烦,故意装糊涂,所以不肯露面?不论是前一种或后一种情况,看来大帅没有伤害他们的意思,否则早将他们这一行人抓起来向北京方面邀功了。 面对这一情况,他们不能再等了,茶水章和荣庆等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必须向张大帅说出真情,否则再这么等下去,非但救不了皇上,万一他们身分让其他人识破,连带大帅也沾上了腥。当然,他们没想到老谋深算的张之洞已经利用他们来武昌的事,给朝廷拍了密电,表面上通报这一情况,实际上是以此向上面施压。如刘坤一的电报一样,巧妙地表达了他们这些人不赞成废立皇上的事宜。 他们商讨了一下午,决定等到天黑,由荣庆和茶水章一块儿上总督衙门,向张大帅当面说清光绪皇上眼下的处境,请他出面联络各省总督、巡抚,上书朝廷,阻止慈禧等一伙人废立皇上的打算。这样一来,光绪的皇位至少暂时不会受到威胁,时间拖得越长,慈禧想要拿下光绪的可能就越小,因此光绪下一步就有可能重掌朝政。 这伙人正聚在荣庆房里秘密商议着下一步打算,张之洞手下的副将突然匆匆跑来,一进门便神色慌张地要他们赶快走,这位副将曾不只一次装扮成大帅的家仆,随大帅一起来这儿见过荣庆,所以一听他这么说众人全慌了。荣庆一开始还端着一副万岁爷的架子,问出了什么事。当副将说:京里来人抓你们,马上就到。张大帅让你们赶紧跑!荣庆顿时张口结舌,再也顾不得装皇上,连忙问副将怎么走?副将让他们走后山,说完,他一个人先跑了。 副将一走,他们便急忙收拾东西,准备由后山逃跑。他们一行四人从后院的小门慌慌张张钻进那片黄叶枯零的树林子,抄近路向后山走去,没走多远便发现后山也让人堵上了,一队士兵在林子外的山道上把守着。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这伙人顿时乱了套,只得沿着林子中的小路向右侧的山顶爬去。英英与茶水章一个女流,一个上了年纪,不像元六和荣庆,怕连累他们,提出荣庆和元六先走。英英对荣庆说:只要没皇上,他们能拿我们宫女,太监较什么劲哪?荣庆说不行,你舅舅也是在榜的,抓住了就没好果子,不肯扔下他们舅甥俩。为了引开追兵,元六提出由荣庆领着茶水章。他带着英英,分别由不同方向跑去 来这儿抓他们的不是别人,恰恰是与荣庆定了婚的小格格。原来瑞王从北京发来密电,说武昌有人假冒皇上,可能就住在东湖西山一带。恩海通过这边的熟人,打听出一些眉目,但那假皇上具体在哪儿,仍不清楚。于是小格格立即领着荣庆二舅赶到总督府。她让恩海与几名卫士留在大门边,她自己则跳下马背,直接冲进马二爷办公的签押房,说有急事要见张大帅。 马二爷见对方神色不对,不知出了什么事,连忙骗对方,说大帅得了急症,上吐下泻,刚刚睡下。小格格盛气凌人地说:睡下也给我起来,误了朝廷大事算谁的?张之洞早就跟马二爷打过招呼,在北京方面没有回电之前,绝对不跟他们见面,所以只得好言好语地劝小格格,说有事可以交给他办。 小格格问:你办得了吗? 马老二连声说:办得了。 好吧,你给我带个路! 公主要去什么地方?马二爷不明所以地问。 少打听,反正不会是大帅上房。走啊!小格格当下拖着马二爷走出签押房。 马二爷闷着头,跟着小格格一路走到衙门外的空地上,只见青砖面上刻着各种浮雕图案的壁照边,恩海与几名卫士早就备马驾鞍候在那儿,顿时觉得不对劲儿,想转身逃脱已经来不及了。 就这样,马二爷被逼带着小格格一路来到白云寺。张之洞得知这一消息,抢先一步让副将快马单骑,迅速赶到白云寺通知荣庆,没想还是稍晚一步。副将刚离开白云寺,小格格已经带着人马赶到。 荣庆与元六分手后,保护着茶水章穿过树林,一脚深一脚浅地向山下走去。他俩好不容易出了树林,以为躲过了追兵,沿着盘山路急急地往山下跑去,走到山道的转弯处,突然由路边草丛中钻出几名卫士,一个个手握大刀,拦住他们的去路。 荣庆为了保护茶水章,一边让他快跑,一边转身与几名卫士厮杀。茶水章再也不敢走山道,趁着场面上一团混乱,钻进道边的密林。他趴在一处密密的灌木丛后面,紧张地瞅着这场生死搏杀,眼瞅着荣庆已经将几名卫士打得连连败退,瑞王家的小格格突然领着一路人马赶到。茶水章知道糟了,荣庆再大的本事也敌不过那么多人,更何况人人都说小格格的武功高强,一般人不是她对手。 小格格的出现令荣庆惊讶不已。当小格格大喝一声,让他把刀放下时,他瞪着两眼,脱口说:是你? 瞧你还往哪儿跑!小格格认出是荣庆,心里又惊又喜,又恨又爱。如果说别人都将他当作重要逃犯。她心里头冒出的第一个念头却是她终于找到自己的新郎官了。荣庆突然醒悟,这毕竟不是他跟小格格之间的事。他现在是朝廷的要犯,又流窜到南方来假扮皇上,被他们抓住肯定要上断头台。 荣庆正准备夺路逃跑,小格格空着两手冲上前拦住他,那架势要杀要砍由他了,她这一来,荣庆反倒愣在那儿。犹豫之间,七八名卫士一拥而上,趁机夺下荣庆手中的单刀,用绳索将他团团捆住。小格格扑到荣庆面前,挥着拳头又捶又打,一边激动地叫着:我打死你杀了你咬死你 恩海领着马二爷赶到,当他看见荣庆被人捆住,小格格在他身上又撕又咬,这才明白他外甥便是假冒皇上的主犯,顿时吓得魂飞魄散。姐姐姐夫就这么一个儿子,要是把他拉到菜市口砍了脑袋,他们家的香火从此就断了 荣庆被临时关在总督衙门后边的驿馆里,院子里布满了岗哨。 头一个来看他的,既不是他二舅,也不是小格格,而是张大帅的幕僚马二爷。毕竟这儿是张大帅的地头,将荣庆安排到这儿,也是张之洞的主意。 金先生。我叫您金先生行吗?马二爷一进屋立即关了房门,轻声对荣庆说。 只要不叫皇上,什么都行啊。荣庆无奈地苦笑。 您瞧这是怎么闹的!大帅特意派人送信儿,您怎么就没远走高飞呢?马二爷声音里透着埋怨,埋怨中又透着一些关切。 大帅也知道我是假货了? 可他一直把您当真的敬着,事到如今,大帅也没别的办法了。您想吃点什么尽管说,兄弟一定让您吃上。 大帅是不是有什么吩咐呀?荣庆盯着对方,不放过他脸上任何表情,看出他来这儿绝不会是为这种小事。 那倒没有。其实马二爷正是奉大帅之命,特意抢在小格格和恩海之前,来跟他这位假皇上打招呼。你想想,万一荣庆送到京里,上面一动刑,他受不住苦就嘴软了,一古脑儿地倒出来,说张大帅如何如何见他,他又如何如何骗了对方,那不是将张大帅全装里头了,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啊。一想到这他就替大帅担心,但面子上却装出一副不在意的样子,轻描淡写地问荣庆:回头钦差过堂,您打算怎么说呀? 该怎么说怎么说。荣庆故意逗他。他深知人得讲良心,一人做事一人当,既然自己做了,那就得认这个命,果然马二爷一听就急了。 大帅这一节儿呢? 我也懒得编了。 那不行!您最好这么说:根本就没见过大帅!马二爷终于将话题引到正题上,他整整衣领,一脸恳求地说:大帅说了,您死之后,一定好好发送您! 不成,我不会说瞎话儿。荣庆故意作出一副愣样儿。 金先生!您那瞎话说的还少啊?大帅真让您唬住了,连夜就电奏皇太后啊,追问皇上下落,就为这挨了好几顿传旨申斥了!马二爷激动地告诉荣庆,你这趟来不就是为了救皇上,现在不但张大帅,连刘大帅和两广的李中堂都给朝廷发了电奏,全都说现在不宜换皇上。 这么说,我这趟没白来?荣庆听说光绪头上的龙冠没拿掉,心想总算有些安慰。 当然没白来。马二爷连声说。 你没骗我? 你看你这人。张大帅对你什么样儿,难道你还不明白。实话说了,大帅一直是保皇上的。 什么也别说了。你放心回去告诉大帅,好好当他的大帅吧!荣庆豪爽地笑起来。其实他只不过是逗马二爷,他压根儿就不想让张之洞牵连进去。 马二爷离开后,荣庆独自坐在桌边,品着马二爷送来的君山云雾。不知为什么,这茶平时进口有种说不出的醇香,可这会儿却像喝白开水,一点儿滋味也没有。想到自己在劫难逃,心里生出一种莫名的悲哀。按他犯下的大罪,朝廷连个全尸也不会赏给他,等着他的必定是菜市口的大刀。 记得那天早上,英英由街上回来,说谭嗣同在菜市口让人砍了头。当下他心里一惊,心里涌出一股莫名的恐惧。其实谁也没死过,可人人都怕死。也许因为死过的人从来没活过来,告诉他们这些活着的人,死究竟怎么回事,所以人才会这么怕死,可是听当时在场的人说,谭嗣同那六个人,个顶个都是条汉子啊,特别谭章京,临刑前仰天大笑,那神态那股子英气,别说在场的百姓,就连执法的军爷也不得不佩服。听说那砍头如割草的刽子手脸都白了,临动手前喝了一大碗酒给自己壮胆。 想到这儿,荣庆心里生出一股豪气。为了大清国的皇上,死也值,大不了陪谭大人一块儿走。我从京里逃出来已经捡了一命,现在不过是将这条命再还给他们罢了。不过,他最放心不下的是吟儿,我一死,她可怎么活啊?他在心里问自己。这一问。刚才那会儿冒出的豪气顿时少了一半。心像刀剜似的,连血带肉地一片片让人割下来,揉碎了,扔在泥地里喂狗吃了。这是一种说不出的痛楚,比死更叫他揪心,更叫他受不了。他宁可死一百次,也不愿意经受这种比死还可怕一百倍的折磨。 吟儿,我对不住你啊! 二舅一进门便将荣庆一通臭骂。特别当荣庆问起父母情况,恩海更是火冒三丈,说你还有脸问。你逃出北京,就该找个兔子不拉屎的地界儿,隐姓埋名,等着过去这阵风儿,舅舅再慢慢儿给你想法子。你可倒好,跑到这儿作了这么大妖!现在我瞧你怎么办? 一颗人头一条命,我豁出去就是了。您发哪门子火儿呀?荣庆见二舅一进门便扯着嗓门眼骂个不停,心里有说不出的窝火。 你以为那就完了?你冒充谁不行,冒充皇上?这叫谋反大罪!沾亲带故全得吃挂落儿。你爹你妈起码是边外充军,我这点儿前程也就交代你手里了!恩海一听他顶嘴说这话,更火了,眼看快歇下的火又窜上来,跳着脚骂。 那你就六亲不认,糊里糊涂把我杀了,省得连累您,怪不合适的!荣庆不咸不淡地又顶了一句。你当我没琢磨过呢?恩海一肚子火,心想家门出你这样不孝的儿子,杀了也没什么可惜的。如果为了姐夫这一族人着想,这未尝不是个办法,话又说回来,他是小格格亲手抓的朝廷要犯,纵然杀了他,也无法瞒天过海啊。 恩海正气得连连顿足,小格格突然来了。她从外面回到驿馆,骂骂咧咧地说手下的卫士全是一群废物,然后问起荣庆,手下人说他关在屋里了。她一听就火了,问你们关他干嘛。说完便跑到后院,一头冲进房内,挥着手让恩海和跟在她身后的卫士出去,说没你们的事儿! 小格格将其他人撵走,关上房门,站在那儿,两眼瞅着荣庆一脸的疲惫,心里顿时涌出一股柔情,她一头扑进荣庆怀里,将脸贴在他前胸,喃喃细语地说:庆哥!你可把我找苦了我做梦也没想能在这儿见到你啊! 公主!荣庆一边向后退缩一边说,我现在是朝廷要犯,要杀就杀,要斩就斩,别跟我来这些弯弯绕,我什么也不会说! 你看你,一张嘴就没良心!人家千里迢迢奔谁来的?要不是为着你,我才不受这趟累哪。小格格委屈地说,荣庆越是想退缩,她双手越是死死搂着他脖子不放。 荣庆不明所以地瞪着小格格,心想她怎么说是为了我?她不是奉朝廷之命来这儿抓假皇上的,难道说她在北京就知道我在武昌,小格格动情地告诉他,说如何如何找遍了北京城,也没见他人影儿,为了他,她跟他父亲瑞王吵翻了天。 庆哥,这回才知道,就属想人的滋味儿不好受!你跑了以后,我跟我阿玛都快动刀子啦!还要我怎么想着呀你! 荣庆见过女人对男人好,像吟儿那样,默默无语中透出温存,举手投足间充满体贴。就连英英那样的,也都用言语哄着男人跟她好。谁也不像眼前这位王爷家的格格,敞开心思爱着他,恨不能当人面就在他脸上咬一口,一点也没姑娘家的羞怯和扭捏。虽说他不喜欢女人爱得太直露,但小格格那份执着和热烈却不得不叫他感动。可话又说回来,她对自己再好又有什么用,她现在可是代表朝廷,而他却是朝廷的要犯啊。 我说格格,您这叫审案吗?荣庆扳开她绕在自己颈脖子上的胳膊,想从她热情的爱抚中挣脱出来。 谁说要审你?我压根儿没想过这事儿。小格格不肯松开手,两条胳膊将他箍得更紧。 朝廷有王法,怕是由不得你了!听了荣庆的话,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调皮地眨巴着眼睛,说他的事她还真的作得了主,不信打什么赌儿。荣庆一挺脖子,将小格格手臂抖落开,向后退了两步,两眼紧紧盯着小格格。 算了,不跟你废话了,是在这儿就地正法,还是押到京里明正典刑?我悉听尊便了。 还挺强梁的?脑袋一人就一个,掉了可长不出来了!小格格双手叉着腰站在荣庆对面,语气中透着奚落。 早死早投生。二十年后还是这么高!荣庆闷闷地说。 二十年?那我得多老了?你还让我等你呀!小格格故意逗他,荣庆哭笑不得,他哪有心思听这种玩笑话,连存心想帮他的张大帅都让马老爷带话,说替他准备一副好棺材,可见这回他死定了。他提醒小格格,说外头好些个人,都等着你审我呢。 还用审?你不就是跟着假皇上当侍卫吗?你就说你不知道他是假的,不就得了。小格格狡黠地一笑,露出一口好看的白牙。原来她早有主意,怎么也不能让荣庆顶假冒皇上的罪名。荣庆被她说糊涂了,直到她又说了一遍,他才明白过来。他细细,一想,这事没那么容易,他在光绪身边当过差,认得真皇上,怎么会跟错一位假皇上。 荣庆说了他的想法。小格格不以为然地笑笑,说她自有办法。于是她将离开北京之前,慈禧答应赐婚的事说了一遍。现在她见了张大人,张大人已经给朝廷拍了电报(她不知道张之洞没按老佛爷意思,出面提废立皇上的事),她也算对慈禧有了交待。荣庆这才明白,原来皇上想到了张大人这步棋,皇太后也想到了,所以她才派小格格南下,让张之洞和各省的地方要员提出废皇上的事。这条线上的事他听明白了,但有关慈禧给小格格赐婚的事还是没闹明白。最后当他明白所谓老佛爷赐婚,就是要让荣庆娶小格格、不由得目瞪口呆。 怎么?你不乐意!你我本来就订了婚,让老佛爷出面赐婚,那是为了赦免你犯的罪!小格格再次扑到荣庆怀里,荣庆愣在那儿,半天说不出话。他不知是喜是忧,也不知道小格格这样做是否真的能救自己一命,因为他犯的毕竟不是一般的罪。先是跟谭嗣同一起替皇上送密诏给袁世凯,然后又跑到南方假冒皇上,这都是天大的罪孽,慈禧会因为了小格格同意赦免他。但不论怎么说,对于一个必死无疑的人,有一线生机也是好的。荣庆看一眼怀中的小格格,心里充满一种无奈的感激。小格格浑身微微颤栗,尽管她额头没长眼睛,她仍然感觉到他在看自己。她抬起脸,目光正迎上荣庆的眼睛,禁不住羞怯地对他说:是我救了你,还不亲我一下。 小格格离开了荣庆住处,立即跑到总督衙门找张之洞。 张大帅在自己小客厅里接见了小格格。一见她面,他立即提起小格格身先士卒,领着卫士在白云寺一带抓住了那位称自己为金先生的假皇上,大大将她夸奖了一番。尽管马二爷已经从荣庆那儿得到了明确的口风,对方绝不会出卖他,但毕竟事关重大,心里总有些不踏实,所以小格格提出要见他,他毫不犹豫地答应跟她见面。 那不也白忙了一场吗?假皇上连个影儿都没抓着!小格格故意这么说,为的是保住荣庆。 噢?不是说抓到了,那人原先在宫中当过差。张大帅颇为意外,因为他听了马二爷报告,说小格格抓到了那个自称姓金的假皇上,那人真名叫荣庆,原是光绪身边当差的三品侍卫。 闹拧了!人家是干清门侍卫,不是什么假皇上。老佛爷亲口答应我,将我赐婚给他,回京里就拜堂小格格到底不比寻常女儿家,生性泼辣,虽说有些难为情,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她和荣庆的关系。 这么说此人是格格的郡马? 是。其实我跟他早就订了婚。小格格羞涩地点点头。 这真是一件风流佳话!而且又出在我们武昌!好极了好极了。张之洞连声叫好,心里顿时冒出一个主意。心想,索性让小格格和荣侍卫在武昌把喜事办了。所谓的假皇上,除了马二爷和他身边那个心腹副将,再也没其他人见过。巧的是恩海是荣庆舅舅,因此只要他们不说,这事儿永远没人知道。这样一来,他不但洗去了一切嫌疑,同时也堵住了瑞王的嘴。 当张大帅说出要替小格格在武昌办喜事,小格格心里乐得不行,但又觉得所谓的假皇上没抓着,不好向老佛爷交待。张之洞看得出她心里非常愿意,说由他出面奏明朝廷。总之,不论是皇太后,或是瑞王爷那边,他替小格格打包票。 你放心,别的你们都不用管。张之洞在屋里来回走了一圈,唯一为难的是男家父母,得想办法禀告一下,打个招呼之类的。 男家没事儿,恩海是荣庆亲娘舅!小格格坐在那儿,被张大帅说得心猿意马,忍不住冒出一句大实话。 太好了太好了!张之洞当下拍板,说这个主婚人我当定了。说到这儿他当下传来马二爷,让他拟个奏稿,加急发到北京去。 马二爷不愧是大帅的心腹智囊。听大帅说了电报内容,吃惊的眼神刚碰上张之洞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明白怎么回事。保住荣庆当然比送他上京里要安全得多。虽说他嘴上答应不拖累大帅,万一受不住刑法,说了大帅去那边看他的事,那不就惨了。 小格格乐得眉开眼笑,心想这位大帅真是个痛快人,对她比她亲爹还好,有关她和荣庆的事,瑞王从没这样爽快过。只是一想到假皇上的事,似乎该抓个人顶他的份子,要不对不起老佛爷啊。她向张之洞说了她的顾虑,张之洞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说大喜的日子,先不要提那些刹风景的事。 有情人终成眷属,这才快我生平!张之洞拈须大笑,觉得这是老天帮了他的忙。如果不是冒出小格格与荣庆成婚的事,让他顺水推舟,演出一场好戏的话,他也不会让荣庆这个活口落在朝廷手中,尽管他让马二爷探过他的口风,但像他这样的人,永远不会将刀把子捏在别人手里,他所以将荣庆安排在驿馆,没将他关进大牢,就是为了防止万一。一旦需要,他将不惜杀人灭口,以绝后患! 瑞王接到张之洞电报,当下哭笑不得。小格格那边假皇上没抓着,却在武昌那儿遇见了荣庆,而张之洞这个老滑头,竟然电奏慈禧,要替小格格和荣庆在武昌完婚。 瑞王在军机房不安地转了几圈,实在不想让老佛爷见到这份电报,但又不敢不报,他无奈地让手下向内廷总管报告,说他有事要叩见慈禧,让那边的人安排一下。不一会儿,储秀宫那边回了话,说老佛爷今儿有事,让明儿再叫起儿,瑞王一听心里暗暗高兴,心想无论如何,在见慈禧之前,一定想办法先与李莲英商量一下这件事,他估计慈禧一定是为了光绪皇上的事发愁。现在看来,各省对废皇上的事大多不赞成,纷纷电奏朝廷,想要知道光绪情况,外国公使更不用说,每次到各国总理衙门,也就是现在的外交部,总要提及起皇上。偏偏光绪铁了心跟慈禧对着干,硬躲在瀛台装病不肯出来。 果然如瑞王猜测的那样,慈禧午觉起床后,就在李莲英的陪同下到了瀛台,她担心武昌假皇上的事儿传开了,派了小格格到了那边,武昌没事儿了,赶明儿南京又冒出来了个假的。这样一来,外面传得纷纷扬扬,家里这位真的,反倒沉住了气死也不露面,所以决定亲自去看光绪,说服他出来。只要真的一露脸,假的自然不攻自破。 慈禧带着小回回等几名太监,乘着两头绳拉的小船由湖面到了瀛台。 光绪正在看书,一听太监说老佛爷来了,连忙扔了书,脱了外衣,在炕床上蒙着被子躺下。他是铁了心不肯再抛头露面,替慈禧演木偶戏了。所以自打他从北三所回来,茶水章偷跑到宫外之后,硬是装病不起床,任李莲英说破了嘴也没用。他表面上显得悠闲,骨子里其实比谁都焦急。茶水章一走,他这儿跟坐牢差不多,再也没人帮着打听外面的消息,就算有人听到什么,也不会像茶水章那样跟他无话不谈。 虽说他心里最疼的是珍妃,想她想得心焦,但眼下头一个牵挂的却是茶水章。他是奉他之命逃到宫外,上南边给张之洞递信儿的。不知他出去后,找到荣庆没有,是否跟荣庆一起去的南方,还是他独自去的。他见到张之洞,张之洞是否买他的账?一想到这儿,他就后悔当初为什么不给张之洞直接写一封密诏。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天,李莲英不止一次来这儿求他去养心殿上朝,显得比过去更着急。昨天慈禧又特意派她身边的小回回送来了上乘的燕窝,说是给他滋补身体。由此来看。一定是皇爸爸迫于各种原因,其中不排除地方各省的态度,暂时打消了罢黜他皇位的念头。听说光绪在寝宫中睡觉,小回回本想放开声音通报皇太后驾到,被慈禧拦住。小回回上前挑起门帘,慈禧轻轻向光绪床头走去。 光绪蒙着被子装睡。守在床头的小太监连忙跪下,先给慈禧磕了头,然后轻声叫着光绪:皇上,老佛爷瞧您来了。 光绪装出一副被人叫醒的样子,一边叫着皇爸爸,一边挣扎着要起来。慈禧按住他,连声说躺着躺着,别伤神,别伤气。 皇爸爸,儿臣给您磕头了。光绪趴在床上,给慈禧磕了头。 唉!怎么就病成这样儿了?慈禧在小太监递过的椅子上坐下,瞅着光绪心疼地看了半天,对身边的小太监说,你们这帮人都是干什么吃的?要是章德顺在身边 想起茶水章是名在逃的犯人,慈禧猛然收住口。她本意只不过是为了说皇上病成这样,你们这些人都有责任。她嘴上这么说,眼里却看得清楚,要说他有病,那也是病给她看的,他除了心病什么地方都没病,慈禧提起茶水章,一下子就触动了光绪的心事,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章德顺离开这儿一个多月,为什么至今仍然没一点消息?从最近情况看,茶水章显然没被官府抓住,或许他已经跟南边的人接上了头。明儿就给各省下诏,让他们保荐名医进京,给皇上看病!慈禧伸手摸摸光绪的额头,果然如她预料的那样,没有发烧。越是这样,她越是郑重其事地对小回回说,小回回连忙说记住了。 其实儿臣没多大病。就是体虚气急,养养就好了。光绪读过不少医书,说起这方面的话非常在行。不知是从小体弱多病,吃了太多的药剂,还是他这方面的书读多了,反倒不相信别人。总之,他是一向不相信医生。他认为让医生治病的结果有两种,高明的医生可能治好你,害人的庸医也可能越治越坏。谁也无法保证自己能取其上而舍其下,因此他便选了中了,宁可不吃药不看病,这样病愈的机会虽不如上,倒总比庸医害了你一条命要强。所以直到后来,他与慈禧同时病倒在床上,他仍然坚持这一条,至死也不吃药。后来有人说他害怕李莲英在药里下毒,所以不肯服药,其实不然,至他亲政后,直到他生命的终点,只要他清醒着,从没服过一口药。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且得熬着哪,一定要听太医话,该吃的药一定要吃。慈禧是哪壶不开提哪壶,知道他怕看病怕吃药,偏偏往这上头说。 儿臣不孝,这一病,一点儿都帮不上皇爸爸了。光绪故意作出内疚的样子。 没事儿,好好养你病。慈禧也装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顶多也就是些个外国使臣,成天吵着非要见皇上,我还偏不让他们称心,大清国的皇上,你们想见就见了?长长的工夫,慢慢儿的性子,你们且等着吧。 本来光绪认为慈禧亲自出马,肯定是来劝他出头露面,见见外国公使和本朝的大臣们,以证明她的确是应皇上的恳请,再次出朝训政的,而不是像洋人所说,是她把光绪撸下台的。看见她一副不急不慌的样子,根本不在乎他上不上朝,一时摸不清她的来意。 慈禧对小回回和光绪身边的太监们摆摆手,说她跟皇上娘儿俩说点儿家常话儿,你们都出去。小回回和其他太监应声出去之后,慈禧从床头椅子上站起,不停地屋里走动,一边低头想着心思。 皇上啊,一见你这个样儿,你猜我想起谁了?慈禧走到床头突然站定,两眼直直地盯着光绪。 不知道。 你皇兄,同治皇上。 光绪心里一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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