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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十九向前三步走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龍應台 3376 2023-02-05
龙:流亡学生究竟是怎么回事? 弦:其实流亡学生的设计远在抗战的时候就有了,当时教育部有一个计画,几个中学编在一起就叫联中,大学就叫联大,所以联大不只一个西南联大,只是西南联大最有名。在抗战的时候,联大、联中是很成功的,很有韧性的,它让自己的民族在战争中教育不终止照常运作,相当成功。很多联合高中非常优秀,孩子们一边流亡一边念书,培养了很多人。 龙:内战就不同了吧?谁愿意自己的孩子离乡背井啊? 弦:对,内战以后,政府还想用抗战这个办法让学生离开,但响应的就不多,因为那时候大家认为贪污腐败的中央政府快完了,新兴的政治势力开始了,小孩子不懂事,你们跑到南方去干什么,太可笑了。所以只有河南豫衡联中跟山东的一个联中出来;我们到湖南的时候,湖南人也说,你们瞎跑什么,往哪里跑?

龙:河南人愿意离开,是因为那时已经知道共产党的土改厉害? 弦:我们河南人,特别是豫西这一带的人对共产党没什么好印象。那时候已经开始清算斗争,把富人抓了以后放在火上烤,冬天的时候放在池塘里冰。 龙:那时大部分的知识分子是左倾的,因为国民党腐败,为什么南阳中学的老师们不呢? 弦:豫衡中学很多老师比较老派,北大清华出身的,思想比较成熟,不跟新潮流起舞的那种。共产党在那时代是很时髦的、很新颖的、很有魅力的,但是在南阳教育界有些老先生不相信这个事情。 龙:五千个学生跟着校长老师亡命千里。现在说起来不可思议。到阳明山远足都得要家长签书面同意呢,还要做意外保险。学生跟老师关系特别紧密是吗? 弦:对。老师带着学生母鸡带小鸡一路跑,都没有跑散,因为师生之间的感情非常深厚。跟着老师走,家长很放心。孩子很多本来就是住校,老师晚上拿着灯笼去查铺,一个一个小娃都睡在那里,老师才去睡觉,那真的是像父兄一样。

龙:说说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四日那一天。我猜,你没有悲伤,觉得要去远足了还挺高兴的,对吗? 弦:那一天,我永远不会忘记。孩子什么都不懂,就觉得好玩、高兴,觉得不用做功课了。出南阳城时,我妈妈烙了一些油饼,跟着我们到城墙边上,我们马上就要开拔了嘛,乡下的孩子最不好意思的就是爸爸妈妈让同学看到。觉得爸爸妈妈好土,同学看到不好意思。 龙:现在也一样啊,我儿子都不愿意我被看到,他觉得丢脸。 弦:我母亲拿个油饼塞我背包上,背包里主要是个棉被,棉被卷啊卷,然后背包的下面放一双鞋子,鞋子挨底,背包也不会太湿掉或是太脏。我妈妈就把油饼放在我的背包上面,然后我们就开拔了。 龙:没有回头看她? 弦:就走了,没有回头。

龙:你妈到街头找你,街上五千个孩子,还有撤退的部队、伤兵,一团乱,你妈竟然找到你 弦:对啊,找到了,还拿着油饼。 龙:那时还没学诀别二字吧? 弦:我不知道离别的意义是什么,不知道诀别的意义是什么,不回头、摇摇晃晃一个小蹦豆就跟学校的队伍出城走了,我爹也在,我也没跟他打招呼。 龙:你是独生子? 弦:对。后来走到了襄樊,爸爸还托人来送了一双袜子给我。你知道那时候北方乡下都不穿线袜的,线袜我们叫洋袜子,都是布缝的袜子。以后我没有再接到他们任何消息,我再回去已经是四十二年以后了。 龙:爸妈什么时候过世? 弦:音讯全无啊。我上月就是到青海去找我父亲的墓,没有找到,他死在青海劳改营。我妈妈是死在家乡,我妈妈在儿子生死不明、丈夫生死不明的情况下熬了好几年,连病带饿死在我家乡。

龙:一直都没通过信? 弦:没有通过信,因为那个时候大家都说,如果你写一封信会为家人带来大祸害。当时我也没有香港关系,就是小兵嘛,军中也不希望你通信,保防人员会以为你是匪谍。 龙:父亲为什么去了青海?你什么时候知道他的下落? 弦:我是前两个月才知道真相的。父亲做过副乡长,所以就被弄到青海劳改营,算反革命,他们告诉我,当时有三十万人被运去青海。没有食物、没有衣服和医药,很惨。 龙:那妈妈的处境呢? 弦:我妈妈就在村子里,好像也有个臂章,就是有罪的那种。我妈妈死前告诉她一起做针线活的四娘说,我是想我儿子想死的,我儿子回来你告诉他,我是想他想死的! 龙:别难过,弦,我们回到逃难图吧。你们从河南走到了湖南,冬天,起码一千公里。

弦:你看过电影齐瓦哥医生没有?大雪原上人群一直走到天边就是那种感觉。 龙:有没有孩子在半途受不了死掉的? 弦:有,有死在路上的,有的是走失了没有跟上大队就没再看到他了。有人也许是老师把他带回去了,不知道。但是到了零陵的时候,我们还有好几千人。然后老师就开始上课了,门廊下风很大,真的是风檐展书读。 龙:你怎么会离开呢? 弦:我们一起玩的这群同学中,有一个人说他看过一篇文章讲台湾的,说台湾是东方瑞士,说那边的甘蔗就像碗口那么粗,他说台湾的渔民不用结网,也不需钓具,只要把船开到海上去,在船上放盏灯,鱼就自己蹦到船上,渔民就在旁边喝酒拉胡琴,等到船上蹦得差不多了,载满船鱼回去。有一次我们已经半饥饿状态很久了,根本没有吃饱过,然后学校风雨飘摇还说要到广西去。还没有开拔之前,我们就在城里面像丧家之犬在城边上逛,忽然看到城墙上贴了一个招帖上写有志气、有血性的青年到台湾去,孙立人搞的,下面还接三个惊叹号。说是什么军官班要招生,训练三个月少尉任用,其实我们也走投无路了,我们就去了。报名的时候出来一个说河南话的老乡,我们乡下孩子听到他说河南话,心想这个人一定不是坏人。那个人说,吃饭了吃饭了,煮了一大锅猪肉给我们吃。我们总有大半年没有吃过肉了。吃完肉后大家我看你、你看我,就说那就报名吧!一个礼拜就走了。

龙:你弦就为了一锅肉去当了兵,不是为了爱国啊?报了名,有没有跟老师商量? 弦:老师说的不听了。我还想着吃肉的时候,他们说台湾有多好。说台湾那个地方四季如春,腊月天还可以吃到西瓜,每个人到那儿以后发一床美国军毯,美国的喔,到了假日的时候可以把美国军毯铺在草地上野餐,他说还发一件软玻璃的雨衣,穿上以后里边的衣服还看得见,天晴了还可以折好放在背包了。想到这些,去台湾的心就更坚决了。一个星期后我们就已经到了广州。那是一九四九年八月。 龙:八月,那几千个河南出来的同学,马上就要走上另一条路,你却半途下车了。好,到了广州。 弦:在广州第一次看电影,片子叫中国之抗战,觉得很不习惯,怎么一个人头一下子很大,一下子很小。

龙:也在广州黄埔码头上的船? 弦:对。船上没床铺,所有的兵都坐在舱面上,太阳就那么一直晒着,我们喝水就在船机旁边用茶缸接机器漏下来的滴水喝。坐着坐着,就晕睡过去了,忽然听到有人大喊台湾到了,一阵骚动,远远看到高雄的山,还有灯,愈来愈清晰。下了地,看到有很多卖香蕉的小贩,有同学有钱要买,人家给他黄的他不要,他说绿色的比较新鲜。然后就看到有些人在吃一种很烫的东西,放在嘴巴里又拿出来,冒烟,叫做冰棒,冒着烟,觉得很奇怪,怎么回事,这么大热天吃这么烫的东西。 龙:北方土包子。这时还没自觉已经当兵了? 弦:接下来,带我们的那些人,态度就不太对了,站好站好!排队排队!已经到台湾了,那种笑面的就不太对劲儿了,到了凤山五块厝以后,有一个通信连的连长,也说河南话,说你们如果认为自己说话还清楚,打电话人家听得懂的人,请向前三步走,他要为通信连选兵,通信连的兵讲电话要说得清楚。而实际上他是想找一批河南青年,因为他是河南人,要找同乡到他连上去,他又不能讲河南人向前三步走嘛。

龙:那你有没有向前三步走呢? 弦:我和几位河南同学一起向前三步走,于是我们就被带开,换了军装,每人发一支没子弹的步枪,从这天起,我就成了通信连的上等兵了。 龙:那软玻璃雨衣究竟发了没? 弦:发了,但是我们很快就发现,那鱼市场里杀鱼的也都穿着啊,就塑胶雨衣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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