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页 分类 历史烟云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第16章 第二部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龍應台 2230 2023-02-05
十四夏天等我回来 那天,在香港机场送你回欧洲,飞力普,你说,嘿,你知不知道,香港机场是全世界最大的什么? 最大的什么?机场面积?载客运量?每分钟起降频率?香港机场是我最喜欢的机场,但是,它是最大的什么? 它是全世界最大的一张屋顶。你说。 真的喔?没这样想过。于是我马上停下脚来,仰脸往天花板看,还真想干脆在那干净明亮的地板上躺下来看,就像晚上躺在篮球场的平地上看星星一样。 我的儿时记忆中,也有一个大屋顶。那是一个直通通的大仓库,在我七岁小女孩的眼光里,就是全世界最大的屋顶了。 里面住着数不清的人家,每一家用薄薄的木板分隔,有的,甚至只是一条肮脏的白被单挂在一条绳子上,就是隔间。两排房间,中间是长长的通道,男人穿着磨得快要破的汗衫,手里抱着一个印着大朵红花的搪瓷脸盆,趿着木屐,叭搭叭搭走向仓库后面空地上的公用水龙头。女人在你一低头就看得见的床铺上奶孩子,床铺下面塞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大一点的孩子一旁打架、互相扭成一团,小一点的在地上爬。

下雨的时候,整个仓库噪声大作,雨水打在一定是全世界最大张的铁皮上,如千军万马狂杀过来;屋子里头,到处是碗、盆、锅、桶、瓮,接着从屋顶各处滴下来的水,于是上面雨声奔腾,下面漏水叮咚,婴儿的哭声、女人的骂声、老人的咳嗽声,还有南腔北调的地方戏曲,嗯嗯唉唉婉约而缠绵,像夏夜的蚊子一样,缭绕在铁皮顶和隔间里的蚊帐之间。 一个头发全白、黑衫黑裤的老婆婆,坐在小隔间门口一张矮凳子上,一动也不动。经过她前面,才发现她眼睛看着很遥远的一个点,不知在看哪里,你感觉她整个人,不在那儿。 那是高雄码头,一九五九年。 我知道他们是外省人,和我家一样,但是,我都已经上一年级了,我们已经住在一个房子里了,虽然只是个破旧的公家宿舍,而且动不动就得搬走,但总是个房子,四周还有竹篱笆围出一个院子来,院子里还有一株童话书里头才会有的圆圆满满大榕树。

这些用脸盆到处接漏雨的人,他们是哪里来的呢?为什么这么多人、这么多家,会挤到一个码头上、一下雨就到处漏水的大屋顶下面?他们原来一定有家原来的家,怎么了? 然后我们又搬家了,从高雄的三号码头搬到一个海边的偏僻渔村。我们住在村子的中心,但是村子边缘有个新村,一片低矮的水泥房子,里头的人,更怪了。他们说的话,没人听得懂;他们穿的衣服,和当地人不一样;他们吃的东西,看起来很奇怪;他们好像初来乍到,马上要走,但是他们一年一年住了下来,就在那最荒凉、最偏远的海滩边。他们叫做大陈义胞。 到了德国之后,你知道吗,我有个发现。常常在我问一个德国人他来自哪里时,他就说出一个波兰、捷克、苏联的地名。问他来到德国的时间,他们说的,多半在一九四五到五○年之间,喔,我想,原来德国有这么多从远方迁徙过来的人,而且,他们大移动的时间,不正是中国人大流离、大迁徙的同时吗?

你对这问题,并不那么陌生。记得我的好朋友英格丽特吗? 就像华人会分散在新加坡、印尼、美国或拉丁美洲一样,德人几世纪来也分散在苏联、波兰、匈牙利、罗马尼亚一九四五年一个冰冷的冬天,十岁的英格丽特,看着爸妈把珠宝缝进腰袋内侧、把地契藏在小提琴肚子里,用棉衣裹着几个祖传的瓷器,一个大铜锅用棉被包着,装满了一辆马车,一家七口上路,离开了世代居住的波兰。沿着一条泥土路,车队和扶老携幼徒步的人流,远看像一列蜿蜒的蚁群。 快出村子时,看到熟悉的老教堂了,英格丽特说,包着黑色头巾的祖母无论如何要下车,而且固执得不得了,不准人陪。祖母很胖,全家人看着她下车,蹒跚推开教堂花园的篱笆门,走进旁边的墓园,艰难地在爷爷的坟前跪了下来。

祖母怎么就知道,出了村子就是永别呢?英格丽特说,我们都以为,暂时离开一阵子,很快就回来那块土地和森林,我们住了三百年啊。就在我爸催促着大家出门的时候,我找到了一张卡片,写了几个字,然后从后门死命地跑到米夏的家到他家要穿过一片布满沼泽和小溪的草原,把卡片塞进他家门缝里,再冲回来,跑得我上气不接下气,我爸看到我直骂。 我给米夏写的就几个字,说,夏天等我回来。 事后回想,好像只有祖母一个人知道:这世界上所有的暂别,如果碰到乱世,就是永别。 战胜者惩罚战败的德国,方式之一就是驱逐德人。一九四五年,总共有两千万德人在政治局势的逼迫下收拾了家当,抱起了孩子、哄着死也不肯走的老人,关了家门,永远地离开了他们一辈子以为是故乡和祖国的地方,很多人死在跋涉的半路上。

一九四六年十月,终战后短短一年半里,九百五十万个难民涌进了德国,到了一九四九年,已经有一千两百万,难民几乎占了总人口的百分之二十。也就是说,街上走过来的每第五个人,就是一个外省人。 英格丽特跟我谈童年回忆时,我总有点时光错乱的惊异:带着奇怪德语口音的外省人从东欧流亡到西德,怎么住进大杂院、怎么被在地的同学们取笑、怎么老是从一个阁楼换到另一个阁楼、从一个学校换到另一个学校、父母总是跟一撮波兰来的潦倒同乡们在便宜的酒馆饮酒、用家乡话整晚整晚扯过去的事,说来说去都是老家如何如何 英格丽特的祖母,到了西德的第二个冬天就死了。英格丽特自己,一生没和波兰的米夏重逢过。
按 “键盘左键←” 返回上一章  按 “键盘右键→” 进入下一章  按 “空格键” 向下滚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