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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15

彩霞满天 瓊瑤 6526 2023-02-04
暑假来临的时候,书培和采芹的局面都有了转变。先是书培接了苏教授的工作,立即得到苏教授极力的赏识,那工作除抄写外,还要整理和归纳,几乎全是案头工作。书培对这份工作不止是胜任,而且很有兴趣,他获得许多知识,也常和苏教授畅论古今中外的文学作品。这要感谢乔云峰从小给书培的薰陶和教育,使他自幼就有份极好的国学根底,偶尔小诗小词,他也会模仿着写上一段,因而,工作几次之后,苏教授就当着燕青的面,对书培极口称赞: 真难得,你怎么会去学艺术呢?你该学文学的,你比我那些科班出身的中文系学生还强得多!我前后用了三个助手,没有一个赶得上你的一半! 人,天生是需要欣赏和赞美的,书培由心底获得了安慰,而苏燕青又一直站在旁边,对他抿着嘴角笑,那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意义;有高兴,有得意,有快慰这笑容更满足了他的虚荣感,使他把当家教那段经历,当成了一个过去了的恶梦。私下里,他和燕青也有过一番相当知己的谈话。那晚,他做完了工作,从苏家告辞出来,燕青说:我送送你,我们走一走,如何?

于是,他把脚踏车放在她家门口,就和她慢慢的在街头踱起步来,沿着那红砖铺砌的人行道,迎着迎面而来的晚风,沐浴在满天繁星的星空下,他们缓缓的走着,深深的倾谈者。这是第一次,燕青收起了她那尖锐的言辞,和那近乎孩子气的淘气,以及爱调侃爱讽刺爱针锋相对的脾气。她表现得很女性,很成熟,很了解,很洒脱,又很知己,很同情。 你的事,我都听陈樵说了。是她先起的头,她一下子就把谈话纳入了主题。听说,你和那个殷小姐从小就认识,是吗?殷采芹,他说,就叫她采芹吧。是的,认识她那天,我才七岁,她是殷家小姐,我是穷书记的儿子。那天,我的便当里没有带筷子,是她把她的筷子让给了我他顿住了,思想被带回到那个久远久远以前的日子里,有个紧张兮兮的小男生没带筷子,有个羞羞怯怯的小女生塞给他一双筷子他轻叹了口气。我们的童年都在那海边度过的,那渔港别有风味,燕青,你将来有机会应该去看看,那是个很可爱很可爱的小海港。很罗曼蒂克,很诗意的,是吗?她悠然神往的说:乱有情调的!一对小情侣,在海浪和岩石边长大。你们是不是从小就相爱了?可能是。他沉思着,小时候是不懂事的,是糊糊涂涂的,男孩子又比较粗枝大叶不过,我从小就为她打架,她呢他想着那些拾贝壳的日子,想着她在舞台上跳天鹅湖,想着那岩洞前的倾谈,那初吻,那海边的彩霞他又叹了口气:她对我真是没话说!和她相比,她为我付出太多,我却为她付出太少了。是吗?她的眸子在街灯下闪着慧黠的光芒。为什么你一谈到她就叹气?叹气?他有些愕然。我不知道。我想,我总觉得我有些亏欠她。为什么?我不是个很体贴很细心的男人,我很暴躁,很易怒你说过,我是喜怒无常的我常会莫名其妙发脾气,有时,甚至是霸道、自私,而不讲理的。她必须忍受我这所有的缺点。她凝视他,眼里有着惊异和感动。

天哪!她说:你一定爱惨了她! 怎么?我从没有听到你如此严苛的批评过自己。你一向都那么自负,那么独断独行,那么孤高的。我想,有才气的男孩子都天生就有那么股傲气,知道吗?乔书培,她深思的注视他:我好欣赏你这股傲气,陈樵告诉我你在孙家表演了一幕拂袖而去,连孙家欠你的半个月薪水你也不要了,把那孙太太气得叫了陈樵去骂。你知道吗,我听了好激动,我真欣赏你走得漂亮,走得潇洒,走得干脆俐落!我就受不了陈樵的迁就哲学,人生,是不需要迁就的,是该活得有自我,有自尊,有傲气的。所以,乔书培,别让那女孩磨掉你的傲气,如果她真爱你,她是会连你的傲气一块儿爱进去的! 乔书培惊奇的看着燕青,她这篇话那样行云流水般自自然然的倾倒出来,那样深深的就扣住了他的心灵,引起了他一阵说不出的感动,喜悦,和一种深切的知遇之感。他凝视她,竟忽然有个希奇的念头,如果当初采芹不再来学校找他,说不定他真会和面前这个女孩有发展呢!想到这儿,他就猛的打了个寒战,一种深深的犯罪感把他给抓住了,他立即摔了一下头,把这荒谬的念头给摔到九霄云外去。

谢谢你告诉我这篇话,他由衷的说。我会记得牢牢的,从没有人这样对我说过,我一直以为这傲气是我的缺点,是该改掉的。他吸口气:燕青,有件事真奇怪 什么事?陈樵是我最要好的朋友,可是他并不了解我。反而你对我的认识,好像比他深刻得多。 这一点也不奇怪。她微笑着,那笑容温柔而可人。两个要好的朋友不一定彼此了解,只有个性相同的人才能了解对方,除非是你的同类,否则决不会了解你。 同类?怎么说?举例说吧,我家的猫和我家的狗是好朋友,一起睡,一起吃,但是它们不是同类,对彼此的习性也完全不解。狗表示好感的时候猛摇尾巴,猫表示好感的时候猛打呼噜。可是,我家的猫和隔壁家的猫却彼此了解,它们一块儿打呼噜,一块儿磨爪子,一块儿洗脸因为它们是同类。人也一样。个性强的人了解个性强的人,懦弱的人了解懦弱的人,英雄惜英雄,狗熊爱狗熊。他笑了。欣赏,折服,而惊佩的望着她。

你怎么能这样聪明?他问:你和我差不多大,你怎能对人生体会这么多?你也能体会的,她对他点点头。而且,你一定体会得比我更深入,因为,你经历过一段我没有经历过的人生。像是爱情。她仔细的看他,似乎要看到他内心深处去。爱情很美吗?乔书培?她问。很快乐吗?很享受吗?你觉得很幸福吗?他沉思了一会儿。很难回答你这些问题,燕青,他坦白的说:我想,每个人对爱情的感觉都不一样,因为,遭遇的故事和背景不同。我和采芹他顿了顿,深思着。忽然问:你看过黄昏时的天空吗?是的。你注意过彩霞的颜色吗? 怎样?她不解的。那颜色是发亮的,是绚烂的,是光芒耀眼的,是美丽迷人的,但是也是变幻莫测的,那就像我们的爱情。 她被他勾出的图画所眩惑了,又被他眼底绽放的那抹奇异而热烈的光彩所迷惑了。她目不转睛的看着他,忍不住叹了口气。你一定要介绍我认识她,她说:告诉我,她美吗?很美吗?是的。比我呢?她冲口而出,问完,脸就涨红了。

他并没有注意她的脸红,他在认真的想回答这问题,认真的分析她和采芹的不同之处。你们是完全不同的两个典型,各有各的美丽,很难比较。像你说的,你们不是同类,如果她是只漂亮的猫,你就是只漂亮的狗!啊呀!她大叫,笑着:你绕着弯儿骂人!我看啊,你倒像只漂亮的黄鼠狼! 漂亮的黄鼠狼?他一怔,忽然会过意来,就嚷着说:你才真会骂人哩,天下的黄鼠狼,就没有一只是漂亮的! 她笑得弯下了腰。你是仅有的一只!胡说!于是,他们都笑了起来。仲夏的夜,在他们的笑声和欢愉里,显得好安详,好舒适,好清柔。笑完了,她正色说: 什么时候带我去你的小阁楼,让我见见你那只漂亮的猫?让我安排一下。他说。 还需安排吗?她有些受伤:她是女皇,你是内阁大臣,要晋见女皇,先要经过内阁大臣的安排。

你错了!他低叹一声。她胆怯,自卑,而害羞,她把你看得比神还伟大。把我?她惊讶的张大了嘴:她知道我吗? 是的。怎么会她迟疑的,又偷偷看了他一眼,就淡然一笑,抛开了这个问题。改天,你请我和陈樵一起去!你知道吗?陈樵和外文系那个长发飘飘颇有进展呢!你应该敲他竹杠。我听说了。陈樵吹得天花乱坠,说长发飘飘和他私订终身了,也不知道是真还是假。 他正视她,诚恳的说:燕青,有人说,男女之间,不可能有友谊,你相信这句话吗? 她看着他,默默的摇了摇头。 那么,让我们来推翻这个理论?他认真的,坦率的,热情的说:我实在非常欣赏你。 看样子,我们是彼此欣赏啰?她忽然又调皮起来,笑得慧黠而闪烁。可惜你是黄鼠狼!好,我们要做朋友,一言为定!一言为定!就这样,他和燕青之间,忽然变得友好而亲热起来,他们常在一块儿,谈文学,谈诗词,谈人生,谈爱情,谈同学,谈他的抱负,也谈他的采芹。而在这段时间里,采芹正忙着苦练她的电子琴,由于家里没有琴,她必须出去练,几乎每天都要出去五小时以上,她学得认真而辛苦。这样,到八月底,一天,她从外面飞奔而回,喜悦的投进了他的怀中,用胳膊抱着他的脖子,叫着说:

我通过了,我得到了那个工作! 弹电子琴吗?他问,不太信任的。你真的会弹了?别当众出丑呵!她对他妩媚的微笑着。 我弹得并不太坏,你不知道我每天练得多辛苦,幸好以前学过钢琴,幸好我知道的曲子也多,否则我真不晓得怎么能通过?那经理让我坐在那儿,一口气弹了三小时,不能有重复的调子。噢,那经理对音乐可真懂,弹错了一个音他都会发现。他开始正视这件事情了。 你的工作到底是什么性质?讲来听听看,是乐队中的电子琴手?不是的,是电子琴独奏。偶尔也可能要跟着唱支歌。 哦,还要唱。不过,你的歌喉倒还可以。他点点头。每天要上班吗?是的。我们有两个弹电子琴的,轮流弹,一个人会吃不消,因为,西餐厅从早上十点钟就营业,要一直到晚上十二点。当然,并不是每小时都要弹,弹弹歇歇,每天总要弹三小时左右。你的意思不是说,你要从早上十点钟,上班到晚上十二点吧?他狐疑的问,本能的抗拒起来了。

不会,我明天就去和另外那个电子琴手研究研究,我上早班,让他上晚班,那么,我每晚还是在家陪你。反正,马上就开学了,你白天也要上课。她急急的说,生怕他会反对。 多少钱一个月呢?他问。 你决想不到。她的脸发光,眼睛也发光。那经理说,从一万元一个月开始起薪,如果做得好,以后再加薪。 一万元?他直跳起来,倒吸了口冷气。你没弄错吧?只弹琴吗?还是另有文章?为什么出这么高的待遇?你最好说说清楚!唉!她叹着气,温柔的凝视他,又温柔的吻他。不要疑神疑鬼吧,书培。你知道,一个电子琴手是很难找的,好的琴手有高达四、五万块一个月的。不仅仅只弹一两小时,他们还跑场呢!一天去好几个地方呢!我跟你保证,那儿是最高级最高级的餐厅,一点花样都没有的。

那家餐厅叫什么名字?他闷闷的问。 叫喜鹊窝。喜鹊窝?他咬咬嘴唇:最好别弄成乌鸦窝。 她小心翼翼的看着他,微微有些儿伤心。 你不高兴吗?她低声问。你并不为我获得这个工作而开心吗?我足足苦练了两个月呢! 哦,他回过神来,注视着采芹,他用手指轻梳着她的头发,望着那发丝像水般从他指缝中滑落下去,又用手指轻轻抚摸她那小小的鼻梁,她的鼻梁并不挺,却有个很美好的弧线。再用手指抚弄她那略嫌瘦削的下巴,她整个脸庞的轮廓,都柔美而动人,他又想画她了。她是美丽的!他用一种惊叹的心情去想着,她实在是美丽的!随着岁月的流逝,她似乎越来越绽放出她的光华,越来越有种成熟的韵味和飘逸的气质。把这样一个美丽的小东西放在一家人来人往的餐厅里,不知道是不是很明智?他摇摇头,叹了口气,把她轻轻的拥在胸前。我为你高兴,采芹,我是为你高兴!如果你觉得我表现得不够热烈,那是因为我那男性中心的思想,使我有些儿受伤。受伤?她窒息的问:怎么会?

我找了几个月的工作,到处碰钉子,待遇都是千儿八百,你呢,一下子就找到了个上万的工作。真是百无一用是书生!噢!她轻唤着,热烈的抱紧了他,热烈的依偎着他,热烈的说:你还在念书呢!你还在学画呢!你是艺术家呢!你不要用待遇去衡量人的价值,你的画,你的才华,你的艺术根本就是无价的!我是什么呢?我只是一个渺小的,供人消遣的弹琴的!她仰望着他,眼底一片崇拜,一片痴情。如果你真的会受伤,我就不去做那个工作了。 他笑了,笑得稍微有些勉强。 胡说!好不容易争取到的工作,怎么能不做呢?当然要去做!你答应了吗?她喜悦的叫,喜悦的吻他。你真好,你真伟大!我一定每晚早早的回家,煮晚饭给你吃!这样,我们就再也不用为经济发愁了,是不是?再也不会饿得没钱吃饭了,是不是?而且,你借陈樵他们的钱,也可以还了,是不是?没想到,他微喟着说:我要用你的钱去还债! 她凝视他,噘着嘴,似乎伤心了起来。 原来她说:你还跟我分彼此!原来我们并不是一个整体!好了!他故作轻快的一跺脚,粗声说:少跟我来这一套了!你什么时候开始上班?明天吗? 不。她笑了。要下个星期,因为我还缺少一些行头,今天,那经理已经先支给我三千块,让我去做衣服。 哦,原来她已经领了一部份薪水了,原来她早已接受了这工作,原来她和他的商量根本是多余的。他不再说话了,走到书桌旁边,他故作忙碌的把自己埋进了书本里。心里却有份隐隐的、迷茫的不安,似乎感觉到,她和他之间,有了某种无形的距离,有了片茫茫然的白雾,有了阵朦胧的轻烟而且,这白雾轻烟正在缓慢的扩大弥漫中。 这种感觉,在采芹第一天去上班的时候,就变得更加具体而强烈了。由于谈判失败,另一个弹琴的只肯和采芹交替值班,换言之,他们每星期调一次班,日班从早上十点到晚上六点,晚班从晚上六点到深夜十二点。每人都值一个星期日班,再换成一星期晚班。第一个星期,就轮到采芹值晚班。至于每晚回家煮晚饭的诺言,显然是不用再提了。 那晚,采芹穿上了那件订做的长礼服,是件白色曳地的晚装。软缎的料子,闪闪的发着光,低低的领口,露出她修长美好的颈项。长长的黑发,披泻在她半裸的肩上,一支镶水钻的发针,嵌在她的鬓边。她细扫蛾眉,轻点朱唇,淡匀胭脂站在书培的面前,她低问: 怎样?我行吗?他瞪着她,几乎不认识她了。从没想到,一件衣服,一些化妆品,可以把一个女人变成另一种模样。她站在那儿,纤细修长,苗条优美,浑身上下,都带着种夺人的高贵,与逼人的华丽!她那细细的眉毛,她那闪亮的眼睛,她那粉红色的双颊和那像花瓣似的嘴唇怎么?这小屋突然变得寒酸了?怎么?这些家具都灰灰涩涩的了?怎么?连窗外的彩霞都失去颜色了?她在他面前轻轻旋转了一下身子,她裙角轻扬而纤腰一握,她再问:怎样?我行吗? 他长长的吁出一口气来。 是的,你行,只怕太行了!他说:你美得像个仙子,我希望他把下面的话咽住了。 希望什么?她追问。 没什么。他摇摇头。 不行,你说,你说!她不依的。你一定要说!你希望什么?我希望他咬着牙,含含糊糊的说:那架电子琴又高又大,能把你整个人都遮住。 为什么?她惊奇的。 我吃醋。他咕噜着。 你什么?她听不清楚。 我吃醋!他终于大声说了出来:我不要那么多的人看着你,我不要那么多的眼睛来欣赏你,你应该只是我一个人的,只给我一个人看!她笑了。笑得又温柔又甜蜜。 你真是个她低低的说:又自私,又霸道的人!但是她幽幽的叹口长气,收起了笑,正色说:即使有几千万人看着我,我仍然只是你一个人的。我她的声音轻柔如梦:爱你!他的心竟怦然而动了,为这三个字而再一次的震动了。他们之间,老早说过几千万个我爱你,而现在,这三个字仍然唤起他崭新的激情。他目送她转身走出小屋,目送她长裙曳地,衣袂翩然的离开,不知怎的,竟有种心痛的感觉。好像她这样一走,就会走出了他的世界,走出了那由彩霞织成的世界,走出了那空灵的世界,而投入另一个花花世界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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