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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3

彩霞满天 瓊瑤 5232 2023-02-04
虽然上课的第一天就引起了一场风暴,但是,接下来的学校生活,对乔书培而言,倒是很轻松也很光采的。事实上,在进学校以前,那学文学的父亲早已给了他相当多的教育。乔云峰隐居到海港来之后,一心想当一个作家,白天上班,晚上就孜孜不倦的写作。乔书培耳濡目染,六岁已看完格林童话,知道安徒生和西游记。学校的课本对他是太简单了。第一次月考,他就拿了个第一名。接着,他在全校一年级作文比赛中又拿了第一,图画比赛中再拿第一。他成了班上一个特殊的人物,成了师长们夸赞的人物,也成了部份同学崇拜,而另一部份同学嫉恨的人物。不知何时开始,班上同学就成了两派,一派的头儿是乔书培,另一派的头儿就是殷振扬。这两派在以后小学六年的生涯中,一直是势同水火。

开学以后没多久,乔书培就知道殷振扬兄妹是住在白屋里的。白屋,那耸立在海边的巨厦,一直像有股魅力似的吸引着乔书培,每次在海边追逐嬉戏,或在防风林里捉迷藏时,他都会忽然忘形的对着那栋巨厦默默出神。那两层楼高的建筑物,有许多方形石柱,又有许多圆形拱门总使他联想起童话里的古堡,幻想里面囚禁着一个公主,一些英雄。还有地牢、巨斧、铁炼种种残酷的刑具。当这些刑具出现的时候,殷振扬总是手持利器的那个大坏蛋。至于殷采芹呢,她在白屋中扮演的角色是模棱的,他总无法把她想成白屋的主人,倒像是白屋里的囚犯。 那时,乔书培最要好的两个同学,一个绰号叫小胖,因为他长得圆圆胖胖的很逗人喜爱。另一个叫阿松,长得又黑又壮,是班上的体育健将。他们三个常常结伴在海边玩,拾贝壳、捉迷藏、赛跑、游泳、钓鱼、爬岩石、钻岩洞海边就有那么多做不完的游戏。一天,当他们在防风林里比赛爬树的时候,忽然,从白屋里传来一阵美妙的钢琴声,琴声悠悠扬扬如水珠奔湍,如海浪敲击岩石,一忽儿细碎如小鸟啁啾,一忽儿又激烈如万马奔腾。乔书培从小对音乐艺术方面,就有种与生俱来的兴趣,他不禁听得发呆了。

你知道这是谁在弹琴吗?小胖问。 是谁?是殷采芹的妈妈。也就是殷振扬的妈妈?他问。 不是。阿松整个身子都吊在一棵树枝上,两手攀着枝桠,在那儿晃呀晃的。原来你根本不知道老鹰家里的事,你真笨!老鹰是谁?老鹰就是殷振扬的爸爸,大家都叫他老鹰,他很凶,也很有钱,我们学校的风雨球场就是老鹰出钱盖的,所以,连校长都怕老鹰,殷振扬才那么神气。 老鹰不是殷采芹的爸爸吗?当然是啦!那么,殷采芹的妈妈为什么不是殷振扬的妈妈? 我爸爸说,小胖傻呵呵的插嘴。白屋有好多好多个妈妈!白屋怎么会有妈妈?白屋是房子哩,傻瓜!阿松说。他已经八岁了,乡下孩子学龄早晚不一,他显得比小胖成熟多了。是殷采芹有好多个妈妈。 哦?乔书培睁大眼睛,还是没听懂。但是,欣羡之情,就不自禁的油然而生了。有好多妈妈,真好啊!

才不好呢!阿松说: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常被殷振扬的妈妈欺侮,因为她是老二。现在,老鹰又有了个老三,也好凶好凶。老三不敢欺侮老大,就天天欺侮老二。所以,我妈说,殷采芹的妈妈是个倒楣鬼,总有一天会给殷家的大老鹰小老鹰吃掉。什么叫老大老二老三?乔书培问,他完全弄不清楚,只模糊的体会到殷采芹有个会弹钢琴的妈妈,这妈妈似乎是这古堡里的囚犯了。 你连老大老二老三都不懂?阿松瞪大了眼睛,大惊小怪、老气横秋的。我懂。小胖又接嘴:我家也有老大老二老三。我是老大,我妹妹是老二,我弟弟是老三。不过,我家的老二最凶。 你懂个鬼!阿松打断了他。又不是讲小孩子,是讲妈妈!妈妈为什么也有大小? 当然有大小,阿松一副万事通的样子。我妈妈就比你妈妈大。我懂了。小胖说:你妈妈是老大,我妈妈就是老二了。

阿松从树枝上跳下地来,用手抓了抓脑袋,显然,他也被闹糊涂了。为了掩饰他自己的困惑,他转移了大家的目标,大声说:来!我们来比赛跑,看谁先跑到那棵神仙树下面!输的人请吃冰棒!神仙树指的是林中那棵老古树,因为它生得张牙舞爪,又巨大如亭,不同于防风林里那些秀气斯文的木麻黄,所以就被称为神仙树。于是,孩子们开始争先恐后的奔跑,吆喝着,呼喊着,穿梭于树林之内,谁都忘了再去追究老大老二老三的问题。 不过,从这次以后,每当乔书培看到白屋,每当他听到白屋里流泻出来的琴声,他都会为这古堡幻想出一个囚犯,那就是殷采芹的妈妈了。为了同情这个囚犯,他对殷采芹的敌意(为什么会有敌意,他自己也闹不清楚了。)也消失了很多。而真正和殷采芹做朋友,还是开始在那只受伤的小麻雀身上。那时,他们已经升到三年级,乔书培早已是全校闻名的神童了。

那天黄昏,乔书培刚和小胖分手,一个人逗留在防风林里面,收集着松果(事实上,是木麻黄的果实)。他收集松果,是要做一件艺术品。乔云峰刚教过他把鹅卵石漆成不同的颜色,使他初窥到化腐朽为神奇的窍门。立即,他举一反三,想用松果、贝壳、珊瑚、石头来一一试验。他弯着腰,细心的找寻着松果,他要外表生得整齐而硕大的。正在他专心收集的时候,他听到了那个声音,那细嫩、稚气、娇弱的声音:我捡到一只小麻雀,它不会飞了。 他站直身子,就看到殷采芹那瘦瘦小小的身影,站在他的面前。她默默的瞅着他,眼神里有着单纯的信赖和崇拜,她双手紧紧的捧着一样东西,那只小麻雀!他不由自主的伸出手去,她立刻把那正发着抖的小东西郑重的放进他的手心里,肯定而依赖的说:你会治好它,是不是?

他觉得有股异样的感觉窜进了他内心中。稚龄的孩子根本不解男女之情。可是,这温柔信赖的声音却鼓动了他的男儿气概和英雄感。女孩子真没用,一只小麻雀都弄得她束手无策!他想着,虽然自己也对掌心里那蠕动的小东西有些不知所措,却硬着头皮不肯表示出来。 让我看看它怎么了?他粗声说。 我看过了,它的翅膀断了! 翅膀断了?他吓了一跳。小麻雀的翅膀断了,他又能怎样?但是,他依然煞有介事的检查了一番,果然,那小麻雀的一边翅膀折了,显然是顽童们用弹弓射击的结果。他把它放在沙地上,它徒劳的扇动着未折的翅膀,在沙上小步奔走,看来是可怜兮兮的。他观望了一会儿,思索着童军课上教过的急救方法。要上夹板!他说。我去找根树枝来!她很快的说。

于是,他们坐在那软软的沙地上,用树枝和殷采芹系头发的毛线,忙着给那小麻雀包扎、上夹板,忙了个不亦乐乎。整整弄了一个多小时,才算把那翅膀给固定了。小麻雀在他们手心中不住扑动,吱吱喳喳的叫个不停。殷采芹就像哄婴儿似的,不住口的说:乖乖,别动呵!乖乖,绑好就不痛了呵!乖乖,好可怜呵!乖乖,不要哭呵! 他用一种崭新的感觉,惊讶的体会到一个女孩儿的温存和细致。然后,他忘了他的松果,忘了他的艺术品,忘了他的贝壳和珊瑚当暮色来临的时候,他带回家的,是那只受伤的小麻雀。我带回去治好它!于是,他和殷采芹之间,有了一份共有的秘密。秘密的喜悦,秘密的希望,秘密的祝福,和秘密的关怀。整整一星期,他早上一到学校,殷采芹就会远远的跑过来,热心的、悄悄的问一句:怎么样?好些了!她会满足的跑开,整个小脸庞上,都绽发着光采和快乐。这样,一星期后,他们把小麻雀带回树林,拆掉夹板,两颗小脑袋挤在一块儿,两对眼睛热烈的盯在麻雀身上,两双小手忙不迭的去拨弄那东倒西歪的小身子,两人嘴里,都不停的呼喊着,鼓励着:飞呀!快飞呀!飞呀!举起翅膀来飞呀!飞呀!飞呀!飞呀!小麻雀扇动着翅膀,在沙地上摇摇摆摆的漫步,怀疑的昂起头东张西望然后,它终于恢复了信心,大自然在呼唤它,白云在呼唤它,广阔的蓝天在呼唤它它骤然仰首,发出一声尖锐的、喜悦的清啼,就噗喇喇一声振翅飞去。他们两个不约而同的抬起头,目送它飞向那白云深处。一刹那间,两双小手紧紧的握在一起,两人在树林内跳着,叫着,欢呼着:它会飞了!它会飞了!它会飞了!

这是一个开始。从这一天起,乔书培发现殷采芹成了他的影子。孩子们还不知道男女之嫌,也不懂得异性相吸。两人只是天真烂漫的玩在一块儿。殷采芹正在学钢琴,放学后,她还常常留在音乐教室练琴,那练习曲单调而枯燥,常常要一次又一次的重复弹奏。乔书培说: 难听死了!你妈妈弹的比较好听! 我也会弹歌曲!殷采芹说。 不信!乔书培昂着下巴。 于是,殷采芹弹了一支彩霞满天,她边弹边唱,声音婉转动听。又弹了一支月色昏昏。涛头滚滚,恍如万马,齐奔腾她还不会弹和音,常用单手弹奏。那琴声虽单调,却依然悦耳。乔书培羡慕极了,叹息着说: 如果我也会弹,就好了! 我教你!殷采芹立即热心的说。你来试试看!她拍拍身边的长板凳。乔书培在她旁边坐了下来,用手指按着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多米索米他跟着她笨拙的练习,手指僵僵的完全不听指挥,多米索米变成了多法索法。她急了,脸就涨红了,她是最容易脸红的女孩儿。她不住口的说:

不是这样的,唉唉,不是这样的 是怎么样的嘛?他不耐烦的叫,有些恼羞成怒。你根本不会教,你笨死了!她瞟了他一眼,清亮的大眼睛里充盈着歉意,好像这真的都是她的过失一般。是这样的她搬动他的手指,去按在正确的琴键上。一个手指一个手指的去搬动;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那小小的手扶在他粗壮的手指上,多米索米,多米索米!她的脑袋也随着他手指的动作往下一俯一俯的急得满头大汗,比她自己弹琴费力了一千倍。多米索米,多米索法唉唉,又错了。 不学了!他生气的敲着琴键。不好玩。 我们再来过,她安慰的说,又去搬动他的手指。你看,这样按,慢慢来,你不要急,我刚学的时候,没有你一半好,真的!没有你一半好,真的! 她一再重复没有你一半好,眼睛睁得大大的,眼光里是一片坦白与真挚。于是,他又去按那琴键;多米索米,多米索米直到音乐教室门口,传来一阵嘲弄的大叫声:

好哇,男生爱女生! 他跳了起来,回过头去,一眼看到那阴魂不散的殷振扬和他的三个跟班正站在门口。殷振扬双手插腰,其势汹汹的瞪着他,又跳又叫又吼:乔书培,不要脸,一天到晚跟着我妹妹,你不要脸,男生爱女生,你不要脸!我才没有跟她!他怒吼着。你才不要脸! 你不要脸!殷振扬叫到他脸上来:你是大狼狗! 你是猫头鹰!他吼了回去。 你是黄鼠狼!你是臭老鹰!你是大鲨鱼!你是八脚鱼!你是王八蛋!你是王九蛋!这样对叫的结果,又是一次世界大战。和往常许多次的战争一样,乔书培挂了彩,鼻青脸肿,浑身伤痕累累。最后,老师赶来了,两人一起处罚,再打十下手心。殷振扬个子高大,皮肤也粗厚,挨十下手心满不在乎。他却被打得手心通红,好几天握笔都握不牢。那肇祸的殷采芹,只能眼泪汪汪的站在旁边,无助的在裙褶里绞着双手。事后,那女孩会挨呀挨的挨近他,好抱歉好抱歉的,低声下气的,乞谅的,讨好的说:我妈妈有白花油,擦一点就不痛了,下课以后,我回家去拿给你!走开!他没好气的叫:都是你!你能不能离我远一点!讨厌!殷采芹低下头去,前额的一绺头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她默默的、一声不响的走开了。他望着她那娇娇怯怯,瘦瘦小小的影子,心里有些儿不忍,看到她肩膀微微抽搐,而那背脊却依然倔强的挺直着,他就更不忍了。于是,他粗声粗气的叫了一句:过来!殷采芹蓦然回首,脸庞发亮。 放学后罚你陪我去捡贝壳,我要捡好多好多,漆成花花绿绿的。是!她清脆的应着,眼底一片喜悦。 于是,那些日子就这样度过。他在海边游荡,她必定跟随在身边。他们共同走过长长的海岸线,共同拾过贝壳,共同捡过松果,共同看过夕阳,共同面对过海边的彩霞满天。那海边的黄昏,彩霞常常染红了整个天空,整个海洋,整个沙滩,整个树林。他的童年生活,是由殷采芹的友谊和殷振扬的战争交织而成的。每次和殷振扬打过架,他就会迁怒殷采芹,好几天不理她。事后,他又会融解在她那歉然的温柔里。就这样,吵一阵,打一阵,好一阵时间,就如飞般的过去了。当然,在这些日子里,除了和殷振扬打架以外,还有许多记忆是不能磨灭的。其中,包括第一次见到殷采芹的父母,第一次了解人与人间的距离,第一次体会到人类感情的复杂,以及第一次发现殷采芹的美丽 这所有的第一次都发生在同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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