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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第十五章异军突起勤王师

大侠风清扬 金庸新 17768 2023-02-05
风清扬虽从不与女子计较,更不与美貌女子斗气,这两掌却也打得他火从心上起,怒向胆边生。霎时间目中精光暴射,杀意尽露,一掌向那女子拍去。 少女双眸紧闭,心中一阵快意,如此死法亦可谓求仁得仁矣。然则临死的刹那间,平生往事一件件如急流般涌过,却又格外清晰,种种得意、失意、喜怒哀乐之感从心底升浮起来,片刻间已如经历了一生,良久过去,全身轻飘飘如在云端。 却听一人道:喂,姑娘醒醒吧。 她霍然睁开眼睛,但见那人依然坐在自己对面,嚷道:怎地我还在这里? 风清扬一掌拍下,掌至中途便即收住,暗道:这姑娘死迷心窍,我风清扬何等样人,焉可与她一般见识,这两记耳光权当我多管闲事的惩戒吧,今后再遇有人抹脖子跳河,千万走远些,别自讨没趣。

心中噜噜苏苏劝了自己一阵,气也平了,脸上也不热了,待见到少女脸上一阵羞红,一阵惨白,两道秀眉忽尔紧蹙,忽尔发舒,胸部颤动不止,还以为是被自己唬着了,愈加自责,见她始终闭紧双眼,方始出声提醒。 风清扬见她醒转过来,心下一宽,叹道:姑娘,算你对,你说我是登徒子,我就叫登徒子,名字不过是个记号,有什要紧,登徒子得罪了姑娘,谨向姑娘谢罪。站起身来,一揖到地,其意什诚。 少女愣了半晌,不知他是真不懂还是装傻,听他自称登徒子,忍俊不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风清扬笑道:阿弥陀佛,太阳可出来了。 少女讶然,仰头望天,星月朦胧,何曾有什太阳,旋即会意,抿嘴笑道:油嘴滑舌,分明不是好东西。 风清扬见她笑意盎然,面溢春花,月光下艳丽不可万物,心下说不出的喜欢,笑道:姑娘放心,我不是坏人。

少女扁扁嘴道:坏人都这的说。 风清扬不愿与她斗口,免得又生出是非,笑道:姑娘金口王言,说什么便是什么,我叫登徒子,是坏人,这可好了吧。 少女默然,脸上笑容渐敛。风清扬心下惴惴,不知自己那句话又出了甚错,惹得她不高兴起来,忙转开话题道:姑娘,你家住何处,我送你回去。此时他但求把这泼辣无常的姑娘送到她家人手中,扔掉这烫手山芋。 少女惨然道:这位公子,你是个好人。 风清扬忙道:好人坏人都无甚紧要,姑娘家住何处? 少女苦笑道:给你赔罪。顺势跪倒,即下头去。 风清扬忙架住她双臂,道:些微小事,何必挂在心上,姑娘请起。哪知少女坚不肯起,道:公子请受我一礼,我不愿死后还欠你一个人情。 风清扬大骇道:怎地你还要死?

那少女昂起头道:我意已决,公子何苦强加阻拦,而不成人之美,你纵然拦得我一时,又能拦得我一生吗? 风清扬望着她,竟为她秀眸中刚毅的神色震慑,颓然放开手,茫然道:这是何苦,这又是为何?双手发颤不知所措。 少女磕了一个头,竟也觉太拂他好意,不免歉疚良深,坐好道:公子这片情,我只能带到地下了,他生如有缘,我们再会吧。 风清扬胸中大恸,仍不死心,几近哀求道:姑娘,你不能不死吗? 少女望着他真情流露,至诚恳挚的目光,不禁柔情一动,但转瞬间又宁定如初,侧过头去,幽幽道:公子,一个人假如失去了自己最心爱的人,纵然活着去何生趣可言,况且我当时发誓要与他共生死,他先我而去,我此时死已嫌迟了,焉能苟活世上,这世上没了他,还有什可留恋的。

风清扬彻底绝望了,心下对这少女却大生钦佩之感,一揖到地道:姑娘乃至情至性中人,倒是在下多事了。既然如此,便顺从姑娘之意,我登徒子便为姑娘在此立碑造坟,年年今日为姑娘扫墓上祭,姑娘芳魂有灵,还望常常托梦于我,亦可慰我悬心。说完,将那柄短剑交还给少女。 那少女听他自称登徒子,险些笑出声,但听他这番话,显是遇到了知音,又感触良深,妙目凝视,几欲泪落,接过短剑,一时竟不能倒刺下去。 风清扬转过头去不忍再看,心下赞道:好个至情至性的刚烈女子,若是我跟雪儿,该死,怎地想到这上头来了。伸手给自己一个爆栗,忽然想到一事,急道:姑娘且慢,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可否告知我令你甘愿以死相殉的那人是谁吗? 少女以为他又来阻拦自己,两手高举,向下刺落,一边大声道:他叫风清扬。

风清扬脑中轰隆隆一声霹雳炸开,头皮几欲迸裂,嘶声道:且慢,使不得。回手一捞,恰好抓住少女双手,向外大力崩去。飕的一声,一道白光疾飞而过,大力带得少女身子飞了过来,风清扬双手抱住,凝神一看,唬得魂飞魄散。 但见少女胸口流血如注,衣裳皆透,不意自己出手如此之快,居然还是慢了一步。当下顾不得避嫌,伸指闭了她胸口八道大穴,将她放在地上,撕开衣服,取出金创药敷上,所幸下手得早,剑尖入肉三分,尚未伤到心肺,只是剑创也是不轻。 救下人来,耳中嗡嗡作响,眼前金星乱舞,脑中犹震雷般轰鸣着风清扬三字,然则此时已被震得木讷,全然不知这三字是何意思,与自己有何关联。 他所携带的金创药甚具灵效,须臾伤口嘶嘶泛起黄泡,流血已然止住,那少女幽幽醒转,呻吟两声。风清扬心中大念阿弥陀佛,见少女双眸微闭,气息微弱,但命总是从阎王手中夺了回来,扶她坐起,手贴其背部,输送内力过去。顿饭工夫,少女惨白的脸上复现血色,睁眼吼道:你这人和我有什怨仇,连死都不让人家好好死?

风清扬问道:姑娘,你说你是为风清扬而死? 少女喘息一阵,厉声道:是又怎地,我还以为你也是我辈中人,才告诉你,不想看走眼了。 风清扬道:姑娘且莫急,把话说明白再死不迟,不知你所说风清扬是哪个? 少女求死不得,恨之入骨,骂道:放屁,天下便只一个风清扬,哪儿还有第二个,当然是华山少侠风清扬了。 风清扬此时说不出是什么感觉,直如梦魇一般,茫然道:若是为他,姑娘不必寻死了,你到阴曹地府也找不着他,他还活在世上,可惜那时阎王爷未必会放你回到阳世来了。 少女悚然,惊道:风哥还活在世上?摇摇头又道:你又在骗我!华山派都为他带孝了,你何苦骗我活在这世上。 风清扬莫名其妙,想破了头也想不出自己何时结识过这位姑娘,更别说情深义重而至以死相殉的地步,这事忒也邪门,见少女一双妙目企盼若渴地望着自己,心道:不管如何先稳住她再说。便缓缓道:我何必骗你,风清扬当真没有死,日间还在镇上的酒楼喝酒,与几个人打了一架,现正在回华山的路上。

少女骤然间得此喜讯,犹恐不真,追问道:真的! 风清扬笑道:当然是真的,过几天你到华山就见到他了,你我既无怨仇,又无交情,我骗你多活几日作什? 少女虽然犹有怀疑,却也信了大半,不禁悠然神往,道:喝酒、打架,还是恁地爱闹,他受伤了没有? 风清扬道:风清扬是何等人物,哪有人能令他受伤。 少女感激不尽地望了他一眼,道:谢谢你,你真是好人!头向后一仰,晕了过去。 风清扬知道她于绝望灰心之时骤然狂喜,心智耗损过剧,兼且剑创又深,以致虚脱过去。当下将她抱在怀中,把长衣脱下盖在她的胸上,脚下疾点,回到僧舍。 却见僧舍中烛火通明,解风危坐床上,见他抱个女人跃窗而入,大感匪夷所思,笑道:兄弟,你当真一夜寂寞也挨不得,偷偷溜出去采花盗柳了。

风清扬苦笑而已,将少女放在榻上,按她脉跳平稳,知道伤势已然稳住,只消歇息一夜即可。自己亦感虚乏无力,坐到地上,颓然道:大哥,小弟遇上麻烦了,你快救救我。 解风一惊,霍然道:兄弟,你莫非真的。遇上倒采花的高手了?向窗外望了望,又向榻上少女望去,心下揣恐,直欲拔腿便溜。 风清扬啼笑皆非,道:大哥,这当口你开甚玩笑,你见多识广,替兄弟剖析剖析这事。 他提起酒瓮,连喝了几大口,提提心神,才将方才所遇之事详述一遍,问道:大哥,世上怎会有这等事,小弟头都要裂了。可怎地也想不通。 解风听得目瞪口呆,矫舌不下,直觉天下事无有奇逾此者,倒与风清扬感触相同,沉吟良久,忽然笑了起来,道:兄弟,这事你问我,我还要问你呢,不知你甚时风流一夜,种下这祸胎,现下找上头来,不还债怕是不行的。好在慕容姑娘不在,否则乱子可大了,你还是赶紧摆平的好。

风清扬气道:哪有此事,你知道我不是这种人。 解风摆手道:你剑法高超,心肠侠义,这我知道,别的我可不肯保了。其实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当,这种事算个甚。老实说这种荒唐事愚兄也有过几桩,只不过没人对我恁地倾心罢了,还是兄弟的技艺高超,愚兄甘拜下风。 风清扬虎起脸道:大哥,你再恁地说,兄弟跟你恩断义绝。 解风忙道:兄弟别急,何必如此,没有便没有,愚兄信得过你,等这位姑娘醒过来,你好生问问她不就结了。 风清扬颓然道:我正是怕她醒来没法跟她解释,才请你帮我参详参详,我着实怕面对她,将来我怎地交给她另一个我。 解风不敢再取笑他,同时想起自己的一段往事,不由得悸上心来,喃喃道:莫非是他们对付完了我,真的要向你招呼了。双手发颤,面上神色痛苦至极。

风清扬心中亦不无怀疑,然则细思适才情景,自己夺剑时倘若慢了刹那,自己抱回来的便是具香尸艳骨了,那一剑的力道沉猛凌厉,显是未留余力,若说以此种手法算计自己,未免太也说不过去,苦笑着摇摇头。 解风道:兄弟,你自己好生想吧。愚兄实在支撑不住,先睡了。 风清扬微微一笑,知他想起那段不堪回首的遭遇,余悸犹存,假托睡觉以免失态。 其时已是子夜,四下里虫声唧唧,不远处一片蛙声如潮,风清扬蓦地里只感心中空空荡荡,身心飘越,竟尔无处可以附丽,须臾一股悲凉凄怆之意涌遍全身,直欲拔剑起舞,长歌当哭,方可一抒胸怀积郁之气。 嘿的一声,风清扬起身一看,禅床上那位少女秀眉微蹙,双眸紧闭,显是睡梦中感到创痛,是以出声呻吟,心中一喜,她既已感觉疼痛,剑创处几条经脉尚未大损,些微疼痛倒无关紧要了。 转头一瞥,另一侧禅床上却不见了解风,不知他何时离屋而去。风清扬登时倏然汗出,倒不是担心解风一去不返,也不是挂虑他的安全,而是心下惭愧,解风功力已失,与平常人无异,他离榻起身,越窗出去,自己全然不察,十几年的武功不知练到哪里去了,倘若敌人侵入,自己无异是将性命交了出去,虽不是与人比武赌胜,却也栽到家了。言念及此,由顶至踵,一片清凉。 那少女又呻吟几声,显是痛楚不胜,风清扬见她额上汗出,双拳紧握,心下怜惜不已,摸出一方汗巾为她拭去汗珠,双手微运内力,按摩抚松她双拳。 哪知不搭犹可,双手搭上少女双拳,摩动之下恍如晴空响个霹雳,直贯头顶而入,登时心向下沉,沉落下无底深渊,少女双拳竟尔拘挛如鸡爪,筋肉僵滞,已然无法扳开。 风清扬心头电闪:牵机毒?他听人说过,中了牵机毒后,便会全身拘挛一团而死,状极惨厉。可此毒一向是皇宫大内专用,用以赐死龙心不喜的嫔姬大臣,江湖中从未有人用过。况且此毒中则立发,无药可解,却又不是这等情状,想到这里,心下一宽,额头冷汗却已涔涔流下。 当下再也顾不得男女之别,圣人哲训,关好门窗,将少女上下衣裙中衣小衣一并除去,从头发而至脚趾逐一探察,手抚温软玉体、心中却是战战兢兢,如愿薄冰。自骨骼、皮肤、肌肉、筋脉均细细查察,除了胸部左乳上一处剑创外,了无异状,连破皮、红肿、发青的迹象都没有。 风清扬检视一番后,心中愈发沉重,倒希冀发现有什内伤外创、足以导致双手筋骨痉挛之状,纵然自己功力浅薄,无能医治,大可求张天师、峨嵋净思师太这等高人出手,只消不是立死之人,多重的内外伤均可治愈,可这等无影无踪的病象着实令人束手无措。 他怔怔地为少女穿好衣裙,少女此时疼痛已止。秀眉舒展,长长的睫毛覆盖眼睑,双颊现出一对浅浅的酒窝,隐隐然若有笑意,娇美艳丽不可方物。风清扬望着那纤秀如水葱的十根玉指,拘挛僵硬如鸡爪,复想至少女拘挛成一团的死状,不由得心中大恸,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一人拍他肩头道:兄弟,莫急。 风清扬一口鲜血喷出,神智倒清醒许多。回头看时,原来是解风提着一包物事站在身后,欲待开口。解风道:我看到了,好高明的下毒手法。面上满是不忍之色。 风清扬讶然道:是毒? 解风道:若是武功,哪一门哪一派的手法能逃过你的法眼。你既检视不出原由。必是中毒无疑,只是这下毒的手法忒煞高明,也太过毒辣。 风清扬先已料定这少女是中了奇毒,却仍侥幸其万一,听解风一说,是彻底绝望了。饶他身负武林中最高明的武功九阴神功,对毒却是一筹莫展,跌足叹道:这位姑娘年齿尚稚,武功平平,怎会惹上这等高明的使毒大行家?真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何人恁地狠心,竟尔用如此阴损毒辣的手法? 解风叹道:江湖上人心险恶,有些事是想破了头也猜不出来的,不过我看此事是对着我们来的,这位姑娘不过是红颜命薄,被人做了鱼饵,诱使我们吞钩。 风清扬愣然道:鱼饵?此人如此高明,既是冲着我们,直接向我们下手便是,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解风道:此人高明之处便在于此,一则向我们下毒未必能轻易得手,反有暴露之虞,此人使毒手法如是高超,想必武功不会怎么高明,一旦泄露行藏,便有杀身亡命之祸;二则他或许另有用意,一时不想毒死我们,却送给我们一道诱饵,我们已然吞之在口,想不听命于他都不成了。 风清扬听得半明不白,不通道:谁有这么大的本领,想让我们乖乖听命于他? 解风道:你听我仔细给你说,本来我们可以随意躲藏,以你的武功修为,任何人欲跟踪、拦截均属不易,如此一来,我们大可藏在暗处,看清是何人与我们作对。可现下我们却得从暗处走到明处了,而对手却可以洞烛一切,随意而为了。 风清扬摇头道:我还是不明白。 解风笑道:你现下是不是即刻就要四处为这位姑娘搜寻解药,寻觅解毒之人?这正是对手逼我们走的第一步棋,江湖虽大,可使毒用毒的门派不外百药门、五毒教两家,余者碌碌,不足为数,可在解药上,对手必然已做好文章,布下机关陷阱,就等我们自投罗网了。 风清扬至此方始恍然大悟,骇异于人之机心深不可测,若非解风细加剖白,自己无论如何也想不出这些,不由得踌躇道:那我们怎么办? 解风慨然道:兄弟,你真当愚兄是贪生怕死之人?我不过不愿无谓的死,莫说这位姑娘对你情深至斯,即便陌不相识,只消叫我们遇上,自是义无反顾,至于陷阱机关、阴谋诡计,我们就闯他,且看这条命交在谁的手上。 风清扬豪情顿生,道:大哥,咱哥俩并肩闯一闯,且看是鱼死还是网破。转头看到那少女双手,不禁毛骨悚然,深知与这等使毒大家斗法,对非武功相争可比,若有疏虞,被人弄得生死两难,较诸被魔教魔尊以吸星大法吸尽精血而亡犹为可怖。 解风叹道:我原以为这位姑娘玩甚花样,不想却是她被人作了鱼饵,可怜她还蒙在鼓里,这一醒过来不知要难过成什么样子。 风清扬一直惴惴不安的便是此事,想这少女性子何等刚烈,醒来后发现自己变成这副模样,便气也要气死了。见她始终酣睡,脸上天真无邪宛若赤子,倒真希望她一睡不醒才好,心中酸痛,不由得潸然泪下。他双手紧握,沉声道:大哥认为下毒之人是五毒教或百药门的吗? 解风见他目中杀机大盛,心下一凛,道:江湖中精擅使毒的便以这二家为着,使毒下毒虽是小道末技,其中亦大有学问,若非名师高弟,大家巨子,绝难有这般高明手法。 风清扬点头道:大哥言之有理,倘若这姑娘一命不保,五毒教、百药门就从江湖上除名。 解风浑身发冷,虽是盟兄拜弟,但见到风清扬满目怨毒,饱蕴杀机的模样,亦不由得凛然生畏,其师段子羽当年便以辣手之名威震江湖,虽然所作所为不失侠义行径,然则手段之毒令人闻声胆落,至今思之余威兀自慑人。风清扬弱冠漫游江湖,身怀九阴真经与倚天剑两大至宝,却无人敢生丝毫邪念,便是托赖于他师傅的声威。 各派掌门、帮主对这位天子门生无不恭谨有加,惟恐有丝毫怠慢处,亦皆因此。自己与这位把弟相处虽短,但他一向恂恂儒雅,有若清华高贵的大家公子,偶而锋芒毕露些,亦不过少年锐气,有待琢磨,而今却大动杀机,酷肖师风,五毒教、百药门不免要因此而遭殃,江湖中从此亦要多事了。 风清扬心中也是思绪万千,遥想师傅当年风采,莫说各大门派趋避下风,数百年来与中原武林对抗争雄,始终占尽上风的大光明教亦被杀得落花流水,几遭全歼之祸,何曾有人敢捋虎须,不想自己近几月来,庄梦蝶欺之在先,魔教继之以后,现今连百药门、五毒教这等二流角色也敢向自己下手,师傅昔日的名头可快让自己堕尽了。自己若再不思振作,当真愧负恩师期望之殷。言念及此,胸中一股郁勃之气涌将上来,舌绽春雷,冲口而出,一阵清啸有若钱塘江大潮铺天盖地,声震数里,直震得鸟飞兽走,眠人皆起,忙忙披衣而起,中屋观看何处来此江水狂潮。 其时已是黎明时分,晨暖透窗,映得风清扬面上红光烂漫,神威凛然,解风亦被这一啸之威震得两耳发麻,心中且惊且喜,惊的是没想到风清扬武功已至此境界,放眼江湖,罕有其匹,喜的是有此强助,则自己复位之望又多了几成。 风清扬胸中郁气尽数宣泄出去,襟怀畅爽,虽数日未得好生休息,精神反愈加旺盛,周身舒适,浑无疲意。 早饭过后,那姑娘依然未醒,解风两眼发沉,到另一间精舍中睡去了。风清扬坐在床边,尚在盘算姑娘醒来后,如何向她大下说词、先则使她不萌死志,次则稍减其哀痛之情,思来想去,一句得当有效的话也想不出来,殊觉人生遭此大难,委实无辞可以宽慰。 转头间,瞥见地上一堆物事,竟是那姑娘埋在地里的一对泥偶,一双极寻常的青布女鞋,一个小小包袱,想是解风夜里出去寻回,欲在这些东西上找出姑娘的身分来历,不知何故始终未说。 风清扬拾起那对泥偶,仔细端详,寻思那姑娘如此郑而重之地将这对泥偶埋在土中,想必有什深意。 这对泥偶制作极精,非但面目五官酷似生人,发缕、眉毛皆清晰可数,面上隐隐然似有灵光闪动。 风清扬将女娃泥像与那姑娘两相比较,面目逼肖,神态殊无二致,只是泥娃是垂髫少女,发式与现下有异,他端详许久,依然想不出自己何时与这位姑娘有过交往。 放下女泥偶,拿起男泥偶来,不禁哑然失笑,这泥偶想必塑得便是自己了,可泥像稚气可掏宛若童子,眉目五官亦仅略具仿佛而已,若非知道这位姑娘心中的情郎便是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对号入座,心下咄咄称奇。 那姑娘幽幽醒来,见风清扬把玩泥偶,急道:放下,不许碰它。便欲起身来抢,不想身子酸软,竟尔未能坐起,心中气急,咳嗽起来。 风清扬心下一喜,忙将泥偶放到她枕边,道:别动,你创口刚好,小心扯着。 那姑娘喘咳愈烈,一口气顺不过来,胀得脸色紫青。风清扬忙将她扶起,在她颈背推拿按摩,有顷方始气顺,她长吁一口气,伸手去拿泥偶,忽觉有异,瞥眼望去,蓦然怔住,目瞪口呆,张大了嘴却发不出声音,面上神色诡异至极。 风清扬虽早知有此一幕,事到临头,依然惊惶诚恐,手足无措。转过头去,不忍卒睹。 良久,那姑娘发出一声尖叫,凄厉有如雷鸣,风清扬心头刺痛,耳鸣眼花。 那姑娘嘶声道:我的手,我一我的手怎么了? 风清扬忽生急智道:姑娘莫急,你受创太重,经脉有损,在下用盘龙曲凤之术为姑娘接续上了。十指曲盘正是此术关键,七七四十九天后方可舒开。否则姑娘两臂怕落残疾。 那姑娘将信将疑道:真的?你没骗我? 风清扬佯笑道:我骗你作什?都是你性子太急,话未说完便寻死觅活的,若非在下会几手三脚猫的玩艺,姑娘可见不到这世上的日头了。 那姑娘放下心来,忽然晕红双颊,羞涩道:多谢公子了。 风清扬计已得售,心下甚喜,却怕言语之际露出马脚,忙道:姑娘怕是饿了吧,我替姑娘取饭去。转身出房。 到得院中,兀自惧怕不已,心头怦怦乱跳,倘若被姑娘得知实情,真不知该如何了局。 解风从屋中跟了出采,苦笑道:兄弟:你这一招能撑几时?纸包不住火,终有瞒不下去的一天。 风清扬道:挨得一时是一时,若是寻不到解药,她也没几天活头,能骗得她安心入土,也是功德无量。 解风见他神色凄楚,两目含泪,劝道:兄弟也不必太过伤心,这姑娘所中的是慢性剧毒,想来不致发作太快,本月十五乃五岳各派联盟之日,武林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会到场祝贸,以数百位高人异士之能,未必便解不了这区区小毒。 风清扬闻言,登即心开目明,拍手道:我怎地忘了此节,有少林方丈、武当掌教、峨嵋掌门这些高人,还有什办不到的事。喜笑颜开地取了粥来,喂那姑娘吃下,姑娘娇羞不胜,但双手团挛,实是无法自理,只得红着脸喝了碗粥。 寺中有一辆马车,风清扬将那姑娘抱上马车,与解风坐在前面,扬鞭催马,向华山进发。 大车疾驰数日,已进华山地界,路上武林中人逐渐多了起来,客栈、饭店皆人满为患。 解风叹道:五岳结盟,果然惊动武林,有许多数十年未出的名宿高人也静极思动了。 风清扬全副心思放在车里的姑娘上,对过路行人未加注意,兼且一向少与武林中人交往,纵然注意也认不出几人,听了解风的话一怔,说道:五岳结盟旨在联手抗魔,这些隐居已久的高手出来凑甚趣? 解风笑道:他们哪里是清高自持,甘心归隐,只不过是尊师段大侠当年锋芒成盛,这些人自忖不是对手,有的爱惜羽毛,惟恐堕了名头,有的畏祸自重,闭门不出,名为归隐,实则是龟缩,这几十年的日子怕不好过。而今见尊师真的坚隐不出,他们倒耐不得寂寞,颇思东山再起,有番作为了。 风清扬听他随口道出几位世家子弟的名号,亦无心理会,掀起车帐,向里望去。 那位姑娘数日来一直昏昏沉睡,据解风推测,她所中的奇毒乃是渐渐消耗人的精血体能,到得死时怕只会剩下一包皮和骨头了,所幸筋脉拘挛的情状没再继续,但气力却日减一日,近两日来若非风清扬隔几个时辰便为她输注一次内力,鼓动气血流动,此时大概已是半个死人了。 风清扬和解风均有满肚子话要向这位姑娘询问,却也只好免开尊口了,而预期的拦截、袭击等等俱无,看来那位神秘的幕后人耐性也是一等一的。二人愈行愈是心情沉重,对方下手愈晚,准备得便愈是充分,发动之时想必是雷霆一击,令人掩耳不暇,风清扬武功虽高,要想护得两人周全,也殊无把握。 天色已晚、风清扬不愿投宿客栈,以免被宵小之辈所乘,回旋余地太小,则难以脱身,野外空旷,独孤九剑八面威风,纵有强敌攻袭,亦可自保有余,缰绳一抖,驱车径向路旁的一条小路,意欲寻所荒庙古刹存身。 行出不远,忽听得前面打斗声急,人声掺杂。似有多人群殴。风清扬心下一喜,暗道:等了多日。正点子总算出现了,且看是何方高人?扬鞭催马,疾驰过去。 只听得啊呀噼啪之声中,夹杂着五人詈骂之声:你他妈的,臭化子,敢在葛家太爷头上动土。 你家太爷几年没在江湖走动,小兔崽子以为江湖没王法了。 二哥,你忒多话作什,多杀几个臭化子为公子爷报仇是正经。 三哥,你这话大有语病,不是多杀几个,而是杀尽臭化子。 争执声中,嗡嗡之声不断。 风清扬愣然,寻思:怎地是这五人? 解风也是讶异之至,不知何人如此胆大,竟扬言灭了丐帮。 风清扬微一沉吟,已知端的,运气扬声,喝道:是葛大叔、葛二叔葛五叔吗?丐帮是自家人,快些停手。 解风一听他喝出这五人来,登即恍然,心中却又诧异:这五人久已不出江湖,怎地在此露面,再者这五人手上功夫平常得很,纵是遇上自己帮中寻常一般弟子,也不能打得这般有声有色。他不知前面是自己这面的弟子,还是庄梦蝶一方的,是以并不出言喝阻。 四马飞驰,转瞬即至,但见空旷的平地上,百多人围着五人兀自酣斗不止,圈中五人身躯雄伟,膀阔腰圆,身形闪动之际,便有三两名攻到身旁之人被抛掷出来,手法精熟。 这五人正是昔年追随段子羽麾下的葛氏五雄,段子羽喜其朴实,全无机心,收留身旁加以调教,时时听他们浑话连篇,亦足以解颐,退隐之后却将他们留在中原,虽未明言,却是留作他日风清扬之臂助,是以传授他们一套五人合击之术。 五兄弟年近半百,本非习武的年龄,但这五人根基扎的倒也不坏,一得段子羽这等百年罕遇的武学大宗师细加指点,自是突飞猛进,数年之间,武学进境已与昔日迥然有别,全非昔日之阿蒙了。他们五人视段子羽有若天人,段子羽交代下来的事,哪有不全力以赴的,十数年里,便在潼关附近的段子羽故居中精修苦练,均觉若不练得炉火纯青,未免有负段子羽之雅望,是以江湖中便没了他们的踪迹,江湖中人还以为他们随段子羽隐居昆仑了呢。 风清扬原是住在段子羽府上的,与这五人熟络异常。 段子羽归稳后,风清扬被师兄们接到华山习武,但段府故宅原是留给风清扬的。葛氏五雄便成了风清扬看家护院的老仆。其实段府早已成为武林禁地,大内皇宫有人敢闯,可就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望着庄外高悬的六大门派合送的武林第一家的金字牌匾,亦要远望逡巡,转身逃命的。 却说解风站在车上,见人圈外站着二十几人高矮不等、服饰齐整的人,对这场大战袖手旁观,想是自恃身分,不屑与五雄交手过招、再见圈中、五六十人结成打狗阵,服饰也是一模一样,圈外横七竖八躺了二三十人,显是被葛氏五雄抓住后点了穴道又抛出来的,心下骇异,本帮打狗阵虽不若少林寺的大罗汉阵、武当派的真武七截阵,却也是一等一的阵法,阵成之后,尚无人能脱阵而出,即便在阵中支持个把时辰亦颇为不易,不想葛氏五雄酣斗多时,竟尔不落下风,五六十人只在五人身外一丈开外游走,稍有侵近便落入敌手,不免点穴、抛掷之运。 只听葛氏五雄呀哇地乱跳乱叫,神情喜悦不胜,一人道:大哥,是公子爷的声音。 另一人道:啊哈,不是公子爷是谁,旁人谁敢叫咱们大叔、二叔五叔的。 一个细声细气的声音道:不是不敢,而是不愿,平白无故的,人家叫咱们大叔、二叔的作什? 一个粗声粗气的声音道:老四,你这话忒也无理,公子爷叫咱们大叔、二叔的,那是给咱们脸上贴金,若是旁人叫咱们大叔、二叔的,岂不是要和公子爷比美,那还了得,老子非一手捏死他不可。 最后一人接声道:是啊,想咱们葛氏五雄响当当的字号,江湖小辈见了咱们,谁不尊称一声太爷,还是大哥德高望重,年老成精,出言如金,如假包换,不服就捏死他妈的。 圈外之人听他们一派胡言,既感匪夷所思,亦复忍俊不住,哄然大笑,适才风清扬一声大喝他们是全听到了,只是不知发话人是谁,但人家既言明是自家人,便怕事有误会,一个矮矮胖胖的人手中旗一摇,攻势登缓,只是困住五雄,五雄争辩正急,亦无突围而出的打算,双方倒是相安无事。 那矮矮胖胖的人一见解风站在车辕上,登即飞身过来,轻功身法甚佳,与他的身材颇不相符,拜倒在地道:帮主,是您老人家吗?言下哽咽,竟尔不能接续。 解风跳下车,扶住他道:君集兄弟,哥哥险些见不到你了。言下也是心情激荡,不克自制,一路千里亡命,生死之域一线之隔,而今见到自己的心腹,总算自保无虞了,回首前尘,恍如隔世,他功力失去后,定力大减,不禁涕泪交流,哽咽出声。 那百多人轰然一声围了过来,齐地拜倒车下。风清扬忙不迭飞身跃起相避,免有受礼之嫌。 身未落地,却被五人抓住,五人分执四肢,一人捧着脑袋,似要将之五马分尸似的。风清扬叫道:五位大叔,是我。大叔们的功夫又长进了许多。 五人得他一言相赞,固是喜悦,但均以为他是已死之人,此时骤然得了一位生龙活虎、完好无损的公子爷,直如天上掉下来的活龙,哪肯舍得把他施下,口中哇哇乱叫,将他颠来倒去,就着苍茫夜色将他看个仔细。 葛无病道:直娘贼,这些瘟死的东西,硬咒公子遇难了,累得我们兄弟哭了三天三夜,这才一路上杀尽该死的化子而来。 葛无痛道:大哥这话可有纰漏,前两日咱们见到两个化子便没杀,打得他们落花流水,望风而逃是真,杀尽云云便名不副实了。 葛无病浓毛一轩,刚要反驳,葛无伤抢着道:不对,那两个化子又老又病,葛氏五雄手下,向来不杀老弱病残、无力还手之人。 葛无灾道:是啊,咱们要杀伸手便杀了,留而不杀叫作不杀之杀 五人争辩声中,风清扬手足首领方得自由,从五人手中溜将下来,心下却是尴尬异常,从五人的言语中,依稀得知,这五人不知怎地在庄内也听到了传闻,一怒之下见化子便杀,意欲到凉州与丐帮首脑一决生死,其意虽嘉,于解风面上不免难堪。忙岔开道:五位大叔,你们怎地和这些人又起争执?他见这些人衣衫光鲜,以葛氏五雄的智能,绝想不到是丐帮中人。 葛无病道:公子爷有所不知,我们兄弟一路杀来,真化子都逃得远远的,可这些不长眼睛的东西偏要装成假化子,这不摆明了与我们兄弟过不去吗。 风清扬奇道:假化子? 葛无痛道:是啊,我们兄弟一看就大为光火,问他们是不是故意和我们作对,这些假化子横得很,理都不理,结果我们兄弟也不管真的假的,就打了起来。 葛无伤道:怎的没管,就是不知是真是假,才没要他们的狗命,否则早将他们撕成五块了。 风清扬游目四顾,却见周遭果然横七竖八躺着二三十人,先还以为丐帮中人急于与帮主会面,无暇为他们解穴,不料过了良久,依然无人为他们解穴,直感匪夷所思,微一思忖,已明其理。 原来段子羽所传五人合击之术甚是阴毒,出手便拿人头面四肢,只消一人得手,被拿之人便身非己有了。五人拿住之后,此人四肢头面要穴便被制住,要五人分尸还是留其活命全凭五人之意了。五人点穴手法各异,下手时力道之阴阳刚柔更是千变万化,诡异难测,旁人殊难解开,这是段子羽从崆峒派的七伤拳理中悟得,分授五人,五人昔年深受其苦,而今以此术制人,当真太快其心,令人身受万般煎熬如入十八层地狱,偏生又叫喊不出,可谓歹毒之甚,至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圣训,这五人当然是从未听闻。想必丐帮诸高手为这些人解穴不成,反更增其苦楚,只是罢手。 言念及此,笑道:五位大叔,这些人是我义兄手下,还请为他们解开穴道吧,解穴点穴的功夫,小侄可远不如五位大叔了,说什么也解不开。 五人齐声道:那是,你剑法拳脚内功是无人能比的,这点穴解穴的功夫还得练上几年才赶上我们。 葛无病似觉如此说法对公子迹近不尊,忙道:其实稳去差也差不了几分几厘几他还想说的再接近些,却想不出词了。 其余四人亦是张口结舌,苦思不已。 风清扬忙道:大叔不必谦光,点穴一途小侄甘拜下风,还请五位大叔一展神功,让小侄开开眼界。 五人欢天喜地,争先恐后地跑过去,将地上人逐一抛起,抓在手里,解开穴道,轻轻放在地上,动作轻柔缓慢,惟恐风清扬看不清楚,解开穴道的人痛楚甫去,心力交疲,躺在地上一时竟不能起来,几名时候稍长的人已然虚脱过去。 丐帮那面百余人怒目而视,目眦欲裂,恨不将这五人乱刃分尸。只是见风清扬喝住五人,五人又为本帮弟子解穴,全无敌意,况且知这五人实是了得,所使手法更是从所未见,心存忌惮,只得静观其变。风清扬名头虽响,这些人却不识得,竟不知此人是何来路。 风清扬见地上人萎顿不堪,心想如何也要全丐帮的面子,飞身过去,逐一拉起,拉手之际,输力过去,这些人均感一股热流涌入,直如醍醐灌顶,说不出的舒适通泰、烦恶疲殆之感尽去,躬身道谢。 解风眼力老到,忙叫道:兄弟,叫他们歇息阵子便是,不可太耗内力。 葛氏五雄也看出门道,忙道:公子歇手,看我们兄弟的。手下不停,解穴之后,续拍一掌,随手一抛,那人腰挺腿健,落下地来精神突变,旁观众人尽皆骇然,不意这五个浑人内力也如此了得,这一场栽得也不算太冤。 解风道:兄弟,我来给你引见引见我的好弟兄。 风清扬手下没了生意,见五雄解得熟极而流,正思如何与丐帮中人解释。听解风喊他,便移步过去。 解风拉着他的手向众人道:各位好兄弟,这便是我新结拜的兄弟,华山风清扬。 众人登时悚然,不禁窃窃私语道:啊,他就是风公子。 原来是他,怪道如此了得 解风朗声道:本座数遭太难,是风公子出手救下,承他不弃,在本座四处亡命、生死难料之际认我作盟兄,不止本座面上有光,也是我丐帮之荣。 众人唰地跪倒一片,齐声道:公子大恩大德,敝帮存殁俱感。 风清扬跪倒还礼不迭,惶然道:不敢当,众位兄台请起。 解风笑道:你是我兄弟,又是我救命恩人,受他们一拜亦无不可,不过都是自家兄弟,不必多礼,都起来吧。 众人纷纷站起,抖去膝上泥土,解风拉着那矮矮胖胖的人道:兄弟,这位便是我丐帮首席护法侯君集。 两人拱手见过,互道久仰。 风清扬见此人矮矮胖胖,有如土拨鼠模样,几支火把照映下,满面红光,大显富贵之气,乃是一标准不打折扣之富商豪贾,若与破衣鹑结、面黄肌瘦的丐帮形象有什关连,已是匪夷所思,兼且身任丐帮首席护法,更是不可思议。 再向其身上瞧去,不禁笑出声来,暗道:难怪几位大叔说他们是假化子,实是不伦不类。 解风奇道:兄弟,你笑什么? 风清扬拱手道:大哥莫怪,这几位兄台的法服 解风凝神望去,也险些笑了出来。只见侯君集身上所穿乃是各色锦绸丝缎剪成条块状拼凑而成,哪里是丐帮法服,倒像是孩童穿的百家衣。 侯君集大是尴尬,笑道:风公子见笑了,兄弟们出来得急,一时搜罗不到破旧衣裳,只好想个笨法子,临时凑合凑合。 其实以他之财力,破衣万袭也是举手立办,只是这些人虽属丐帮,却未穿过一日破衣,更未托钵要过一次饭,平日居奇赢积,银钱充裕,的确是席丰履厚,此次虽接密令集结出征,又要表明自己的身分,可若让他们穿别人穿破的破衣烂衫,如何能够,单那股臭味已足以令他们作三日呕了。 侯君集遂想出这一变通法子,只是手下裁缝们不知何意,只道这些老爷们想要斗彩,个个抖起精神,各显本领,条块格插得花样繁多,异采纷呈,穿在身上更是花团锦簇,愈见精神,只是与丐帮牵连一起,便使人笑不可耐了。 风清扬逐一与那二十几位等级不一的护法见面,法服自是相同,只是花样有别,但见这些人个个身形端凝,两目精光湛然,内力大是不弱,身负艺业自是可想而知,又不禁为他们叹息,假若解风不遭此厄,这些人岂非要没没而终,空负一身武艺而无用武之地吗?思之骇然。 葛氏五雄好生不耐,只盼风清扬过来与自己叙叙离情,哪知他与这些不知真假的化子歪缠,如同作戏,焦急不忿之色溢于面上。 解风招呼道:五位兄台既是我兄弟的好友,何妨一同过来叙话? 五人正感焦躁,听他之言怒不可抑,葛无病道:他叫我什么? 葛无痛道:这还其次,他叫公子什么? 葛无伤道:他叫我们兄台,叫公子是兄弟? 五人哇哇大叫,道:好东西,敢占我们的便宜。 五人跃起身形,蓦地里将解风抓在手里,道:兔崽子,撕了你。 旁边众人骇然失色,齐声大叫。谁也未料他们忽起敌意,出手又没半点儿朕兆,均是出手不及。解风功力已失,纵是功力未失时欲躲开这全力一抓也无把握,自是应声入手,眼见被撕裂五块,兀自不明何故。 风清扬疾喝道:快放下,这是我大哥。倏然出剑,点向五人手腕,心下却也忐忑,不知这一剑能否阻住五人下手,饶是他定力如山,出剑之时,手竟尔有些发颤。 众人惊叫声中,五雄齐地松手向后跃去。 解风猝遭变故,当此生死一线之际,亦唬得魂飞魄散,双足落地两腿微微发抖,说不出话来。 风清扬讪讪收剑,大是困窘。五雄追随师傅日久,又是江湖上久已成名的人物,自己幼时最喜与这五个大伴玩耍,若要当真摆出公子架子来,训斥他们一通,实觉于情于理不合。 只是众目睽睽之下,他们摆了解风一道,于丐帮面上太也过不去。只得讪讪道:各位休怪,我这五位叔叔最爱与人闹着玩,我以前便常被他们抓在手里,抛上抛下的。 丐帮二十余位护法无不怒气填膺,目注解风,只待他一声令下,便将这五个动辄撕人的怪物乱刃分尸,纵然得罪风清扬和华山派也是在所不惜了。 解风片刻间便即宁定,笑道:大家稍安勿躁,这五位叔叔乃是名闻江湖的大英雄。 五雄听他见风转舵,不称兄台改称叔叔,先是一喜,旋即又是一怒,作势欲止。风清扬见机较快,身形一晃,已然拦在解风身前,然则五雄一听大英雄三字,登时眉花眼笑,原已不大的三角眼早眯成一条缝了,齐声道:小子有见识。 葛无难细声细气,忸怩作态道:大英雄是不敢当的。脸上一红一自,有如十七八岁的大姑娘。 众人哄然大笑,心中怒气亦渐平,均觉与这五人斗气实在有失身分。 侯君集在旁凑趣道:当得的,五位若非大英雄,江湖上还有谁敢称雄立万。 另四雄也不解道:是啊,老五,我们怎当不得大英雄三字? 葛无难道:我们恩公段大侠是天下大英雄,对不对? 众人异口同声,应道:对。这一点倒是无人有异议,段子羽被公认为武林第一高手,大英雄三字当之无愧。 葛无难又道:我们公子是天下小英雄,对不对? 众人又异口同声,哄然应道:对。只是不解英雄何来大小之分,均竖耳谛听。 葛无难又道:我们虽然也英雄了得,那是众口一辞,众望所归,众志成城,招之不来,挥之不去的 众人不待他说完,便击掌应道:是。 葛无病先前还细声细气,有些心怯,待见众人喝采连连,渐渐心雄胆壮起来,续道:我们兄弟说什么也不敢争恩公和公子的位置,是以大英雄不敢当,小英雄不敢当,不大不小中英雄吗,那自是非我们兄弟莫属了。 众人此时方始明白,他绕了俗大个弯儿,原来是要争这个中英雄的位次,齐声应道:对,五位乃是当之无愧,不折不扣的中英雄。腹中窃笑不止,只是谁也不敢笑出声来,生怕又惹恼了这五位不大不小、不老不少的中英雄。 风清扬和解风相视莞尔,五雄本相一露,倒把众人适才的怒气尽皆驱除,双方的梁子自是就此揭过,如此了局,实属最佳。 解风道:五位中英雄。 五雄喜笑颜开,答应之不暇,仿佛人人拾了个金元宝似的。 解风道:适才小可言语中并无得罪之处,不知何处得罪了五位中英雄。说小可占了五位中英雄的便宜,小可愚钝,还望不吝赐教。 葛无病道:喂,我们兄弟向来是只管抓人撕人,从不教人的,你小子恁地乖,我们便不吝赐教了。本来普天之下,只有恩公和公子在我们之上,可你不识好歹,居然先和我们称兄道弟,又自称是公子大哥,那不是排在我们之上了吗?这实属大逆不道,十恶不赦总之是该死该撕的。 解风方始恍然,不想与风清扬结拜一场,险些招来分身之祸,点头道:小可明白了。 众人无一不是久经江湖、世故练达之人,听了这一篇歪理,只有相对苦笑,均感匪夷所思。 风清扬笑道:大家闹了一场,想必肚子都饿了,咱们还是边吃边聊吧。 侯君集道:可是我糊涂了,弟兄们,摆宴为帮主、风公子还有五位中英雄接风洗尘。 虽在荒野之上,侯君集依然不失豪富的气派,十余辆的大车中,满载着一应日常用具,美酒、鲜果、各类飞禽走兽应有尽有,近百名武士支案搭台,砌灶生火,须臾之间十几桌丰盛佳肴已然粗备,侯君集尚连称简慢。 风清扬看得瞠目结舌,如此排场恐怕除武当派外,尚无哪家门派摆得出,可武当派每年有永乐大帝朱棣的香火银供着,丐帮一个穷哈哈居然有如此财力,先前虽听解风讲过,可亲眼目睹,依然叹为观止,直感匪夷所思。 葛氏五雄可不管什么主宾客仪,高踞案首,手撕口嚼,捧坛喝酒,襟衫淋漓,吃喝得不亦乐乎。 风清扬心中一动,转身走向大车。解风也失声道:糟了,怎地忘了这小妹子了。跟着走近大车。 风清扬将姑娘抱出来,但见她鼻息微弱,面白如纸,四肢冰冷,显是又到输气之时了。 风清扬扶她坐好,一掌贴背,输送内力过去。 解风道:兄弟,我这里内力过得去的还有几位,让他们为你分分劳,这几日你照顾我们一残一病,忒煞辛苦了。 帮主令下,丐帮众护法自是人人踊跃。 风清扬笑道:小弟对这姑娘内力脉络较为清楚,若换旁人怕要多费手脚。 侯君集问道:帮主,这位姑娘受的什么伤? 解风道:不是受伤,是中的什么毒,我可弄不懂了。 侯君集笑道:唐护法,你的买卖上门了。 解风一拍脑门道:我可真是老糊涂了,唐兄弟,你是大行家了,这位姑娘是风公子的红颜知己,顶要紧的人物。快拿出你看家本事来,为风公子解忧。 却见一人越众而出,三十五六岁年纪,气度沉凝,拱手道:帮主法谕,自当效力,只是唐睽功力浅薄,怕难济大事。 解风笑骂道:你小子几日不见也会玩起花样来了,都是自家兄弟,谦光个鸟。不把这姑娘的毒解了,本座罚你去当三年没袋弟子。对风清扬道:兄弟,撒手吧,唐睽唐兄弟乃四川唐门顶尖高手,有他出面,那是手到毒除。 风清扬惊喜逾恒,四川唐门素以喂毒暗器威震武林,常言道:善泳溺水,平地覆车。举凡使毒的人对毒之畏惮较诸常人尤甚,是以使毒的行家解毒本事更高一筹。 当下拱手道:有劳唐兄。 唐睽亦不谦逊,哂然一笑坐在姑娘面前,两根手指搭住腕脉,众人皆屏住呼吸,静观他诊脉。 唐逐默然有顷,忽然咦了一声,神情甚是古怪,再搭一会儿,脸色愈发阴沉。风清扬心中缩紧,身上亦是一冷一热,两手满是冷汗,目光紧紧盯在唐睽脸上。 唐逐换过手再搭脉,神色却无变化,看不出是喜是忧,诊脉过后,一语不发,又察看十只手指甲,撩开眼皮察看良久,神色木然。众人虽与这姑娘素不相识,此时亦不禁为她性命担忧,唐睽查了许久仍未查出,这毒必是世上罕见的奇毒怪毒,均被场中气势所慑,呼吸不敢稍重,百多号人的荒野只有五雄的咀嚼声和木柴燃烧的噼啪声。 唐睽收手沉思,顿饭工夫过去,兀自寂然不动,形如老僧面壁。风清扬浑身冰冷,知道令唐门高手束手无策的奇毒怕是无人能解了。心既绝望,反倒宁定下来。 唐睽伸手拔下姑娘一根头发,烧成灰末后放在鼻下嗅闻,良久,惨然笑道:帮主,您让我去作没袋弟子吧。 伸手便去解背上三只一叠,一共三叠的九只小绸袋。 解风讶然道:唐兄弟且慢,一句戏言如何能作得数,只是这毒真有恁地厉毒,你老弟一点法子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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