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
青春岁月虚妄的日子里,我们都曾经以为,两个人只要相爱,就能够为对方改变。不是有这样一首歌吗?我是一团泥,你也是一团泥,两团泥搓在一起,你里面有我,我里面也有你。这是骗人的,数学里有一个实验叫摩尔的糖果一位名叫摩尔的美国工程师,把一种球状的,相同数量的红色糖果和绿色糖果一同放在一个玻璃瓶里,然后摇晃瓶子,直到两种颜色完全混合。你以为红色和绿色的糖果会很均匀地混合在一起吗?不是的,你所看到的是不规则的大片的红色缀着大块的绿色。
虽然放在同一个瓶子里,两种颜色的糖果依然各据一方。我从来没有改变你,你也没有改变我。无论多么努力,我们始终各据一方。
分手那一天,我跟你说:以后不要让我再看见你。
或许你以为我因为太恨你才这样说,不,我只是无法承受爱你的痛苦。即使再走在一起,我们终究还是会分开的。离开你的时候,我期望我们余生也不要再见。别离的痛楚,一次已经很足够。
如果有一天,你突然收到我送来的东西,也许,我已经不在这个世上。
阿枣
李澄已经很多天没有外出了,两个星期前答应交给人家的漫画,现在还没有画好。
那个可恶的编辑昨天在他的电话答录机上留下一段说话:
李澄,我在等你的画,要截稿了,不要再逃避,面对现实吧!
他才不需要这个黄毛丫头教他面对现实。这份工作是他的旧朋友符仲永介绍给他的,他看不起这张报纸,如果不是为了付租金,他才不会接下这份工作。
今天早上,那个编辑又在电话答录机上凶巴巴地留言:李澄,快点交稿,否则我们不用你的画了;还有,总编说要你在漫画里加一些性笑料。
李澄索性把话筒搁起来。
他打开一扇窗,十一月了,夹杂着楼下那家云芳茶室的咖啡香味的微风吹进这所局促的小房子里,那一棵画在墙上的圣诞树,已经剥落了大部分,只剩下一大块绿色。
他肚子有点饿,站起来走到冰箱找点吃的。冰箱里只有一个硬得像石头的面包,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吃剩的。李澄在墙上找到薄饼速递店的电话号码,打电话去叫外卖。
女店员在电话那一头说:大概要等四十五分钟。
不久之后,有人拍门,李澄去开门,一个穿制服的年轻小伙子站在门外。
我们是送东西来的,你的门钟坏了。
多少钱?李澄走进屋里拿零钱。
小伙子回头跟后面的人说:
抬进来吧。
抬什么进来?李澄问。
两个搬运工人吃力地抬着一个长方形的大木箱进来。
我叫的是薄饼,这是什么?
我们是货运公司的,你是李澄先生吗?
是的。
那就没错,这件东西是寄给你的。
这是什么东西?李澄问。
我也不知道,是从芬兰寄来的。
芬兰?
请你签收。
李澄签收了那件货物。
谢谢你,再见。小伙子和搬运工人关上门离开。
木箱的确是寄给李澄的,但李澄想不起他有什么朋友住在芬兰。他用螺丝起子把木箱撬开,藏在木箱里面的,是一辆脚踏车。李澄把脚踏车从箱子里抱出来,脚踏车老了,憔悴了,像一头跑累了的驴子,已经不是本来面目,只有后轮挡泥板上那道深深的疤痕还在。触摸到那道疤痕的时候,李澄的手不停在颤抖。
十四年了,原来她在遥远的芬兰,那个冬天里没有白昼的地方。
那一年初夏一个明媚的早上,方惠枣到洗衣店拿衣服。店员把干洗好的衣服拿出来,方惠枣点点看,说:对了。
她把衬衫和西裤搭在手肘上,外套和西装搭在另一只手上,再把那张被子抱在怀里。
今天的天气特别好,抱着自己心爱的男人的衣服和他盖过的被子,他觉得心情也好像好起来。
史明生还在睡觉,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方惠枣把衣服脱下来,只剩下白色的胸罩和内裤,悄悄钻进史明生的被窝里,手搭在他的肚子上,一边乳房紧贴着他的背,大腿缠着他的大腿。
不要这样,我很累。他拉着被子说。
你是不是不舒服?她摸摸他的额头。
头有点痛。他说。
我替你按摩一下好吗?
不用了。他背着她睡。
她觉得很难堪,她这样钻进他的被窝里,他却无动于衷,她悲哀地转过身去,抱着自己的膝盖,饮泣起来。
不要这样。他说。语气是冷冷的。
你这半年来为什么对我这样冷淡?她问他。
没这种事。
你是不是爱上了别人?
你又来了。他有点不耐烦。
你已经爱上别人,对吗?
他沉默。
她是谁?她追问。
是公司里一个女孩子。他终于承认。
你是不是不再爱我?
她只能听到他从喉咙间发出的一声叹息。
我们不是有很多梦想和计划的吗?她哭着问他,我们不是曾经很快乐的吗?你记不记得我们说过二十六岁结婚,那时候,你也许会回去大学念一个硕士学位,三十岁的时候,我们会生一个孩子。
他叹了一口气说:当你十八岁的时候,这一切都很美好;当你二十岁,你仍然相信你们那些共同的梦想是会实现的;当你二十四岁,你才知道,人生还有很多可能。
他说得那么潇洒漂亮,仿佛一点痛楚都没有,他已经不再爱她了,她陡地跳下床,慌乱的在地上寻找自己的衣服。
你要去哪里?他被她忽然而来的举动吓了一跳。
她一边穿衣服一边说:在一个不爱我的男人面前穿得这样少,我觉得很难堪。我已经把你的衣服从干洗店拿了回来,我今天晚上要去参加一个旧同学的婚宴。忽然,她苦涩的笑,我为什么告诉你呢?仿佛我们明天还会见面似的。
他不知道应该做些什么,只好继续坐在床上,像个窝囊废。
看到他这副样子,她心里突然充满了奇怪的悲伤,他决定抛弃她,他应该是个强者,他现在看来却像个弱者,只希望她尽快放过他。他只想快点摆脱她。
她走了,轻轻的关上门,跌跌撞撞的走进升降机里,升降机的门关上,她失控地蹲在地上呜咽。她和他一起七年了,她不知道以后一个人怎么生活。
婚宴在酒店里举行,新娘子罗忆中跟方惠枣是中学同学。方惠枣恍恍惚惚的来到宴会厅外面,正要进去,一个女孩子从宴会厅里走出来,一把拉住她。
方惠枣。女孩热情地捉着她的手。
方惠枣很快就认出面前这个女孩是周雅志,她中四那一年就跟家人移民去了德国。
里面很闷,我们到楼下酒吧喝杯酒。周雅志拉着她。
在酒吧坐下来,方惠枣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回来两年了。
你是不是一直都在德国?
对呀,我住在不来梅。
那个童话之城是吗?我在杂志上见过图片,整个城市就像童话世界一样漂亮。
是的,人住在那里,好像永远也不会长大,差点还以为人生会像童话那么美丽。
你走了之后,我写过好几封信给你,都给退回来了。
我们搬过几次家,我也是昨天在街上碰到罗忆中,她说今天结婚,说你会来,我特地来见见你。
你现在在哪里工作?
我教钢琴。
对,我记得你弹琴很好听啊
阿枣,你的样子很憔悴,你没事吧?
我刚刚跟男朋友分手,他爱上了别人。
为什么会这样?
也许我们一起的时间太长吧,他已经忘记了怎样爱我。我记得在报纸的漫画上看过一句说话,漫画的女主角说:爱情使人忘记时间,时间也使人忘记爱情。说得一点也没有错。
那是李澄的漫画。
你也有看他的漫画吗?
嗯。
我每天都看。他的漫画很精彩,有时候令人大笑,有时候又令人很伤感。
这些日子以来,李澄的漫画陪她度过沮丧和寂寞的日子,每天早上,她打开报纸,首先看的就是他的漫画。
如果他知道有你这么一位忠实的读者,他一定会很高兴,你也长得有点像女主角曼妮,曼妮也是爱把长发束成一条马尾,鼻子尖尖的,脸上有几颗雀斑。周雅志说。
你认识他的吗?听周雅志的语气,她好像认识他。
他是我男朋友。
真的吗?
嗯。
他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明天晚上会见面,你也一起来吧,那就可以知道他是什么样子的。
会不会打扰你们?
怎么会呢?
他看爱情看得那么透彻,应该是一个很好的男朋友吧?
明天你就会知道。周雅志写下餐厅的地址给方惠枣,说:八点钟在餐厅见,我要走了。
你不进去吗?
里面太闷了,大家都在谈论哪个同学最近失恋,哪个未结婚有了孩子,将来,同一群人又会在讨论谁跟丈夫离婚了,谁又第二次结婚,谁的丈夫跟人跑了。
周雅志一点也没变,还是那么自我。
第二天晚上,方惠枣准时来到餐厅。
他还没有来吗?她坐下来问周雅志。
他常常迟到的,我们叫东西吃吧。
不用等他吗?
不用了。周雅志好像已经习惯了。
九点半钟,李澄还没有出现,方惠枣有点儿失望。
我们走吧,不要等了。
要不要再等一下?
不等了。
她们正要离开的时候,李澄来了。他穿着一件胸前印有一个鲜黄色哈哈笑图案的白色T恤和一条浅蓝色的牛仔裤,脸上带着孩子气的笑容。
李澄坐下来,一只手托着下巴,一点也没有为迟到那么久而感到抱歉。周雅志好像也没打算责备他。
我跟你们介绍,这是李澄,这是我的旧同学方惠枣。
叫我阿枣好了。
虽然素未谋面,但她天天看他的漫画,他早就跟她在报纸上悄悄相逢,他已经成为她生活的一部分。这天晚上,与其说是初遇,不如说是重逢更贴切一些。
阿枣是你的忠实读者。周雅志说:她带了你的书来,你给她签名。
那就麻烦你了。方惠枣把书拿出来。
他看看那本书,问她:这是第一版吗?
是的。
我自己也没有第一版,这本给我好了,改天我送一本新的给你。他把那本书放进自己的背包里。
不,这本书是我的她想制止他。
这样吧,我送一套我的书给你,一套换一本,怎么样?
不她对那本书有感情。
就这样决定。他老实不客气地说。
为什么以前没听说过你有一个旧同学的?他问周雅志。
没等周雅志回答,他就问方惠枣:
你是干哪一行的?
教书。
教哪一科?
数学。
数学?你竟然是读数学的?
有什么问题?她反过来问他。
读数学的人是最不浪漫的。
数学是最浪漫的。她反驳。
你是说一加一很浪漫?他不以为然。
一加一当然浪漫,因为一加一等于二,不会有第二个答案,而且可以反覆地验证,只有数学的世界可以这么绝对和平衡,它比世上任何东西都要完美,它从不说谎,也不会背叛。
她那一轮轻轻的辩护把他吓倒了,这个长得有点像他漫画里女主角的女孩子,为她所相信的真理辩护时,憔悴的眼睛里闪烁着光芒,她仿佛不是来自现实世界,而是从一个数学的世界走出来的。放在她那精致的脸上的,不是五官,而是一二三四五六七这些数位。
我有话跟你说。被冷落一旁的周雅志说。
什么事?他笑着问她。
我爱上了别人。她冷冷的说。
李澄脸上的笑容僵住,一秒钟之前,他还是很得意的,他脸上的肌肉刹那之间也适应不来,仍然在笑,就跟他胸前那个哈哈笑一样。
方惠枣呆了一下,她没想到周雅志会当着她面前向李澄提出分手,他们两个人的事,她没理由夹在中间。
我有点事要先走,你们慢慢谈。她拿起皮包想离开。
周雅志一把拉着她说:我跟你一起走,我约了人。
李澄双手托着头,苦恼地挤出一副蛮有风度的样子,跟方惠枣说:
如果有机会再见的话,我会遵守诺言送你一套书。
其实你不应该叫我来。在计程车上,方惠枣跟周雅志说。
过了今天晚上,我就不能介绍你们认识,你不是很想认识他的吗?周雅志说。
你真的爱上了别人吗?
嗯,我们明天一起去欧洲玩。周雅志甜丝丝的说。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纸,在上面写下一个电话号码交给方惠枣。
这是李澄的电话号码,有机会的话,你替我打一通电话安慰他。司机,请你在前面停车,我就在这里下车了,再见。
再见。
方惠枣看着周雅志下车走向一个站在不远处的男人,她只看到那个男人的背影。
她不懂怎样安慰李澄,她连安慰自己都不行。
几天后,她打了一通电话给李澄,接电话的是一台电话答录机,她留下了姓名和电话号码;然而,李澄没有回她电话,也许,他根本不记得她是谁。
这天深夜,李澄的电话来了。
你找我有什么事?他在电话那一头问。
你还好吗?方惠枣鼓起勇气问他。
电话那一头的他沉默下来。
对不起,你的电话号码是周雅志给我的。
我这几天也找不到她,你知不知道她在哪里?
如果把真相告诉他,他会很伤心,她犹豫了片刻,说:对不起,我不知道。
你明天晚上有空吗?我说过送一套书给你的。
好的,在哪里等?
在我们上次见面的那家餐厅好吗?
回去那里?你不介意吗?
你是说怕我触景伤情?
嗯。
你不知道在许多谋杀案中,凶手事后都会回到案发现场的吗?
但你不是凶手,你是那具尸体。
我是在说笑话,读数学的人是不是都像你这样,理智得近乎残酷的?
她觉得自己可能真的有点残酷,忍不住笑了两声,这些日子以来,她还是头一次笑。
方惠枣在餐厅里等了一个晚上,李澄没有出现。这天之后,李澄再没有消息,他的漫画仍然天天在报纸上刊登,证明他还活着。也许,他不是忘记了和她的约会,而是赴约之前,他忽然改变主意,他不想再到那家餐厅。这样想的时候,她就原谅了他的失约。
学校明天就开课了,方惠枣不知道自己是否适合当老师,是不是一位好老师,将来的一切,都是不可知的,她本来以为她身边的男人会鼓励她,陪她面对不可知的将来。现在,却是她一个人孤单地面对将来,她觉得有点害怕。她鼓起勇气打电话给史明生,电话那一头传来他的声音。
是我。她战战兢兢地说。
有什么事?
我明天正式当老师了。
恭喜你。
我很想见你,我已经一个月没见过你了,你现在有空吗?
改天好吗?
今天晚上可以吗?
现在不行。
我只想见见你,不会花你很多时间。
对不起,我真的没空。他推搪。
那算了吧。为了尊严,她挂上电话。
他为什么可以这么残忍?她蹲在电话旁边,为自己哭泣。
电话的铃声再响起,她连忙拿起话筒。
喂,是阿枣吗?我是李澄。
她拿着话筒,不停的呜咽,说不出一个字。
不要哭,有什么事慢慢说。
她不停的喘气,他根本听不到她说什么。
你在哪里?我来找你。
李澄很快来到。方惠枣打开门,他看到她披头散发,脚上只趿着一只拖鞋,一双眼睛哭得红红的。
你可以陪我去一个地方吗?她问。
方惠枣和李澄来到史明生的家外面,她用力揿门铃,等了很久,也没有人来开门。
谁住在里面?他问。
我男朋友,以前的。
里面好像没有人。
她掏出钥匙开门,但那一串钥匙无法把门打开。
看来他已经把门锁换掉了。李澄说。
不会的,你胡说!她试了一次又一次,还是没法把门打开。
她不敢相信史明生竟然把门锁换掉,他真的那么渴望要摆脱她吗?
她走到后楼梯,那里放着几袋由住客丢出来的垃圾。她蹲下来把黑色那一袋垃圾解开,把里面的垃圾通通倒在地上。
你干吗?他以为她疯了。
这一袋垃圾是他扔出来的。她蹲在地上翻垃圾。
你怎么知道?
这款垃圾袋是我替他买的。
你想找些什么?
找找有没有女人用的东西。
找到又怎样?
那就证明他们已经住在一起。
证明了又怎样?
你别理我。
她疯疯癫癫的在那堆剩菜残羹里寻找线索,给她找到一排锡制的药丸包装纸,里面的药已经掏空。
这是什么药?她问李澄。
避孕药。他看了看说。
你怎么知道是避孕药?你吃过吗?她不肯相信。
我没吃过,但见过别人吃。
避孕药。她颓然坐在地上。那个女人已经搬进来,而且已经跟史明生上过床。
李澄把地上的垃圾捡起来放回垃圾袋里。
你干什么?她问。
如果他发现自己家里的垃圾被人翻过,一定猜到是你做的。女人真是可怕,平常看到蟑螂都会尖叫,失恋的时候竟然可以去翻垃圾。
你不也是失恋的吗?为什么你可以若无其事?她哭着问他。
他掏出手绢替她抹干净双手,说:一个人的生命一定比他的痛苦长久一些。
回家吧。他跟她说。
李澄把方惠枣送回家。
你可不可以去洗个澡,你身上有着刚才那些垃圾的味道。他说。
她乏力地点头。
你三十分钟之内不出来,我就冲进去。
为什么?
我怕你在里面自杀。
啊,谢谢你提醒我可以这样做。她关上浴室的门。
李澄在外面高声对她说:记着是三十分钟,我不想冲进来看到你没穿衣服。
她脱下那一身肮脏的衣服,在莲蓬头下面把身体从头到脚洗一遍,她竟然做出那种傻事,她大概是疯了。
李澄坐在浴室外面,嗅到一股从浴室的门缝里飘出来的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确定她在洗澡,他就放心了。他看到书架上有一张小小的脚踏车的素描,镶在一个漂亮的画框里,旁边又放着几本关于脚踏车的书。
方惠枣洗完澡从浴室出来。
谢谢你。她憔悴地说。
你没事的话,我走了,再见。
再见。
现在又剩下她一个人,她舍不得他,但是她没理由要他留下来陪她,只好眼巴巴看着他走。
今天晚上,她不想回到床上。床是无边无际的,人躺在上面,孤苦无依。她蜷缩在沙发上,这张沙发很短,她要把身体屈曲起来,抓住靠背,才能够睡在上面,虽然睡得不舒服,却像被怀抱着,不再那么空虚。
门铃忽然响起,她跑去开门,是李澄。
我想我还是留下来陪你比较好。他拿了一把椅子坐在书架旁边。
有李澄在身边,她不再觉得孤单。
谢谢你。
不用客气。
我记得你说过爱情使人忘记时间,时间也使人忘记爱情,说得很对。
嗯。
你知道失恋使人忘记什么吗?忘记做人的尊严。她喃喃地说。
睡吧。他安慰她。
她闭上眼睛,弓起双脚,努力的睡,希望自己能够快点睡着。
看到她睡了,他站起来,打开一扇窗,九月的微风夹杂着楼下茶室的咖啡香味飘进来,从这所房子望出去,可以看到一个美丽的运动场和一个美丽的夜空,只是,这天晚上,运动场和夜空都显得有点荒凉。
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来?她在朦胧中问他。
我忘记了。
那么容易就把事情忘记的人,是幸福的。她哀哀的说。
早晨的微风轻拂在她脸上,有人在叫她。
阿枣。她张开眼睛,看到李澄站在她面前,他脸上长出短短的须髭。
天亮了,今天是九月一日,你是不是要上班?
她吓了一跳,问他:现在几点钟?
七点钟。
哦。她松了一口气。
你整夜没睡吗?她问。
没关系。
他守护了她一个晚上,她有点过意不去。
你今天晚上有空吗?我请你吃饭。
他笑着点头。
她约了李澄在街上等,一个人站在百货公司门外等他的时候,她有点后悔,他那么善忘,会不会又忘了?
出乎意料之外,李澄很准时来到。
送给你的。他把三本书交给她,我答应过要送一套书给你。
谢谢你。
第一天开学怎么样?
我有点心不在焉,希望没人看得出吧。她苦笑。
你喜欢到哪里吃饭?她问。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李澄带着方惠枣来到一家名叫鸡蛋的餐厅。
一个年轻男人从厨房走出来,个子不高,脸上带着羞涩的微笑。
这是我的朋友阿枣,这是阿佑,这家餐厅是阿佑的。李澄说。
我们到楼上去。阿佑带着他们两个沿着一道狭窄的楼梯往上走。
这家餐厅为什么叫鸡蛋,是不是只可以吃鸡蛋?她好奇地问阿佑。
不,这里是吃欧洲菜的,叫鸡蛋是因为我以前的女朋友喜欢吃鸡蛋。
喔。
你们看看喜欢吃些什么,厨师今天放假,我要到厨房帮忙。阿佑放下两份功能表。
他用以前女朋友喜欢的食物来作餐厅的名字,看来很情深。她说。
幸好她不是喜欢吃猪肉。李澄笑着说。
他们为什么会分手?
她爱上了别人,后来又和那人分了手,再跟阿佑一起。这几年来,他们每隔一、两年就会走在一起,一起几个月之后又分开,阿佑永远是等待的那一个。
是不是阿佑爱她比她爱阿佑多?
也不一定,有些人是注定要等待别人的,有些人却是注定要被别人等待的。
听起来好像后者比较幸福
说的也是。去年除夕,阿佑的女朋友说会来找他,阿佑特地做了她最爱吃的蜗牛奄列
蜗牛奄列?
是他的拿手好戏。他露出一副馋嘴的样子说,但是她一直没有出现。我常常取笑他,那是因为他做的是蜗牛奄列,蜗牛爬得那么慢,她也许要三年后才会来到。
这世上会不会有一种感情是一方不停的失约,一方不停的等待?她问。
我想我一定是失约的那一方,只是,也没人愿意等我。他苦笑。
也不会有人等我。她又想起史明生。
又来了?李澄连忙拍拍她的头安慰她,别这样!又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失恋。
她用手抹抹湿润的眼角,苦涩地说:我没事。
阿佑刚好走上来,李澄跟他说:你快去做两客蜗牛奄列来。
他做的蜗牛奄列很好吃的,你吃了一定不再想哭。李澄哄她。
我现在去做。阿佑说。
不,不用了。她说,那道菜的故事太伤感了。
不要紧。如果有一道菜让人吃了不会哭,我很乐意去做。
对不起。她对李澄说。
失恋的人有任性的特权,而且,我也想吃。他吐吐舌头。
阿佑做的蜗牛奄列送上来了。金黄色的蛋皮里,包裹着热哄哄、香喷喷的蜗牛。她把一只蜗牛放在舌头上,因失恋而失去的味觉顷刻之间好像重投她的怀抱。
不哭了吧?李澄笑着问她。
这一天,校长把方惠枣叫到校长室去。
方老师,你班里有一位学生投诉你。校长说。
方惠枣吓了一跳,班里每个学生都很乖,她实在想不到为什么会有人投诉她。
他投诉我什么?
投诉你上课时心不在焉,通常只有老师才会投诉学生不专心,所以我很奇怪。
离开校长室,她反覆地想,班上哪个学生对她不满呢?除非是他吧,一个名叫符仲永的男生上课时很不专心,她两次发现他上课时画图画,她命令他留心听书,自此之后,他就好像不太喜欢她。上次的测验,他更拿了零分。
下午上课的时候,她特别留意符仲永的一举一动。他长得那么苍白瘦弱,她觉得怀疑他是不应该的,可是,偏偏给她发现他又偷偷在画图画。
她走到他面前,没收了他的图画。
还给我。他说。
不可以。她生气地说,这已经是第三次了,你为什么不能专心听书?
他不屑地说:一个老师不能令学生专心听书,就是她的失败。
你长大了,也只会说些让人伤心的说话。她把没收了的图画还给他。
她回到讲台上,伤心地把这一课教完,她以为她的爱情失败了,她还有一群学生需要她,可是,现在看起来,她也失败了。
放学的时候,李澄在学校外面等她。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她奇怪。
刚刚在这附近,所以来看看你,今天好吗?
很坏。她没精打采地说。
为什么?
有个学生看来不太喜欢我。
是他吗?他指着站在对面马路公共汽车站的符仲永。
你怎知道是他?
他看你的眼光很不友善。你先回去,我过去跟他谈谈。
不,不要她制止他。
说时迟,那时快,李澄已经跑过对面车站,一辆公共汽车刚驶到,李澄跟符仲永一起上了车。她想追上去也追不到。
这天晚上,她找不到李澄,她真担心他会对符仲永做些什么。
第二天上课的时候,看到符仲永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她才放下心头大石。
这几天,符仲永有很明显的改变,他上课时很留心,没有再偷偷画图画。
这天下课之后,她叫符仲永留下来。
我检讨过了,你说得对,没法令你们留心听书,是我的失败。她歉疚地说。
不,不,方老师,请你原谅我。他慌忙说。
我没怪你,你说了真话,谢谢你。我那位朋友那天没对你做些什么吧?
没什么,他请我去喝酒。他兴高采烈地说。
他请你喝酒?她吓了一跳。
对呀,我们还谈了很多事情。
谈些什么?她追问。
男人之间的事。他一本正经地说。
哦,男人之间的事她啼笑皆非。
想不到你们原来是好朋友,我很喜欢看他的漫画,他答应教我画漫画。他雀跃地说,条件是我不能再欺负你。
他这样说?
他还送了一本很漂亮的图画集给我。方老师,对不起,我到校长那里投诉你。
没关系,你说得对,我上课时不专心,我以为没人看得出来。
方老师,如果没什么事,我现在可以走吗?因为李澄约了我去踢足球,我要迟到了。他焦急地说。
你和他去踢足球?
他说我太瘦,该做点运动。
你们在哪里踢球?
方惠枣来到球场,看到李澄跟其他人在草地上踢足球,符仲永也加入他们。
李澄看到她,走过来跟她打招呼。
他才十二岁,你不该带他去喝酒。
一杯啤酒不算什么。
校长知道的话一定会把我革职。但我还是要谢谢你,其实你不需要这样做。
我不想有任何人让你对自己失去信心。他微笑着说,而且,他的确很有天份,说不定将来会比我更红。
他对她那么好,她不忍心再隐瞒他。
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什么事?
周雅志去了欧洲旅行。
哦,谢谢你告诉我。他倒抽了一口气。
下一次,我希望是我抛弃别人。她说。
为什么?他问。
这样比较好受。
说的也是。
不过,像我这种人还是不懂抛弃别人的。她苦笑了一下。
自从把周雅志的行踪告诉了李澄之后,方惠枣有好多天没有他的消息了。这天晚上,她接到他的电话。
我就在附近,买汉堡包上来跟你一块吃好吗?
好的。她愉快地放下话筒。
他很快拿着汉堡包来到。
你没事吧?她问。
我有什么事?他坐下来吃汉堡包。
对,我忘记了你比我坚强很多。
你一个人住的吗?
这所房子不是我的,是我哥哥和他女朋友的。他们是移民去加拿大之前买下来的,我只是替他们看守房子。住在这里,上班很方便。
你很喜欢脚踏车的吗?他拿起书架上那张脚踏车的素描。
嗯,以前住在新界,我每天都骑脚踏车上学。你不觉它的外形很美吗?就像一副会跑的眼镜。
是的。
方惠枣把书架上一本脚踏车画册拿下来,翻到其中一页,指着图中的脚踏车问李澄:这一辆是不是很漂亮?
图中的脚踏车是银色的,把手和鞍座用浅棕色的皮革包裹着,外形很时髦。
这一辆脚踏车是在义大利制造的,是我的梦想之车。她把画册抱在怀里说。
那你为什么不买一辆?
你说笑吧?这辆车好贵的,我舍不得买。况且,好的东西也不一定要拥有。心情不好的时候,拿出来看看,幻想一下自己拥有了它,已经很满足。
李澄看到画册里夹着一份大学校外课程简介。
你想去进修吗?
只是想把晚上的时间填满。现在不用了,我有一个同学介绍我到夜校教书,就是维多利亚公园对面那所学校。你呢?你晚上会闷吗?
李澄从背包里掏出一张机票给她看,那是一张往德国的机票。
你要去找周雅志?
嗯,明天就去。她去欧洲的话,最后一定会回去不来梅。
如果她不回去呢?
我没想过。
他站起来跟她告别:回来再见。
回来再见。她有点舍不得他。
李澄走了,他忽然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她才发现原来他已变得那么重要,有他在身边的感觉,原来是那么好的,她有点妒忌他,他可以那么潇洒地追寻自己失去的东西,她却没有这份勇气。
李澄终有一天会走,他不是她的男人,她没有权把他永远留在身边,他们只是在人生低潮的时候互相依靠,作用完了,也就分手,他会回到女朋友的身边,又或者投到另一个女人的怀抱,而她也会投向另一个男人,想到这里,她有点难过,有点想念他。
这天回家的时候,升降机被运送家私的工人霸占着,方惠枣勉强挤进去。就在升降机门快要关上的一刻,一个男人冲进来,用脚抵住门,是李澄。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你不是去了不来梅吗?她愕然。
我没有去。他微笑说。
升降机到了二楼,他跟她说:到了。
不,我住在三楼。
但我住这一层
你住这一层?她吃惊。
我今天刚刚搬进来。工人把家私搬出去。
这边。李澄跟他们说。
他又回来了,有他在身边的感觉真好,她兴奋得在升降机里转了一个圈。
李澄没有告诉她,那天他在机场等候办理登机手续的时候,突然很怀念她和这所房子。他想起那天晚上离开的时候,在大厦附近的地产公司看到她楼下的单位招租。他立刻离开机场,回来这里。他不想寻找失去的东西,只想寻找自己的感觉,他感觉她需要他,他也需要她。在那段互相抚慰的日子里,他已经爱上了她。
方惠枣教的是中四班,走进教室的那一刻,有数十双充满期待的眼睛看着她,学生的年纪都比她大。
授课的时候,她发现坐在后排的一个学生一直用课本遮着脸,她走上前看看他是不是睡着了。
那位同学,你可以把课本拿下来吗?
那个人把课本放下,她看到是李澄,给吓了一跳,李澄俏皮地向她做了一个鬼脸。
我们继续吧!她转身回到讲台上,不敢让其他学生看到她在笑。
下课之后,她问他:你为什么跑来读夜校?这里可不是闹着玩的。
我也不是闹着玩的,我想了解一下数学是不是你说的那么浪漫。
天气有点凉,她从皮包里掏出一张围巾绕在脖子上。
已经是深秋了。他说。
七年来都跟另一个人一起,我从没想过我可以一个人生活,还过了一个夏天。她满怀感触地说:为什么有些人可以那样残忍?
残忍的人清醒嘛!
也许你说得对,我希望下一次,我会是那个残忍的人。她哽咽。
他和她漫步回家,她抬头看到他家里的灯还亮着。
你外出的时候忘记关灯。
我是故意留一盏灯的,我喜欢被一盏灯等着回家的感觉。
只有一盏灯等你回家,那种感觉很孤单。她说。
他在口袋里掏出一串钥匙给她,说:这是我家的钥匙,可不可以放一串在你那里,我常常忘记带钥匙的。
没问题。她收起那串钥匙。
他先送她上去,她家里的电话刚刚响起,她拿起话筒,表情好奇怪,好像是一个很特别的人打来的。
好的,明天见。她放下话筒,兴奋得跳起来,说:他打电话给我!
谁?
史明生。他约我明天见面。他为什么会约我见面,他是不是还爱我?她紧张地问。
应该是吧。他有点儿妒忌。
我明天应该穿什么衣服?
你穿什么都好看。
真的吗?
嗯。
我好害怕她忽然很彷徨。
害怕什么?
害怕猜错了,也许他只是想跟我做回朋友,也许他只是想关心一下我。他不会还爱着我的。我应该去吗?
明天我送你去好了。他看得出她很想去,如果不去,她会后悔。
真的?阿澄,谢谢你。
这一天傍晚,李澄陪着方惠枣来到她和史明生约定的餐厅外面。
千万不要哭,要装出一副不太在乎的表情。他叮嘱她。
不太在乎的表情是怎样的?她有点紧张。
李澄掀起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说:就是这样。
她掀起嘴角微微的笑了一下。
就是这样,你做得很好。
那么,我进去了。她说。
慢着。
什么事?
你的口红涂得太鲜艳了一点。
那怎么办?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条手绢,放在她两片嘴唇之间,吩咐她:把嘴巴合起来。
她听他吩咐把嘴巴合起来,把口红印在他的手绢上,口红的颜色立刻淡了一点。
现在好得多了。他说。
谢谢你。
李澄把那条手绢收起来,目送着方惠枣走进餐厅。她的男人在里面等她,她还是爱着他的,他们也许会再走在一起。她身上的茉莉花香味还在空气中飘荡,他觉得很难受,只好急急离开那个地方。
一个人回到家里,有一盏灯等他回去的感觉真好。他把灯关掉,坐在窗前,就这样等了一个漫长的夜晚。楼上一点动静也没有,平常这个时候,只要走进浴室,他就能听到水在水管里流动的声音,那是因为住在楼上的她正在洗澡。这个时候,如果打开浴室的一扇窗,他还能够嗅到从楼上飘来的一股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然而,今天晚上,她也许不会回来了。
早上,李澄在楼下那家云芳茶室里一边看报纸一边吃早餐,方惠枣推门进来买面包,她身上穿着昨天的衣服,头发有一点乱,口红已经褪色了,她发现他坐在那里,有点尴尬。
昨天晚上怎么样?他问她。
她笑得很甜,看见她笑得那么甜,他心里有点酸。
我不陪你了,今天早上有人来看房子。她说。
看房子?
哥哥决定留在加拿大,要我替他把房子卖掉。
哦。
她走了,他转个脸去,在墙上的一面镜子里看看自己,幸好,他的表情老是显得满不在乎,她应该没看穿他的心事。
她在莲蓬头下面愉快地沐浴,楼下的他,悄悄打开浴室里的一扇窗,坐在马桶板上,哀哀地呼吸着从楼上飘进来的沐浴露的余香。
这天晚上,在夜校的课室里,方惠枣背对着大家,在黑板上写下一条算式,李澄忽然拿起背包,离开教室。
放学的时候,她看到李澄倚在学校门外的石榴树下面等她。
是不是我教得不好?
不,我只是想出来吹吹风。去吃蜗牛奄列好吗?
今天不行,他来接我。
哦,没关系,那我先走了。
这个时候,史明生开车来到。
再见。她跟李澄说。
再见。他看着她上车。
那个人是谁?史明生问她。
住在我楼下的,他是漫画家。
史明生的传呼机响起,他看了看,继续开车。
要不要找个地方回电话?她试探他。
不用了。
是谁找你?
朋友。
史明生把车驶到沙滩停下来。
你还跟她一起吗?你答应过会离开她的。她哽咽,你根本没有离开她。
他缓缓解开她衣服的扣子。
不要她低声啜泣。
他无视她的抗议,把手伸进她的衣服里面抚摸她。
不要她哀求他。
他没理会她的哀求,贪婪地抚摸她流泪的身体。
在他开车送她回家的路上,她忽然明白,这是最后一次了。
坐在她旁边的这个男人,是那么陌生,他已经变了,他并不打算跟她长相厮守,他只是想维持一种没有责任的关系,如果她也愿意维持这种关系,他很乐意偶然跟她欢聚。只要她不提出任何要求,他会继续找她。
车子到了她家楼下。
我会找你。他说。
请你不要再找我。她说。
你说什么?他愕然。
我不是妓女。
我没把你当作妓女。他解释。
对,因为妓女是要收费的。
你到底想怎样?你不是想我回来的吗?史明生生气的说。
现在不想了。她推开门下车。
李澄在街上荡了一个晚上,刚好看到方惠枣从史明生的车上走下来。她恍恍惚惚的,脸上的化妆都溶了,衬衫的一角从裙子里走出来。她看到他,四目交投的那一刻,她觉得很难堪,没说一句话,匆匆走进大厦里。
后来有一天晚上,方惠枣到楼下的茶室吃饭。她推门进去,看到李澄也坐在那里。他看到了她,露出温暖的笑容。在纷纷乱乱的世界里,在失望和茫然之后,他们又重逢了。
她在他面前坐下来,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叫点什么东西吃?他问她。
火腿炒蛋饭。她说。
近来为什么不见你来上课?她问。
最近比较忙。他在说谎,他只是害怕看着她时那种心痛的感觉。
你跟他怎么啦?是不是已经复合?他问。
我不会再见他的了。她肯定的说。
李澄心里有点儿高兴。
房子已经卖掉。她告诉他,卖给一对老夫妇,他们退休前也是教书的,男的那位脸圆圆的,很慈祥,女的那位脸孔长长的,很严肃,真是一个奇怪的组合。他们养了一头短毛大狗,叫乌德,很可爱。
是吗?房子卖掉了,就意味着她要离开,他有点儿失落。
什么时候要搬?他问。
下个月。
喔。他惆怅地应了一声。
嗯。她点点头,除了点头,她也不晓得说些什么。
他忽然觉得,他还是应该表现得满不在乎一点,于是他掀起嘴角,微微笑了一下,一连点了几下头说:喔!
她本来以为他会舍不得她,但是他看来好像不太在乎,于是她又连续点了几下头,提高嗓子说:嗯!
喔!他又低头沉吟了一会。
嗯。她喃喃地说。
她曾经以为,离别是有万语千言的,纵使没有万语千言,也该有一些深刻的告别语,原来,暧暧昧昧的离别,只有一个单音。两个成年人,仿佛又回到牙牙学语的阶段。
这阵子,李澄老是装出一副很忙碌的样子,有意无意地避开方惠枣。只是,每天晚上,他仍然会打开浴室的一扇窗,静静坐在马桶板上,听着水在水管里流动的声音,贪婪地呼吸着从窗外飘进来的她的沐浴露的茉莉花香味。长久以来,她竟然从没改用过另一种味道的沐浴露,她是那么专一的一个女人,也许她永远不会忘记那个男人。
她离开的日子愈接近,他愈是无法坦然面对她,偏偏这一天晚上,他在回家的时候碰到她。
今天晚上很冷。她说。
是的。
你这阵子很忙吗?
喔,是的,在三份报纸有漫画专栏。你什么时候搬走?
下星期日。
明天晚上你有空吗?我请你吃饭,你搬走之后,我们不知什么时候会再见。
嗯。她觉得他这阵子好像刻意逃避她,现在他约她吃饭,她就放心了。
那么明天晚上在鸡蛋见。
第二天晚上,方惠枣来到鸡蛋餐厅。
只有你一个人吗?阿佑问她。
不,我约了李澄。
她在餐厅里等了一个晚上,李澄没有来。这是告别的晚餐,他也失约了。也许,李澄从来就没有喜欢过她,是她自己误会罢了。
李澄躺在球场的草地上,已经十一点钟了,阿枣也许还在餐厅里等他,她是那么笨的一个人,一定会乖乖的等到打烊。他本来想去的,可是,时间愈逼近,他愈不想去,他无法面对别离。他已经爱上她了。
如果别离是一首歌,他是个荒腔走板的人,从来没法把这首歌唱好。
如果别离是一首诗,他是一个糟糕的诗人。
他不想回家,不想回去那个充满离愁别绪的地方他承受不起别离的痛楚。
李澄已经许多天没回家了,方惠枣今天就要搬走。搬运工人已经把东西搬到楼下。
小姐,可以开车了,我们在楼下等你。搬运工人跟她说。
知道了。
李澄曾经给她一串钥匙。她来到二楼,用钥匙打开门,里面的灯还是亮着的,在等它的主人回来。
她把灯关掉,让他知道她来过,她曾经等待过。
傍晚,李澄拖着疲乏的身躯回来。
他离开的那一天,家里的灯明明是亮着的,为什么会关掉?
他不可能在离家之前忘记开灯。
是她来过,是她故意把灯关掉的。
对他来说,那是等他回家的灯。
对她来说,那是别离的灯。
真可惜。夜校主任说。
很抱歉,我会等你们找到接替的老师才离开。方惠枣说。
当天来这里教书,是因为晚上太寂寞。日校的工作愈来愈忙,她只能放弃这份曾经陪她度过悲哀的日子的工作,重新回到生活的轨道上。李澄说得对,一个人的生命一定比他的痛苦长久一些。
最后一个学生都离开了,方惠枣把课室里的灯关掉。
她孤单地穿过昏黄的走廊离开学校,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黄叶在地上沙沙飞舞,在门外那棵石榴树下,她讶然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李澄站在树下,伸手扳下一条光秃的树枝桠。他看到了她,连忙缩回那只手,在大腿上拍了两下,抖落手上的灰尘,露出温暖的笑容。
那一瞬间,她爱上了他,她毫无还击之力,无法说一声不。她知道,从此以后,她不是孤单地回到生活的轨道上,而是和李澄一起回去的。
谢谢你替我把灯关掉。他说。
哦,不用客气。她的耳根陡地红起来。
我真的舍不得那所房子。她说。
那么,留下来吧。
房子已经卖掉了。
你可以搬来跟我一起住。
她被他突如其来的,深情的邀请震撼着,毫无招架之力。
她这一辈子还不曾接受过这样的邀请,这个邀请似乎来得早了一点,却又是那么理所当然。她曾经花掉七年光阴在史明生身上,使她相信,当你喜欢一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再拖延时间;在她此生有限的光阴里,她想不到有什么比跟她喜欢的男人同眠共寝更逼切。
你会不会跟我争浴室用?她微笑着问他。